“她怎么说?”
“她说她不计较我执意给我大哥收尸的事,因为她不愿像醉日堡的人一样辱人尸体。”
秦颂风点头道:“不错,呈秀为人处世有一股正气。”看看季舒流,又笑起来,“你真不考虑考虑?呈秀性子认真好强,嫁个江湖人容易互相冲撞,要是嫁给你,互相都能取长补短。”
季舒流无奈道:“孙姑娘是个好朋友,但我对她完全想不到男女之情。何况你也知道我,我哪里像个能当别人丈夫的人。”他盯着秦颂风的脸,越发怀疑起来,“你大哥不是很想撮合你们俩?难道你在试探我?”
“那是我大嫂胡思乱想,根本不可能。呈秀的刀法是我教出来的,算我半个徒弟,我教了她这么多年,从来就没把她当女人看过。”
季舒流见秦颂风说得真诚,心中大喜,抿抿嘴唇掩饰住笑,好奇道:“怪不得她总和你讨论武功。可她的刀法不是家传的么?”
“是,但是差点失传了。孙家人少,好几辈都是单传,呈秀她祖父天生双手残疾不能练武,父亲又过世得早,她年纪太小武功还没入门,根本看不懂家传的刀谱。正好孙家跟我家交情不错,她祖父就做主,把孙家刀谱传给我一份,让我学了再教给她。”
季舒流算算年月:“你那时候也不大吧?”
“刚满十五,我成名那年。”秦颂风一笑,“我是钱师兄教出来的,但是当时江湖传言我剑法超过钱师兄很多,所以孙家爷爷觉得我有点天赋,看着刀谱就能练好。”
季舒流眨眨眼睛:“你成名的事迹我听过很多次,霸气得很。他们说,钱大哥抓住杀害曲五哥师父的真凶以后,忽然有几百个人纠集起来围堵栖雁山庄大门,诬陷钱大哥给曲五哥脱罪有勾结醉日堡之嫌,逼迫你们交出钱大哥由他们处置。结果你一个人跳墙出去迎战,说你是二门主,尺素门的事由你担着,把他们全都打跑了。”
秦颂风听得笑喷:“传过头了,哪有几百个人,最多一百个。他们也好面子,不能围殴,只能跟我单打独斗。我连着赢了二十四场,他们不好意思车轮战下去,而且也觉得再输给我太丢脸,就全都走了。”
“二十多个人也很霸气啊,你才十五岁。我十五岁的时候还什么都不懂呢。”
“真没什么,他们那边根本没有高手,我就是仗着年纪小才成名的。要是换成现在,他们一拥而上我也不怕……”秦颂风故意停顿一下,“就算打不过,我还逃不出去么?”
季舒流随着他大笑起来,笑到一半突然有点担心:“既然你这么厉害,当初孙家真没有招你当女婿的意思?”
“看不出来啊,你比以前通人情世故了。”秦颂风边笑边上下打量季舒流,打量得他有点心虚,“孙家爷爷最开始是有点这个意思,想把呈秀托付给我照顾,自己散尽家财请人报仇。但是呈秀不想置身事外,一心要练好刀法亲自报仇,我也只把她当徒弟看。”
季舒流附和:“你们当师徒挺好。”
“当然好。”
秦颂风顿了一下,转为肃然,向西北方向的碧霄山庄囚室那边望一眼:“当年围堵栖雁山庄的人,有一半是凶手的同伙找来的,以前收过凶手的好处,被拿住把柄要挟来找钱师兄报仇。”
“这么无耻!”季舒流本以为他们只是多管闲事。
“剩下那一半是认准尺素门好欺负。我爹和大伯过世以后,门里就没什么高手了,钱师兄为人虽然有勇有谋,剑法说实话不算出众,我们的生意还做得下去,一来是借着我爹留下的交情,二来是借着曲泽仗义相助。所以曲泽一走,他们就觉得有机可乘。”
季舒流道:“钱大哥和曲五哥的义气我一向都很羡慕。”
秦颂风再次向西北方向望一眼:“我不能忘恩负义,不单钱师兄想救曲泽,我也想。”
季舒流便明白他刚才和钱睿一起出门,多半和曲泽有关,也多半不尽人意,用力抓住他的手臂道:“我也想!”
秦颂风站起身来拍拍季舒流的肩:“这话你别告诉外人,小心他们怀疑你。天晚了,先睡吧。”
二人收拾一番,熄灯躺下。季舒流在黑暗中眯眼看着秦颂风的身影,想象他年仅十五,孤身出现在栖雁山庄门口独对包围,一剑连胜二十四场的情景,心驰神往。也只有秦颂风能把一套轻捷灵动见长的软剑剑法用出坦荡恢弘的气势。
天亮醒来,秦颂风不知何时已经离开,只有早饭留在桌上。季舒流昨晚放下心头好几项重负,神清气爽,正吃得高兴,忽听“砰”的一声,一张字条包着一块小石头从窗外打进来,掉到地上滚了几圈,正滚到脚边。季舒流立刻按住佩剑推开窗子,却只看到窗外满地积雪洁白平整,毫无痕迹。
他谨慎地用剑鞘挑开字条,弯腰看到内容,登时全身僵硬,险些直不起腰来。
“死生亦大矣,立坟之德足报养育之恩。黑白成殊途,善恶如水火,自今而后你我皆不须顾念旧情。再会之日,刀剑无眼。”
字条没有署名,但这字迹的的确确是季舒流童年就无比熟悉的风格,他学着这种风格的字,第一次认得了自己的名字,那个人的名字,还有他第一个会叫的词:大哥。
厉霄。
第十四章:故旧之义
字条烧成的灰烬被洒在僻静角落。季舒流枯坐室中,不停用指甲去掐掌心,掐得鲜血淋漓。
是厉霄已经混进碧霄山庄,还是他找人代传此信?混进碧霄山庄之人有何目的?莫非,意在杀人?
厉霄终究没因为季舒流替玄冲子解毒而暗中下手报复,仅仅留书绝交,又把他对季舒流的养育之恩轻描淡写地一笔勾销,和他杀一儆百的习气相比,简直仁至义尽。可时至今日,季舒流如何还能只顾自己。
季舒流挂好佩剑换好外衣走出门去,仔细检查字条打来的方向,可惜近处的积雪蓬松平整无人践踏,远处又支离破碎脚印压着脚印,线索全无。
他漫无目的地往远处走,一路踩着地上厚实的积雪,吱吱作响。偶尔有人路过,却几乎没人理睬他,这次来碧霄山庄的白道中人多半都参与过醉日堡一役,认识季舒流的脸,纵然不恨他保全厉霄尸体,也不愿跟他多说一句话。
继续向前,更不巧遇见了敌意最外露的王虎。王虎“操”的一声,咳出一口浓痰冲季舒流吐过去,没吐中,骂了句晦气,若无其事地走开。季舒流怒气一闪而逝,继续苦思可能的线索。
他在碧霄山庄里绕圈子,但大致方向是从后院往前院走,快到前院的时候路过一座直冒油烟的屋舍,连外壁上都厚厚积着油烟凝成的污垢,自然就是山庄的厨房。
江湖人讲究大碗吃肉大口喝酒,厨房里做的都是大鱼大肉,熟的时候香喷喷,生的时候却腥臊扑鼻,门口附近还堆放着不少褪掉的羽毛和腐烂的菜叶,更增其臭。季舒流皱皱眉毛捂住鼻子,不但没远远绕开,反而鬼使神差地走进门去。
踏进门的时候他一阵恍惚,心神错乱,竟然分不清自己是先想起在邻县遇见过醉日堡大厨王贵铜,才走进厨房一探究竟,还是无意间走进来后先在众多忙里忙外烧菜剁肉的厨子里一眼看见了那个微胖的熟悉身影,才想起当初的偶遇。
他只知道自己狠狠攥着拳头,大冷天居然攥出了汗水。
碧霄山庄的客人一天比一天多,这群厨子要做的菜量也大。王贵铜正忙着,站在案板前,聚精会神地给一大堆猪腰子剔筋膜,手法娴熟快捷,根本没抬头。有几个暂时闲下来的厨子抬头看了季舒流一眼,只当是哪个江湖人偶然进来,木然不语。
季舒流一步步倒退出去,最后一眼看到王贵铜剔完筋膜开始切花刀,仍没抬过头。然后王贵铜的身影被墙壁挡住,看不见了。
季舒流回到自己的房间,正赶上吃午饭,边吃边想,这几天觉得格外合胃口的那些菜莫非都是王贵铜做的,随后又想到,如果王贵铜在菜里下毒,简直方便极了。
钱睿和秦颂风也在,他随口问:“大家商讨这么多天,可曾商讨出对策?动手之前一直都聚在这里是否不够安全?醉日堡也知道我们在这里,万一直接打进来怎么办。”
秦颂风道:“那不至于,咱们这边负责警戒的都是高手,地势也高,打进来损失太大,醉日堡现在人太少,经不起消耗。”
“他们万一来阴的呢,下毒怎么办?”
钱睿微笑着解释:“不用多虑,碧霄山庄里的屋舍分散,没办法下毒烟毒雾之类。食物更不用担心,裴庄主谨慎,每道菜做出来之后都先拿牲畜试毒,再找信得过的人分给大伙。”
“那还好。”季舒流心下稍安,手里的饭碗好像轻了几分。
秦颂风笑道:“想家了?先别急,现在有好几套对策,不知道挑哪个好,还在辩论着。”
季舒流瞟他一眼,眼角余光却落在自己搁在旁边的剑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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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午再次更换住所,这次换到的屋舍不太远,搬过去后三人闲下来暂时没事,各自找了僻静的地方练剑。季舒流冷着脸不停地练杀招。
晚饭前,季舒流在几张纸上分别写下“厨子”二字,塞进钱袋和两件换下的旧衣里藏好,借口去找姑母,假装闲逛到厨房附近隐藏起来。冬天昼短夜长,做好饭时天就黑了一半,饭菜试毒以后被负责的江湖人送走,厨子们在原地吃完饭,陆续回到住处。
王贵铜是单独离开厨房的。季舒流远远跟了他一阵,确定附近没有别人,索性跳出来低声道:“借一步说话。”
王贵铜露出逼真的惊讶表情,作个揖道:“这位少侠,有何贵干哪?”
“借一步说话,借了再告诉你有何贵干。”
碧霄山庄格局别致,避人的地方不难找,季舒流侧身而行,把王贵铜带进附近的树林里,虽然冬天只有光秃秃的树干,但这一带少人行走,积雪又能消声,走得深一点很难被发现。
季舒流估摸着差不多了便直接道:“王伯,你马上离开这里,我不为难你。”
王贵铜收起伪装,笑道:“小舒流,你真归顺白道了?”
季舒流寒声道:“你不是也跟他一样教过我要当好人?”
王贵铜大大咧咧地叉腰:“你知道老大还在我们这边,也要归顺白道?”
“这是他教我的。我只是满足他的愿望!”季舒流咬紧牙关,“那张字条是不是你扔的?”
“没错。”
季舒流略略放软了表情:“上次我请你传的话,你告诉他没有?”
“告诉了,”王贵铜仰头哈哈一笑,“当笑话讲的,老大真是教导有方,身为咱们醉日堡堡主,却教出一个忠孝仁义俱全的好弟弟。”王贵铜的眼睛在季舒流脸上打转,“你要按江湖规矩来,就直说吧,漫天要价就地还钱,我要是不走,你能把我怎么样?”
季舒流道:“恕我不念旧情。如果我明天还看见你在此地,就会说出真相。”
王贵铜挑起嘴角:“这里人迹罕至,倒是个杀人灭口的好地方啊。”
“也是个永绝后患的好地方。”季舒流的眼神盯紧了王贵铜的双手,“我来之前,留下过线索,你若是有胆,可以试试能否在秦二门主眼皮底下毁尸灭迹。”
王贵铜道:“看在老大的替身跟我也有点交情的份上,咱俩做个交易吧。你不是也做了个交易才保住他尸身?开个价,你想要什么,钱,还是女人,还是咱们醉日堡里的位次,还是……”
他的腕子一翻,一把解腕刀瞬间出现在手上,与此同时他微胖稍矮的身体前倾,尖刀刺向季舒流右腕。季舒流也不慢,他才一抬手,季舒流就后退一步拔出剑,避开王贵铜近身区域,反将王贵铜笼罩在自己长剑威胁之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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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贵铜脸色微变,向反方向倒去,倒地后打了一个滚逼近季舒流,从下方撩他膝盖。
季舒流早已看出他打滚的方向,待他招式用老,迅速旋身闪到他右边。王贵铜一招落空,身形一晃才稳住,正要向右侧攻击,季舒流的长剑顺势而下斩在他右腕上,尖刀染着飞溅的鲜血落地。
“你……”季舒流刚想开口说话,王贵铜左手拾起刀猛力向他掷去,他险险闪开,不等王贵铜得空爬起,直接把剑刃抵在王贵铜咽喉上。
王贵铜脸色真正惨变:“不愧是老大教出来的好徒弟,才过了两年,连我都不是对手了。你还记得老大是怎么教你剑法的么,他费了多少心?”
“自然记得,他说练剑须得意诚,心中须得有正气,最忌恃强凌弱、贪念横生!”季舒流剑上微微用力,“我承认我不想亲手杀你,毕竟……我认识你太久,若是亲手杀了你,可能要做好几天噩梦。你到底走不走?你不走,我明天请别人来杀你,只要没看见你的尸体,我就不用在乎了。”
王贵铜翻起眼睛:“反正都是你害死我,有啥差别?”
“没差别,眼不见心不烦而已。难道你真以为我是个仁义双全的大好人?”
王贵铜苦笑道:“老王当了这么多年杀手,想不到最后栽到你手里。你放下剑吧,我明早找个由头就走。”
“你先把外衣都脱了,只留最里面的。”季舒流的剑仍旧锁在王贵铜咽喉上。
王贵铜说不出话,只能脱光御寒衣物远远扔开。季舒流看他贴身的衣服单薄,没办法隐藏暗器机关之类,才回撤长剑护在身前:“多谢。还有,我明早要亲眼看着你走出大门。”
王贵铜牙关打颤,在寒风中站起来。季舒流心里也有些发颤,低声道:“王伯,要是他想通了,愿意逃往海外,我竭尽全力也要相助。……如果你自己想通了,离开他逃往海外,我也会尽力帮你。”
王贵铜叹了口气:“老大把你教成书呆子了,你不明白。老大是我们的英雄,真汉子。褚堡主拿兄弟们不当人看,老大可不一样,有钱有酒有女人都跟兄弟们平分,有危险就冲在最前头,连韩堡主在世的时候也看好他。要说季英是白道的好人,老大就是我们黑道最大的好人。就连死的那个替身,老大平时也把他当兄弟对待,还给他当了个小头领,白道的人能做到这份上的有几个?”
季舒流一阵错乱:“难道那些不会武功的人不是大哥杀的?”
“书呆子!他们算个屁!”王贵铜声音抖得越来越厉害,不再多言,抱着肩膀缩着脖子一路小跑,消失在远处积雪中。季舒流掩盖住地上血迹,跟在他身后走出树林,神情有点恍惚,他总算从一个醉日堡旧人那里听见了对真正的厉霄的评价。
天色已黑透,季舒流整理衣冠,快步走到季萍那边,推说来找姑母姑父同吃晚饭,路上却耽搁了。季萍自然欢喜,又拉着他说了许多话,才放他回去。
次日,季舒流破天荒比秦颂风醒得还早,匆匆赶到厨房附近,随手捡起一个小石块打在王贵铜腿上。王贵铜没食言,立刻去找主事之人,托词说自己昨夜梦见家中老母倒在血泊之中,唯恐是不祥之兆,执意要结清工钱回家探望。主事之人被他拳拳孝心感动,同意他立刻动身离开。
季舒流远远跟在他身后,亲眼看着他走出碧霄山庄的大门。山庄围墙附近地势险峻、守卫森严,大门口轻易只准出、不准进,王贵铜并非高手,再想进来势如登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