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泫月被拖出门槛的瞬间,他向暝幽的方向伸出手,好像要抓住什么似的。
“暝幽救我……救我……”
哭喊声越来越远,最后湮没在一片杂乱的马蹄声中。然而那声音并不能在暝幽的脑际消逝,一声一声地回荡,凄凉彻骨。
他在叫我,他需要我!
丹田的真气无可抑制地瞬间涌上脑袋,仁宗二脉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强大力量贯通。暝幽的双眸开始由墨绿慢慢转变为翠绿,通透的寒意下是狂野的杀气。
不顾众人阻拦,夺过绛暝璃腰间的绛紫剑,跨上枣红的骏马飞驰出狼王府,身后扬起朦胧的烟尘。一手握紧缰绳,一手按住腰间的绛紫剑。这把剑是绛紫山庄一代代传下来的兵器,只有庄主才能使用。暝幽至今仍记得自己在祭坛宣布退位,交出绛紫剑时的不舍,甚至觉得自己的勇气与战斗力都随着剑脱离自己的身体。那个征战无数的绛暝幽就在战败者的骂名下惨淡褪色成曾经。
呵,老朋友,想不到竟然在这种情境与你再次并肩作战。
入冬的天空宽阔辽远,没有云气,没有鸟迹,干净地让人心生孤寂。前方除了绵延的远山就是与大地衔接的蓝天,望不见尽头,更寻不见那个他。
扬起皮鞭狠狠抽打,马儿啊,你再快些,再快些,迟了便不知怎么样了。此时暝幽只恨自己当时怎么坐得地住。和泫月在一起的点点滴滴如同展开的画轴,一幕幕呈现在眼前,记忆伴随着寒风迎面袭来,他清楚地明白自己在做什么。
远远看到前方松散的队伍,头戴红巾的乐手们耷拉着疲惫的脑袋,三三两两前行。再前面就是一个挂着银铃的花轿,狮王骑着红棕色悍马气昂昂走在轿子旁边,一双虎眼死死盯着花轿。
是了,这便是了!泫月一定在里面!
暝幽骑马飞速追逐,在距离花轿十多米出踩着马背腾空而起,越至花轿顶部站住脚。四个轿夫被突如其来的重力压倒在地,泫月慌张从轿子里逃出来。“我只当你……不在意我了……”他仰望轿顶的暝幽,不禁潸然泪下,嘴角却抑制不住地微笑,“到底还是来了。”
“放肆!”狮王大喝一声,抽出腰间的佩剑指向暝幽:“大胆狂徒,有种下来单挑,像个娘儿们一样待在轿子上作甚!莫不是被雾放打怕了吧,夹尾巴的狼。”
暝幽不吭声,但鬓角的青筋毫不掩饰地表现他的愤怒。他抽出绛紫剑跳下花轿飞身直刺狮王。狮王滚鞍下马,用剑抵挡他的攻击。谁知他剑法纯熟迅速,并且每次下手都用了十足的力气,逼得狮王左拦右挡连连后退。
“愣着做什么?还不给我上!”见自己敌不过暝幽,狮王厉声喝住本想逃跑的狮卒,那些狮卒便挥舞着刀枪棍棒朝暝幽冲来。
“没有用的,”暝幽嗤笑,一袭青衣仿佛化作劲风,转身挥剑一扫而过,接着便听到狮卒凄厉的惨叫,鲜血从他们的胸膛喷涌而出,在洁净的空中洒下一场血雨,他们手里破败的兵器应声落地。血水沾湿暝幽的青衣,张张烈烈的鲜艳刺激着他神经里最后仅存的一点意识。“再来十个百个,结果都是死。”他眼中一抹寒光显现,抬起沾满鲜血的绛紫剑反射出一张满是笑意的脸,那是绛暝幽的脸,是一张享受着杀人趣味的麻木冷血的脸。“接下来轮到你了,”他不顾泫月的阻挡追上逃跑的狮王,抬剑砍断他的左腿。狮王重重跌倒在地上疼痛的抽搐,断了的左腿被远远甩出。
暝幽记得隐居前自己还在祭坛前起誓永不再动武伤人,如今又是十几条性命。他一遍遍警告自己,收手吧,不要再见血了。狮王疼得不住嚎叫,声音却越来越微弱,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身上的貂袍沾满灰尘。
鲜血顺着绛紫剑的剑身滑下,一滴一滴沙漏般记录着暝幽走向狮王的每一步。
“说,谁是败者。”儒雅的风度荡然无存,只剩一脸冷漠的平静。
“我……我是!我是败者。”狮王惶恐地看他一步步靠近,身体颤抖地更加厉害。
泫月跑过来拉住暝幽的衣袖,恳切地说:“饶了他吧,他都断了一条腿,算是罪有应得。”
“泫月你太善良了。”暝幽并未看他,而是用沾满鲜血的剑锋抵住狮王的咽喉,然后大笑:“败军之物,你得为你说的话付出代价。”说罢,寒剑一挥,砍掉狮王的头颅,温热的鲜血从脖颈间的大动脉喷薄而出,溅上暝幽干净的脸,滑下的血痕勾勒出恐怖的轮廓。与此同时,泫月脖颈间的银圈顿时碎裂,意味着施咒者的死亡。
那颗长着拉碴胡子的圆溜溜的头颅在地上像球一样快速旋转着滚动,滚到泫月的脚边,狮王黑洞洞的大眼失神地对着他。泫月惨叫一声,踉跄着后退跌倒在地。他不敢在向前看,前方是狮王肮脏的头颅和一个自己完全不认识的杀人魔王。他大口喘息,空气里弥漫的血腥味几乎使他呕吐出来。
这时狼王和绛暝璃匆忙赶来,望着满地鲜血和尸体的狼藉,后悔来迟一步,“他到底还是绛暝幽,纵使书生皮囊掩盖的再好,骨子里还是脱不掉的杀意。”绛暝璃小心地走到暝幽身边伸手道:“把剑给我,它会让你走火入魔。”暝幽根本不理会,紧紧握在绛紫剑,想要从中获得更多的力量,他觉得曾经那个绛暝幽已经回来了,强大些也没什么不好。
眼前出现了泫月的面容,他满眼都是惊恐的泪水,他的声音在颤抖:“暝幽,不要这样,这根本不是你。你忘记我们一起在草堂里度过的日子了吗……虽然只有十几日,却是那些回忆支撑我活到现在……。”
眼前是我日思夜想的人啊,他在乞求我,他在哭泣,我到底在做什么!暝幽的理性开始一点点恢复,碧绿的眸子也熄灭了火光渐渐暗淡成墨绿色。他丢下绛紫剑,将泫月拥进怀里凝视他如花的面庞。
“你可信我?”一如当初的询问,夹杂着一丝丝小心与关爱,那时有一个人愿意相信他,在他面前现出原形。
“信,一直都信,”泫月喃喃说着:“从见到第一眼就相信……”
“那和我回草堂吧。”
低头,双唇落在泫月苍蓝的左眼上,一滴热泪悄然滑落。
第十章:盟誓彩云洲
自打瞑幽杀了狮王,孤身一人的泫月只好在草堂住下。见着每天又有好酒好菜,瞑幽乐道:“真真是三生修来的福气,倒像是娶了媳妇。”本以为这小畜生又会突然一爪子伸过来挠自己,谁知泫月只是抿了抿嘴唇不作声,让发梢遮住自己眼眸深处的不安与惶恐。瞑幽自度定是自己展露了旧时的本性吓到了他,才不敢像原来那样任性放纵,加之他还未从泫花之死的悲痛中缓过来,瞑幽甚至不敢轻易提起泫花的名字,生怕一不小心又勾起伤心事。
泫月的隐忍与倔强瞑幽都看在眼里。明明已经承受太多生命中无法承受之重仍然一脸淡漠,唯有泛着水光的左眸出卖了他。
冬至,草堂门前的几棵梧桐树早已被寒风强行褪去衣衫,光秃秃的仿佛粗糙的大手,张开五指直指广袤的天空,泫月在寒风中稍稍缩了缩脖子。
“别在院子里呆了,进屋暖和些。”瞑幽把他冰凉的手握在自己手心给他取暖,顺带拉着他往屋里走。他的大手轻轻发力,似乎想让泫月体会到他的坚定,“什么都不用多想,我依旧是那个被你欺负的无用书生,你只需要勇敢做好你自己,其它都交给我。”泫月不搭话,却感到莫名的安心,身旁的人似乎总能轻易改变他的心情。两人的手指默默相扣,连寒冷的空气刹时也甜蜜起来。
天色再晚些,绛暝璃突然造访,还带着泫月的琴。一进门就看见那两人正在吃饭,虽然都没说话,气氛也是说不出的温馨。
“到底是娶了媳妇,小日子过得还真羡煞旁人,”绛暝璃发下琴,夺过瞑幽的筷子夹起菜吃,“嫂子手艺真不错,比绛紫山庄的厨子做的还好。”泫月红着脸本想反驳,顾及他是庄主,张张口到底还是把话硬生生要回去。
“狼王让我把琴带来还你,顺便通知你后天去参加泫花的葬礼,狼王说想给她办得风光点。”
“嗯。”一想到这事,泫月心头便不是滋味,放下碗筷说:“替我谢谢狼王。因为泫花的事毁了他的寿宴,我很惭愧。”泫月的声音越说越小,最后喉头哽咽一声便没有了下文。见此情形,瞑幽赶忙朝绛暝璃使眼色,附在他耳边嗔道:“臭小子,我刚把他劝好你又来招他,你若惹哭他,我非拧烂你的诌嘴。”
“饶命饶命。”绛暝璃嘻笑着起身,趁着夜色离开。
原定两天后去狼王府邸,而泫月不大安心,想要亲自料理丧事,于是二人次日便整理行装赶着晨曦的微光抵达目的地。狼王府邸似乎早已准备齐全,远远就能看见府邸门口的屋檐下悬挂两个白色灯笼,石狮子脖底的红绸花也换成白色,再往院子里走,纸人、纸马、纸钱皆已备齐,整齐摆放在一起,乍一看倒像个小军队。光看这阵势,不知情的人定以为是什么大人物驾鹤西去了。
一路上过来,泫月很是感激,对瞑幽说:“狼王是好人,泫花本算不得什么人,竟也能风风光光办回葬礼。”瞑幽抬手亲昵地刮了一下他的鼻尖,“二叔是性情中人,他对泫花的感情谁都明白。况且泫花是个好姑娘,可惜被糟蹋地苦了一辈子。”
“是泫花命不好,没早些遇着他,”泫月长叹一口气,突然联想到自己,我算是命好么?他望向身旁的瞑幽,瞑幽也恰好转过头,一双墨绿色的眸子满含深情地望着他。
有时候彼此深情地凝望远胜过甜言蜜语海誓山盟,情太深也就没有什么言辞能精确表达,最深的爱最沉默。只看一眼便是万年,你明了,我明了,无需张扬叫嚣,仅此而已。
经下人带路,二人直接进入狼王卧房。听说虽然很多人反对把泫花的尸体放在狼王的卧房,但狼王并不听劝。
“这婚床本是为她准备的。”狼王撩开红纱帐,泫花安静地躺在床上,依旧穿着鲜红的嫁衣,尽管面色惨白如霜却丝毫不减美艳,耳后的发髻上别着一朵红花。妖精死后会化回原形,但狼王不惜用掉瞑幽所赠的仙丹以维持泫花的身体百年不坏。
“你和你姐姐长得真像,尤其是眼睛。”狼王从下人手里接过茶杯亲自递给泫月,又对瞑幽笑道:“好侄子,你可算得了个宝贝。”瞑幽得意地笑,露出两颗尖锐的小狼牙,孩子气的一面倒是可爱。泫月冷着脸用脚偷偷踢他,他才端正了严肃的表情。
狼王对泫花的体贴泫月都看在眼里,一股莫名的感动和愧疚涌上心头,他跪倒在狼王脚边连磕三个响头,“泫花欠您的我无以为报,往后若有所需要,泫月必赴汤蹈火。”
“起来说话,”狼王扶起他,看泫月的目光如同在疼惜一个失去家人的可怜孩子“倒是你要好好活着,瞑幽要是欺负你,告诉二叔,我帮你教训他。”
正在吃茶的瞑幽听见了莫名其妙地瞪着眼嗔道:“怎么又扯到我了?再说我哪敢欺负他。”
两天后的清晨,葬礼在唢呐的长泣声中轰轰烈烈开始。狼王和瞑幽皆着一身黑衣,显得庄严肃穆,泫月则是通身的白袍,素日里披散的长发也用白色缎带整齐地束在头顶,中间贯穿一根白色骨簪,更加衬得他面如冠玉、唇红齿白,飘飘渺渺好似仙人。
泫花的坟墓被安置在天岭山顶,那里是天兽聚居的地盘。开始泫月不太愿意,毕竟泫花与之相比是低贱的妖兽,但又拗不过狼王一片心意,只得点头应允。于是三人各骑一匹马率领丧葬队伍抬着棺材一路吹打向山顶出发。
山顶气候高寒,雪松密密匝匝林立,重重叠叠仿佛整齐的尖角宝塔,其间掩映着许多建筑精美的楼阁,大大小小、错落有致。这时暝幽往往会指着雕梁画栋的府邸告诉泫月这是哪种天兽聚居的山庄,有着怎样文雅好听的名字。他还解释之所以叫山庄,不是因为能力不够,而是天兽数量稀少,尤其是按属性分居后每个种族的人数无法构成一个庞大的王国,因此山庄的安全只要靠庄主一人保护即可,战争的规模也比不上人间和妖界的全军万马。加之接近天庭,顾及玉皇大帝的面子,也不太敢称王。
葬礼结束时天色已晚。暮色四合,当场就把人解散了,下人们拖着疲累的身子倚靠着雪松小憩,而暝幽他们则回马下山。路过绛紫山庄,绛暝璃下马请他们进去吃杯茶暖暖身子,暝幽和狼王互看一眼,连连摇手推辞。狼王凝视正门上方悬挂的牌匾,“绛紫山庄”四个镂金大字一直是刻在他和暝幽心上的痛处,“我和暝幽侄子都是天狼族的罪人,让族人看见了有得平添一份伤感。”暝幽点头,握紧缰绳准备启程。
这时一个白眉长髯的老人携着一个小童匆忙从山庄出来。老人手持拂尘跪倒在暝幽马前,他身后的小童也跟着跪下,将手里的托盘举至头顶,托盘上面的两个白玉酒杯盛满清酒。
“请暝幽庄主三思,绛紫山庄不能没有您。”老者左手按住右手,拱手于地,头也缓缓至于地停留一段时间。这是三叩九拜中最隆重的拜礼——稽首,常为臣子拜见君王时所用。
暝幽慌忙翻身下马扶起老者:“慧长老不必行此大礼,”他瞥了一眼旁边的绛暝璃,似乎他并不介意什么,“老哥你看,叫你回来可不是我一人的意思,长老们也觉得你才有能力保护山庄,”绛暝璃假装委屈道:“慧长老总教训着说我不务正业,我本来就不爱江山爱美人,还是你回来吧。”
“老臣天天派下人打扫您的屋子,随时恭候您的归来。”
“慧长老心意暝幽心领了。当日我在出战前对族人立誓,若败了就自免庄主一职,如今也只是遵守誓言罢了。”暝幽端起一杯酒递给狼王,自己也喝了半杯,又将剩下的半杯给了泫月暖身。他向慧长老深深行礼:“我早已不是当年那个叱咤风云的绛暝幽,而现在我所拥有的,只是一个书院、一间草堂和一只猫而已,即便如此,我亦满足。”接着调转马头对狼王说:“我先带泫月去个地方,恕不奉陪,告辞。”说着便拉起泫月手里的缰绳使良马并驾踏起尘土飞速离开。
“要去哪里?”
“到了再告诉你。”暝幽笑得很轻松,或许这才是他所追求的生活,没有战争,没有勾心斗角,一方草堂足够两个人相知相守。
他们在山顶悬崖处勒马,悬崖外是山谷,阳光明晃晃地照耀着,灰色的石头发射出刺眼的亮光。其间有许多彩云一大团一大片地顺风飘浮,仿佛一只只淡彩色的小舟。暝幽指着山谷里来回飘荡的彩色浮云对泫月说:“这里很漂亮吧,”耳边是风声呼啸。
“嗯。”泫月应道,转眼看见暝幽早已站在一团彩云之上,飘浮在山谷上空,“上来么?”
泫月皱眉看着他脚下那团飘飘渺渺的云气,唯恐一阵风吹来就将它吹散,“快下来,当心掉下去。”
“关心我?”暝幽坏笑着轻挑剑眉。
“胡闹,快下来。”
瞑幽乘着云朵缓缓靠近泫月,向他伸出手:“你可信我?”
太熟悉的话,不知说过多少次。每当泫月迷惘或绝望时,他都是这般,伸出一手掌满满的阳光等在原地,等待着泫月自己心甘情愿地把冰凉的指尖放进他手心,握紧,带他走。
泫月没有考虑就将手放进瞑幽宽大的手掌,轻轻越上云彩。那句话似乎总能给他带来莫大的力量,让他有勇气面对一切生命中不能承受之重。“去哪?”他小心翼翼攥紧瞑幽的手,不敢低头看脚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