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海角。”瞑幽把手指放在嘴边吹出一声悠长的口哨,脚下的云便像是被发号施令一样拖着二人飞速前行。耳边轰响着沉沉的风声,时而有大团的云气迎面扑来,弄得一脸冰凉细密的水珠。泫月常听人说神仙都是靠祥云飞行,如今亲身体验一回,也并不觉得逍遥自在。
渐渐再往前些,天地的颜色开始慢慢交融,天的蓝和地的黑像是被毛笔调和融洽的灰蓝色墨汁,不仔细看还以为前方是一张水墨画。
直至云朵停下,二人双脚落地,泫月心里才安稳些,他确信自己绝对不喜欢云朵上那种若有似无的不安全感。正前方有一块大石头耸立在天地交汇处,它的宽度足足需要三四个成年男子合抱才能围住,上面刻着四个红色大字——“天涯海角。”再走近仔细看,石身上映刻着大自然风刀霜剑的痕迹,还依稀有一些其它的小字,好像都是人名。
瞑幽摸索石身,在上面寻了块较为平坦的地方,咬破手指在上面写画着,泫月看得很清楚,那是自己的名字,转过脸疑惑地看着瞑幽。
“传说只要在天涯海角的石头上用血写下一个人的名字,便可以永世不忘。”瞑幽深邃的绿眸对上泫月澄澈的双眸,“不论转世多少生,不论何时何地,永远铭记。”他捧起泫月的脸,轻轻啄他的唇,从嘴角到舌尖,一点一点侵入,慢慢吞噬他所有情感。
我想让你只为我欢喜,只为我悲伤,只为我心疼流泪,只为我抚琴低唱。我想铭记你,就如同我永生无法背弃的誓言,印在心上,生生世世,永不相忘。
瞑幽记得自己曾向嘉龄许诺过,只要打赢了最后一场仗,就带他来天涯海角向世间万物宣誓他们一起走下去的决心。最终当雾放的剑刺穿嘉龄的身体,献血流进土地,他痛苦地倒在瞑幽的脚边抽搐,伸手抓住瞑幽的衣摆,灵动的眼神渐渐黯淡成灰白,“忘……忘了我……”
而如今瞑幽已经找到可以遗忘的理由,因为有个人需要他的保护与疼爱,因为他有责任让泫月不再成为下一个战争和感情的牺牲品。这是对嘉龄的忏悔,亦是对泫月的承诺。
泫月垂下眼帘,眼波流动成落花的溪水。他咬破手指,在自己的名字旁边一下一下划出瞑幽的名字。泫月并不想说什么海誓山盟,它就如同彩云洲的云朵那般无需飘渺,甚至比不得天岭山林子里潺潺的清泉,细远悠长地流进每个相思的梦里。
“只是想看看到底是不是真的会世世不忘,”他依旧嘴硬,“要是不灵验……”
“不灵验就罚我世世代代寻你,直到寻见为止。”
只要认定了就不放手,生生世世,两不相忘。
第十一章:隐忧
自打泫月与暝幽同住后,泫月思量着不能吃白饭,加之暝幽一去书院就是大半天,把个偌大的草堂留于他一人独守。泫月天性害怕孤独,一个人在屋子里转悠,心底却被空虚的恐惧感填满,除了张罗一天三顿的伙食,把草堂来来回回打扫三四遍,别无他事可做。
于是他终于鼓起勇气向暝幽提出要去书院。
“你去书院做什么?做学生还是教书?”
想到自己要跟一群小毛孩坐在同一书院学习,泫月不禁打了个寒战:“还是……教书吧。”
暝幽把《论语》丢到他手上:“读几句试试。”
“我认得字的!”泫月火大地甩开《论语》。虽然从小在狮王府里长大,并没有接受到良好的教育,但姐姐闲来无事时常会教他识字,有时候是在光滑平整的宣纸上,有时候是在泛着湿气的青苔上,有时候又是在稀软的泥土地面上。泫花会随手拾起路边的树枝或有棱角的石块,用左手托着宽袖在地面上一笔一划地画画写写,然后教给他认。泫月甚至清楚地记得姐姐第一次教他的字不是“一”“二”“三”,也不是“大”“小”,而是他自己的名字“泫月”。泫花告诉过他:“看着自己的名字,永远不要忘记最初的自己,没有什么能够使你屈服。”
泫月不以为然地翻开书读起来:“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而不……温……”
“是‘愠’,生气的意思,”暝幽笑着解释道。泫月白了他一眼,“看错了,这个不算。”又接着随意翻了一页读到:“孔子谓季氏:八……八……”
倒霉,怎么随便一翻竟翻到这么个难的!泫月头顶顿时冒出冷汗,结巴半天也认不得那个字,心想这回一定会被暝幽笑死。
暝幽强忍住笑意,清清嗓子正经说道:“八佾舞于庭,是可忍孰不可忍也。”他笑着拿书在他的脑袋上轻敲一下:“你啊,还是死了这条心吧,《论语》可是最基础的学问,连这个都不会读怎么教学生。”
受到奚落,泫月心中大为不快,一个人沮丧地走进院子里吹风。恰逢冬夜,天空飘起小雪,星星点点的寂寞的白。雪花落上他的长睫毛,凉意打着圈儿萦绕眼眶。仰脸看天,星星和雪花都是那么渺小冰冷,就如同他自己,茫茫天地,一声哀叹和低吟,除了自己谁都不会听见。泫月想起去年冬天泫花还穿着猩猩红的裘衣拉着他的手在平整的雪地上写字教他认。泫花的朱唇在清寒的空气中吐出一团团湿热的白气,指着雪地上的字告诉他:“这是‘情’,每个人都会有的致命弱点。”
正想着,突然感到背后一阵暖流袭遍全身,原来是暝幽夹着毛绒斗篷从背后拥住他。
“拿你顽笑,想不到你当真生气了。”暝幽宽大的手指覆上泫月冰冷的指尖为他取暖:“我想好了,定能让你去书院教书。你的琴弹得好,可以教音乐。”他顿了顿又接着解释道:“《周礼·保氏》中说过:‘养国子以道,乃教之六艺:一曰五礼,二曰六乐,三曰五射,四曰五驭,五曰六书,六曰九数’可见音乐自古就是君子必学的技艺。我也寻思着只教《论语》上的东西,让学生考秀才考举人,都未免功利了些,是该培养培养性情。”
泫月点头,这才转身回房。拿出琴来擦拭半宿,并嘱咐暝幽明日带本《乐经》回来方才安心入睡。
窗外夜色沉沉,山脚下飘着小雪,山顶就更加寒冷,风紧雪大,松树的枝干上早已压上厚重的积雪,坠地枝丫向下弯曲成下弦月的优美弧度。地面的积雪深至脚踝,一团一团鹅毛大的雪花仍旧不知疲倦地从天空落下。
一大清早,绛紫山庄的下人们忙着清扫游廊上的积雪,一个个表情严肃,丝毫不敢怠慢扫地这件小事,只因为仇长老之前再三吩咐过,今日尹莫绪要来钱库查账,万一让他在路上摔了跟头,他非得把所有扫雪的下人给灭口了。
“该死的,这雪也不停。”一个长脸的小厮小声抱怨着,冻得通红的双手握着扫帚一下一下地将积雪扫进两旁的花坛里。另一个稍微胖矮的小厮对着手心呵气取暖:“可不是,偏偏赶着尹总管来查账的时候下大雪。万一出了岔子,以他那火爆脾气,咱们的小命都难保!”
“嘘——尹总管来了。”远处的人忙打断二人的谈话,所有人都加快扫雪的速度,一下子整个游廊的下人都低头扫雪,气氛沉重的吓人。
游廊远处缓缓走来一群人,为首的是蓄着八字胡子的仇长老和一个绿眸黑衣的中年男子,二人侃侃而谈边走边聊,后面跟着的四个小厮倒是俯首帖耳毕恭毕敬,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今年雪下得特别早啊。”尹莫绪发束齐整端正,脖颈间围着上等貂绒,腰间系着镶玉的缎带,还垂挂一个金线描边的锦囊,意气风发威风凛凛,一看便知道是个官大的人物。
“是早了,人间有俗语:瑞雪兆丰年,明年定有个好收成,”仇长老应和道。尹莫绪淡淡瞥他一眼:“人间是饱是饥,是暖是寒,与我们何干?天兽吸天地之气,集万物之灵,比之凡人,未免太自降身份。”
仇长老点头:“尹总管说得是。”
二人继续走着,一个名唤小甲的小厮见他们过来一时慌了神,竟把脏雪溅到尹莫绪的靴子上。见尹莫绪的笑容霎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张阴沉恐怖的脸,小甲连忙丢下扫帚叩头不止:“小的该死!小的该死!尹总管恕罪……”尹莫绪冰冷的声音从他头顶响起:“把头抬起来。”
小甲颤颤巍巍抬起脸,看见尹总管抬起脚把沾着雪的靴子伸到他嘴前:“舔干净。”
“小的无心,请尹总管恕罪!尹总管饶命……”小甲耷拉着嘴角一副哭相,连连把头往地上碰,磕地“咚咚”直响,积雪沾了一脑门。
“我让你舔干净你没听见吗!”尹莫绪剑眉直竖,对着他沾满雪的额头上去便是一脚,小甲措手不及仰面翻到下去,后脑勺碰出血来。
此时游廊外头有个人影探头探脑半天,见此情形方才端着桂花糕匆忙跑过来,此人不是别人,正是笙箫。他佯装没看见尹莫绪,径直跑到小甲身边喝道:“庄主那边正找你,你小子竟然躲在这里偷懒!还不快把桂花糕给送过去!”他把糕点递给小甲,顺势偷偷使了个眼色,小甲回过神赶忙从地上爬起来点头应和道:“是,是,这就送过去,”然后端着糕点转头就跑。
不见了小甲身影,笙箫这才假装突然看见尹莫绪,慌忙行礼:“呦,小的不知尹总管和仇长老在此,多有冒犯,还望恕罪。”
“庄主那边有何事非要寻他?”尹莫绪上下打量面前这个唇红齿白的小厮。
“谁?您是说小甲?”笙箫对答自如:“前些日子庄主弄来一只蛐蛐儿,叫‘黑霸王’,那可是战无不胜。谁知小甲做事不留心,竟把个罐子打碎了,蛐蛐儿也给跑了,庄主为这事儿恼了好几日呢!”
“就为这个?”尹莫绪不屑地嗤笑:“起来吧,回去告诉庄主,如今这世道不太平,当心玩物丧志!”而且故意将“玩物丧志”四个字说得咬牙切齿才拂袖走人。
笙箫歪着脑袋见尹莫绪一行人走远,方才起身拍拍膝盖上的积雪,探着脑袋对躲在树丛后面的小甲说道:“出来吧。”
小甲递还了桂花糕千恩万谢:“今儿要不是哥儿,我的小命的没了!”
“行了,下回做事留心点。我先把东西给庄主送过去,晚些时候带些药给你敷上。”
大清早就被扫了一靴子脏雪,又被一个小厮给搪塞过去,尹莫绪心中大为不快,便问仇长老:“刚才那是哪里的下人,敢这么张狂?”仇长老回答道:“哦,那原是庄主的贴身侍童,名唤笙箫,仗着自己生得比别人标致些,就愈加放肆了。那小子可滑着呐,庄主什么事都交给他办。”
“哦,是么?下人太机灵可不好,需要有人好好管教,”尹莫绪斜眼撇着仇长老:“您说是不是?”
“是,是,该管教。”仇长老唤来身后两个小厮守着钱库的门,接着尹莫绪一个人开锁走进去。
绛紫山庄的钱库在阁楼地下室最底层,全族人的吃穿用度的钱都在里面。绛暝幽做庄主时钱库的钱还是由庄主和长老院联合管理的,因此收支分明,一笔一笔账都记得很清楚,光是账本就占了满满三个书橱。可自从暝幽辞去庄主的职位,年少好玩的绛暝璃接任庄主,仇长老便联合尹莫绪等人私自将钱库的管理权与庄主和长老院分开,单独选一人掌管。就此尹莫绪一人独掌绛紫山庄钱库大权。
虽然是白天,地下室关上门就不见五指。尹莫绪在玄关处摸索出烛台点亮,烛光照亮他半张脸,在深邃的绿眸中跳动。往账房里走去,脚步声撞击着冰冷的墙壁反射出重叠的回声,听上去寂寞恐怖。他举起灯沿着书橱查找账本,大多数装订线都因为磨损而断裂。从里面抽出一本比较新的,翻开浏览一遍,尹莫绪不禁皱起眉头:“这个成天只知道花天酒地的纨绔子弟怎么突然间这么节省……这样下去可不行,万一让他得了民心,再想撼动他的地位可就难了。”尹莫绪快步走向一旁的书桌放好烛台,在账本上下笔勾画。
“绛暝璃,你就带着族人的辱骂乖乖进棺材吧。”他满意地看着修改后的账本,嘴角勾勒出一抹邪魅的微笑。新添的墨迹未干,黑得仿佛深不可见的阴谋。
第十二章:无福消受
笙箫端着桂花糕到庄主的书房,一推门便看见绛暝璃坐拥两个粉面朱颜的美人调笑。那两个姑娘也真真够胆大,竟在长老们上奏的文书上面画乌龟。庄主绛暝璃也不生气,指着文书上的涂鸦大笑道:“这不像乌龟,倒像是王八!笙箫你来看看像不像。”
笙箫假意瞥了一眼文书,没好气地丢下桂花糕,“的确不像乌龟,倒像是庄主。”两位美人闻言笑得花枝乱颤,他却无视绛暝璃的脸色抱怨道:“小的只当庄主在书房处理政事,才送些糕点来慰劳,看来小的愚钝了,下回子不做多此一举的事。”
他将文书从拿到旁边的桌案上整理好,并重新誊抄,又将剩余的文书圈点批改,其娴熟到位竟比绛暝璃更像庄主。
几年前因为绛暝璃滥用钱库里的财产被发现,笙箫好说歹说才劝服他收心好好打理山庄的事情。谁知没认真几日,这纨绔子弟竟把庄主的大印往笙箫怀里一丢:“既然你那么关心绛紫山庄的事,又聪慧,那就替我处理公务吧,”说着揽住笙箫的腰并用舌头撬开他的牙齿挑逗。“旁人我不信,你就是我的心肝,交给你我放心。”
知道擅自使用庄主的大印是等同谋权篡位的大逆不道,但考虑到绛紫山庄的未来,笙箫也只能独揽政务,借机限制绛暝璃的吃穿用度来减少他日常无用的开支。经过笙箫几年来兢兢业业的治理,不仅绛紫山庄的政务安定,过度开支的现象也没有了。长老们的怨声随之减少,都赞新庄主终于懂事了。
唯独钱库管理权被分开的事让笙箫倍加上心,他不止一次对绛暝璃说过:“政权、财权乃立国之本,缺一不可。倘若分开于他人治理,恐不能久持。若能遇到个贤人便罢,一旦碰上个有坏心思的,山庄必不安定。”接着经过绛暝璃同意拟了一份回收钱库管理权的草案,谁知被仇长老等人带头否决。绛暝璃倒是无所谓,少了财权自己也就少了份差事,落得轻松,整天无所事事,只等着笙箫把公文处理好递到他跟前交差。
这几日为了准备给学生上课,泫月每晚几乎都不怎么睡觉,夜以继日地研读《乐》,遇到不会的字就拉下面子请教暝幽,几日下来文学素养和音乐水平都大大提高。为此暝幽常轻敲着他的小脑袋打趣道:“从未见你这般认真。”
每晚躺在床上望着泫月在书桌旁苦读,一对异色的漂亮眼睛熬得通红,暝幽不免心疼,唤他过来睡觉。泫月仿佛什么都听不见,完全沉醉在书本里,遇到问题就眉头紧锁,豁然开朗后又柳眉宽舒。暝幽枕着胳膊呆呆望着烛光里的佳人,一时竟失了神。想来泫月住进草堂也有些日子,二人每晚同床共枕却从未有过鱼水之欢。倒不是暝幽不想,只是每次一靠近泫月,他便警觉睁开眼瞪着他,毫不掩饰自己的愤怒与反抗,暝幽也只能饿狼般怏怏翻过身背着他艰难入睡。
“过两日就要去书院了,你若顶着一双通红的兔子眼过去会被学生笑的,”暝幽劝道。泫月这才放下书本带着一身寒气钻进被子。由于天性怕冷便一个劲地往暝幽怀里贴,却还冷着一张俊脸警告他:“你给我安分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