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梦十八年 下+番外——大醉大睡

作者:大醉大睡  录入:01-29

休息片刻,泰山沉重的脚步踏到他面前,蒙在他眼前的布条被解开了。

季舒流睁开眼,神色平静。

“醒了?”泰山单手抓住季舒流两只腕子拖出洞外,用绳索穿过腕上镣铐,将他挂在附近一棵大树的粗壮枝条上,只剩半个脚掌能着地,随后砍下另一根树枝,狠狠往他身上抽下去。

王贵铜不紧不慢地问:“你这是干什么?”

“就算不敢杀,也得出口气。”

“你平时跟华山话都懒得说,替他出气,谁信啊?”

“谁说是替华山出气。我自己出气,再替你们曲泽出口气,不行?听说白道也是这么对付曲泽的。”

“行啊,干得好。”王贵铜另捡起一根树枝也凑过去帮忙抽了几下,“这是报你刺我一剑之仇。”再抽几下,“这是教训你,好好蹲在镜平园,谁叫你出来找死?”说完悠悠然回到山洞里,坐在避风避雨的地方看热闹。

泰山和另外几个醉日堡门徒围成一团,兴致勃勃地殴打俘虏。他们纯为出气取乐,出手的力度方向拿捏得恰到好处,造成的伤都在表面,不会伤筋动骨,只是疼痛异常。

雨还没下完,季舒流全身湿冷,右腿伤口更被不时触动,紧紧咬牙,抗住无休无止无边无际的痛楚。良久,他心中生出异感,猛地睁开眼睛。周围的人除了泰山都已经停手,仅剩泰山挑衅般地继续。

厉霄大概厮杀方回,全身衣物染满鲜血,正站在季舒流面前两丈开外,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眼神里既没有关心怜悯,也没有仇恨暴戾,就像在看一座山、一棵树。

季舒流从没见过厉霄这样淡漠的眼神。从催促刘俊文等人先走的时候起,他早已抱有必死之心,此刻却生出一股莫名恐惧,再次闭上眼睛,又忍不住张开一道缝隙。

泰山终于慢慢停止,抛开树枝。

厉霄走过去亲切地拍拍泰山的肩膀:“辛苦了。华山没带回来?”

王贵铜走出山洞:“没有。”

厉霄转身面对空处,叹道:“华山,一路走好,我没空送你了。”停一下却摇着头补充,“我早就说过,别惹尺素门,你偏不听,怪不得谁。舒流是我教出来的,能差到哪去?要是你认出他就放人,或者至少别当着他的面滥杀,哪有现在之事。”

王贵铜在他身后道:“算了,华山仗着脑子活络,一直托大,就算这回不死,也不一定撑得到最后。小舒流脑子也挺活络,没准是卫开山的功劳?”

“开山的坟,二弟的坟,我都没来得及去看一眼,真对不起他们。”

王贵铜苦笑:“老大,咱们现在军情吃紧,再这么下去,就能直接到地底下去看他们了。”

“别说丧气话。”厉霄转过身问泰山,“气出完没有?”

泰山无奈道:“出完了。”

“正好我也舍不得了。人我带走,你再歇一会,下一步干什么听贵铜的命令。”

“行!”

厉霄一剑挑断系在树枝上的绳索,收剑回鞘,抱起季舒流往旁边的山坡上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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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坡上新踩出一条一人宽的小径,顺着它向上前行片刻,守卫越来越森严。厉霄一过,人人微笑着打招呼。

临近坡顶有个不小的山洞,里面靠门的地方烧了一堆火,厉霄径直向那里走去。季舒流一抬眼,忽然看见了秦颂风,大吃一惊。他还是困在那个铁笼子里,置于山洞上方的坡顶,附近有三人严密看守。带着尖刺的镣铐锁住他四肢多处关节,只有左臂不知被谁解开了,此刻他苍白的左手抓着笼子上的一道铁条,左臂横着抵住笼壁,额头靠在臂上,一动不动,雨水顺着湿透的衣服和头发成股流下。

厉霄抱着季舒流走进山洞,往深处打量一眼,回头叮嘱端坐在洞口的人:“我给他换件衣服,要是有女的来了你叫她先在外头等会,可别看着不该看的。”

那人愣了片刻,微笑:“知道!”季舒流听见声音才把目光拉回身边,赫然发现那人自己也认识。他叫阎二,三四十岁年纪,从自己刚记事起,一直在眠星院的藏书楼中管理书册,经常带着年幼的季舒流晒书,性子温吞,不爱出门。

季舒流心中微痛,阎二的性情一点都不江湖,他一直盼望阎二和这一切无关。

厉霄把季舒流放在山洞中部,手上微微用力,直接把他破烂的衣服撕成两半,露出满身纵横交错的伤痕。注视他片刻,厉霄提来一桶温水慢慢倒在他身上,另一只手就着水擦洗,尤其仔细地将粘在伤口处的污物除尽;又用剩下一点水和了一大瓶泛黄的药粉,涂遍他全身伤口。

药粉很快就止住伤口中缓慢渗出的血,剧烈的疼痛却自伤口蔓延开。厉霄涂得很仔细,小伤涂完,又涂刀剑划痕,最后把剩下的药粉全都按在季舒流右腿缺了碗口大小一块皮肉的伤口上。季舒流痛不可当,咬牙蜷起身体。

厉霄沉默片刻,冷冰冰地嘲讽道:“不肯说话?我倒要看看你能撑到何时。”

季舒流心里一阵恐惧,再次闭上眼睛不敢睁开。他并非不肯说话,只是不知从何说起,可厉霄撂下这一句,他真的无话可说了。

身上沾的温水已经变冷,被风一吹更添寒意,药粉之力却迟迟不过。季舒流越来越冷,无法抑制地打颤。

厉霄似乎凑近了些,淡淡地道:“你杀了醉日堡的人,难道不该痛哭流涕跪地求饶?”

季舒流觉得疼痛从皮肤沁入,寒冷却从脏腑深处,仿佛已经看见厉霄剖出自己心肺撕裂的样子,拼命合紧双眼生怕不小心睁开。全身的剧痛不顾情势危急,愈加猛烈地消磨他的意志,他好几次几乎抑制不住,双手拼命握紧,用力抓着掌心,却已经感受不到掌心的痛。

一切仿佛凝滞。

忽然,厉霄扳开他的拳头,另一只手很轻地拍他的脸:“停,再憋憋坏了!”见他没反应,无奈地加上一句,“算你赢了还不行?”

季舒流小心翼翼地把一只眼睛睁开一条缝,见厉霄露出自己最熟悉的神色,才慢慢睁眼直视他。厉霄解开他的镣铐,拿来一条干爽的手巾大致擦干他身上的水珠,然后找出一套中衣,很自然地扶着他坐起来,亲自帮他穿上。

两人动作配合得异常默契,一如醉日堡战败以前无忧无虑的岁月。季舒流心中触动,低低叫了一声:“大哥。”

厉霄抱起他,站立不动片刻,才放到山洞深处的地铺上,轻轻给他盖上被,犹豫一下,重新把镣铐锁在他伤痕累累的手腕上,叹了口气:“瘦了,但是比以前结实了。你小时候动不动就哭,长大了怎么拼命也非得死撑?谁把你折磨成这样的。”

季舒流依然蜷缩着,却笑出来:“我不爱哭,是你爱看我哭,我才哭来哄你玩。”

“我爱看你哭?”

“当然。以前我一哭,你就千方百计地逗我,看上去比我兴奋多了。”

厉霄失笑,回头对阎二道:“你听听,这小子,把咱们当猴耍了这么多年,咱们还不知道呢。”边说边解开季舒流的头巾,帮他擦干被雨水打湿的头发。季舒流愣愣看着他,仿佛身在梦中,可是秦颂风受困的身影总是刺在心头,一次次把他拉回现实。

他身体还是有些发抖,厉霄坐在他旁边给他擦汗,低声安慰:“这个药好得快,再过一会就没事了。”隔了一会又道,“舒流真长成男子汉了,但是你尿的裤子我都给你洗过,你跟我逞什么英雄啊。”

洞外似有人走过来,坐在洞口的阎二拿腔作势地道:“老大带了个男人在里头脱衣服,叫你——”他说着换成厉霄的低沉语气,“先等会再进来,免得看见不该看的东西。”

“别使坏,早换完了。”厉霄马上发话。

“就算没换完,怕什么。”洞口传来一个略略沙哑的女音,“别忘了我是从什么地方来的,该看的不该看的,我早就看过一万遍。”

她大步走进洞口,季舒流先看见她染血的裙摆,才看见整个人。她约摸三十左右年纪,眉目间颇有几分风情,全身被雨水湿透,衬出既矫健又婀娜的身材。

厉霄关心道:“没伤着?”

“没有。你等等,我也换套衣服。”她好像故意挑衅,从山洞另一边找出一套衣服来藏进一个不算隐蔽的角落。

阎二急忙背过身去,厉霄哭笑不得,用被子蒙住季舒流的头:“你别教坏小孩。”

她衣服换得比男人还快,很快走出来坐到厉霄身边:“这是你家舒流?快给我瞧瞧。这么多年你都不给我看。”

厉霄把季舒流的被子揭开,季舒流小心地瞟她一眼,确认她衣衫齐整,才问道:“这位姑娘怎么称呼?”

她还没答话,厉霄先道:“她叫停云,你可以叫云姐。”

“我是他女人。”停云指着厉霄强调,“现在是他唯一的女人。”

“云姐……幸会。”季舒流听曲泽说过,十几年前厉霄曾买过一批青楼舞女,教她们习武以后再配给醉日堡门徒,看来他自己也留了一个,只是从没带进过眠星院,而且至今没让自己喊她大嫂。

厉霄内功深厚,行动间暗自运功,身上衣服就干了大半,只剩褐色的血渍僵在外衣上,他随手搓两下,站起身来问:“尚老二回来没有?”

“回来了。”

“轮到我了。这次他想叫我打哪里?”

停云从阎二那里要来一张地势图,比划着在厉霄耳边低语。厉霄沉吟道:“尚老二那个主意不好,我不听他的,准备打这里。”他在地图上一指。

“那我等会去告诉他一声。”停云从山洞深处的行囊里翻出一把伞。

“尚老二还有别的事没有?”

停云看一眼季舒流,轻轻笑了:“说出来怕教坏小孩……”厉霄一张口好像要阻拦,她却把剩下的话一口气说出来,“尚老二说季萍实在弄不到手了秦颂风这个现成的放过太可惜你真不把他送给大伙儿玩玩么虽然多数人没兴趣也有几个有兴趣的呀。属下告退——我去知会尚老二正事儿。”

她撑着伞消失在洞口,厉霄对着她的背影沉默片刻,忽然回身蹲在季舒流身旁,一字一顿地问:“你刚才那是什么表情?你真心认回尺素门了?”

季舒流没想到厉霄百忙之中还能留意自己的表情,不知该怎么回答,索性闭口。厉霄的目光语气不像发怒,反而隐隐透着期待,他实在摸不清厉霄的真意。

厉霄凝视他,眼中渐渐流露出担忧:“你说实话,要是尚老二真做得出来,你要怎样?”

季舒流见阎二站得较远,索性用只有自己和厉霄才能听见的声音道:“秦颂风已经是我的人了,别人碰你老婆你会怎样,我就会怎样。我不怕对你承认,反正你说出去也没人信。”

厉霄惊呆的表情保持到他把这段话说完,突然纵声大笑:“干得好!”

笑声中,他提剑掠出山洞,快到季舒流一句话也来不及说。

第三十三章:暗无天日

阎二慢吞吞地在火堆旁边坐下,往山洞内的方向退了半丈,躲避被风吹进来的雨滴。

季舒流裹在被子里,感觉身上的疼痛和寒冷渐渐消退,困意涌上来,却不敢入睡,搭话道:“阎二哥。”

阎二侧过身子:“你阎二哥、阎二哥地叫了这么多年,可知道阎大哥是谁?”

“你姓阎,难道和前任褚堡主的大弟子阎毒有关联?”季舒流困意全消,“据说他二十几年前就和褚堡主一起战死了。”

阎二从从容容地露出一个书生气的微笑:“江湖人皆知褚堡主有四大弟子,阎毒、屠百万、尚通天、厉霄,却不知除他们之外,还有阎二、屠二、尚二、厉二,藏身暗处,不为外人所知。”

“你是说,替身?”季舒流想起厉霄和尚通天都曾诈死。

“正是如此。”阎二眨眨眼睛,卖了个关子,“这其中却有个可疑之处,不知你是否瞧得出来。”

季舒流沉吟道:“世间长相类似之人并不常见,褚堡主竟然能替四位弟子各寻到一名,实在不易。醉日堡当年势头虽大,似乎也没有这等人力财力。”

“聪明。”

他又不肯说下去了,季舒流按捺不住好奇,问道:“他究竟是如何做到的,难道世间竟有重塑人相貌的神技?”

“错了,扬汤止沸,何如釜底抽薪。”阎二给自己倒一杯热水捧着暖手,不时像品茶一般悠然啜一小口,“要寻容貌相似之人,亲族之内最易出现。只要一开始收徒之时就游历四方,专门搜寻根骨不错、长相类似的小兄弟带走,就能一劳永逸,日后将武功较好那个当成弟子,武功较差那个当成替身便是。”

季舒流仔细想了一下:“如果换成我,宁愿只挑根骨,不挑有没有长相类似的兄弟。为寻找替身错过更好的徒弟,岂不是得不偿失。”

阎二连连点头:“你这才是常人的想法,我师父褚训却并非常人,偏激自负,行事诡异。他出道不久,就开始替自己寻觅长相身材类似的替身,可惜终其一生一无所获。等到他收徒之时,心心念念的就是让徒弟不再有这种困扰,故有此举。”

季舒流心中一动:“寻常人家不会准许子女投靠黑道,他怎么把你们带走的,拐骗还是强掳?”

“都不是,那时韩老堡主还在世,怎能容许这种行径?我们都是褚训出钱买的,贫苦人家子女繁多,高价之下,父母难免动心。”

“后来你们可曾回过家,探望过父母?我大哥的亲人还在世么?”

“我们都没回去过。褚训付钱之时早已言明,此后改名换姓永不相见,父母既然收了钱,自然就是恩断义绝。即使我们当中有人心软,也早已记不清家在何方,记不清本来姓名。”阎二神情温和地微微一笑,“一进醉日堡,我们便换了新的姓名,阎毒、屠百万、尚通天、厉霄,你觉得这四个姓名选得如何?”

季舒流摇头:“阎毒阴鸷,屠百万暴戾,尚通天自大,还是我大哥的名字最好。”

“孺子可教,”阎二端着水杯坐到季舒流旁边,“其他三个都是褚训的主意,只有你大哥的名字是韩老堡主亲自给改的。他一开始不叫厉霄,叫厉鬼。”

“为何要取这种名字?”

“褚训平生最爱定些古怪的规矩,他门下弟子都要抛弃原本姓氏,由他亲自赐名,便是一例。此外,他门下弟子的次序,既不是按照年纪,也不是按照收徒先后,而是以武功论高低,所以他收徒次序本是阎毒、屠百万、尚通天、厉霄,阎毒死后你大哥却成为大弟子,尚通天排行第二,屠百万见了他们两个都要叫师兄。还有个规矩较为狠辣,”阎二目视季舒流,“他鼓励同门相残,借此督促弟子们勤学苦练,约定真身可以随意处置替身,替身则可以击败真身取而代之,即使弄出人命,他也,视若无睹。”

“阎二哥,”季舒流听出他语气越来越不对,试探着道,“你是否因此吃过亏?”

阎二深吸一口气,轻轻闭上双眼:“替身之事须得瞒着多数人,褚训的弟子都被他藏在醉日堡深处,只有他的心腹才能接触。阎毒是我亲生兄长,和我模样相似,比我年长不少,他武功突飞猛进之时,我还年幼无知,只会跟着他胡乱比划,那时他对我尚存兄弟之情。可是随着我慢慢长大,又或是他受了褚训那群心腹的耳濡目染,他越来越担心我有朝一日超过他取而代之,不再准许我练武,经常趁褚训不在把我绑住关在屋子里,一关数日,甚至不许我吃饭。褚训发现以后很满意,觉得他是个能成大事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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