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花儿!”刘打铁低声叫了一声,“你放那儿,大草,过来吃饭!”
李大花“哼”了一声,三口两口把粥喝了就气呼呼的进了屋子。
山官也放了碗筷,“刘叔,我去找狗剩。”
刘打铁点了点头,“把人叫回来,你劝劝他,有话回来好好说!”
山官应了一声,快步出了屋子。
外面只余点点星光。
山官瞪着眼睛一路找过去,也没敢声张——狗剩不是个碎嘴的人,也不愿意被闲话缠身,必定不会在有人来往的地方——最后在田边的小水沟里找到了缩成一团的人。
这条水沟地势比较高,开春化冻的时候还有点淤泥,以前狗剩就爱在这里摸东西,现在已经完全干涸了,里面的野草长得倒旺盛,两人还给兔子割了好几回回去……
第四十二章
狗剩窝在沟里,呆呆的看天上星星。
山官跳下去,靠在狗剩旁边,也缩在沟里。
等觉得寒气有些刺骨了,山官才开口,“回去吧!”
“嗯。”
狗剩软绵绵的站起来,低着头往回走。
“进去吧,我去给你把晚饭端过来,先睡一觉,明天再说!”山官把人推进自己家说道。
狗剩犹豫了下,慢吞吞的走了进去。
柴房里不停的传来兔子活动的声音,狗剩在堂屋门口站了会儿,趴到柴房门口的栏杆上,闻着骚味儿,在心里暗暗唾弃自己,李大花是什么性子还不清楚,不过急起来就口不择言罢了,明天请大荣哥和李青云去当面跟李大花说清楚就什么事儿都没了……
山官回来的时候,狗剩已经好了不少,就着点儿泡菜把粥喝了,跟山官说了会儿养兔子的事儿。
“你睡吧,今天累了一天呢!”
“嗯。”山官应了一声。
屋里一时安静下来,但是两人都大睁着眼睛望着黑乎乎的房梁,不知什么时候才入睡……
一早,狗剩连早饭都没回去吃,在山官家急急忙忙的洗漱了就往大荣家去找人。
“狗剩啊,今天这么早,饭吃了没?小远还没起床呢,等一下跟我们一起吃点儿?”孙婆子热情的说道。
“不了,孙婆婆,我来找大荣哥给帮个忙!”狗剩勉强笑着说道。
大荣听到声响。抓着条米白色的巾子一边擦汗,一边走过来,“怎么了?”
狗剩疑惑的看着浑身仿佛冒着热气的大荣,这一大早的莫不是先去找人打了一架才闹得满身是汗!
“早上起来活动了一下拳脚,倒是你,什么事?”大荣又问了一遍。
“啊,是的,大荣哥,青远的那个三哥呢?有件事要请他亲自跟我娘说一下!”狗剩快速说道。
大荣挑了挑眉头。
“是不是屯子里到处在说的三少爷那事儿?我就叫李婆子别乱说话……”孙婆子从厨房里走出来说道。
狗剩连连点头。
“怎么闹出这事儿……”大荣皱起眉头说了一句,“你等会儿,我去叫他起来!”
“三少爷过两天要走,前儿搬过来住了。”孙婆子解释道。
“那就好,那就好,省的还要往杨地主家跑一趟!”
等李青云打着哈欠走出来的时候,狗剩等的已经相当着急了。
“快走,早说清楚,早了事!”
狗剩急急忙忙的就往家里跑,根本没注意到李青云嘴角的一抹坏笑。
等几人到家的时候,李大花已经把早饭准备好了,看到李青云过来,慌里慌张的忙乱了好一通,又是倒茶,又是摆桌椅,还想着要再弄几个能拿出手的菜出来……
“娘,您别忙了,李少爷说几句话就走!”狗剩低声说道。
李大花手里一顿,好容易才忍住心里的翻腾,没骂上几句。
“李少爷,麻烦您跟我娘说说前几天的事儿,您、您这等贵人哪会、哪会……”狗剩怎么都觉得那个字眼说不出口。
“哪会什么?”李青云斜着眼睛,故意问道。
“哪会纳我们这样的人回去,没的脏了您的地方!”狗剩飞快的说道。
“哈哈,其实想想,这也还挺有趣的!”李青云大笑着说道。
狗剩目瞪口呆的看着李青云。
李大花脸上一下就笑开了,“李少爷屋里坐,我们狗剩虽说是屯子里长大的,可不是屯子里那些野小子能比的……”
“娘!”狗剩恼怒的叫了一声。
“青云,浑说什么!”大荣喝了一声,“还嫌闹得不够,是不是?”
李青云脸上的笑容一僵,嘀咕道,“不过是开个玩笑罢了,前几日他可还结结实实刺了我一顿……”
“大婶,青云家规矩严,万万是没得纳偏夫的规矩的,前几日那事儿确实是误会!”大荣正经说道。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李大花眉飞色舞的说道,“哪有活人叫大便憋死的道理,这个好说,只要我们狗剩过的好就成……”
这下轮到李青云惊讶了,这个只来乡下体验了半个多月生活的大少爷显然搞不懂李大花这等妇人的脑子回路!
“娘,别说了,丢不丢人,你哪晓得大户人家的规矩!”狗剩高声说道。
“臭小子,闭嘴!”李大花恼火的说道,“李少爷见谅,平日我们狗剩可不是这样子……”
狗剩深吸了一口气,一脚踹翻放在屋檐下的一堆箩筐,推开李大花冲了出去。
“狗剩!”山官叫了一声追了过去。
李青云和大荣废了老鼻子的劲儿才把话说清楚,告辞要离开。
刘打铁把人送出去时,李大花还在嘀咕。
“……什么乱七八糟的,说了能让狗剩过上好日子,其它都不计较……说来说去,还不是瞧不上我们这样的家底儿……”
“算了,算了,狗剩也不愿意,何必惹得一家子不痛快!”刘打铁低声劝道。
“你们爷儿俩都是一样的死脑筋,人李少爷有兴致,机灵点儿的早早就巴住不放,一辈子吃香喝辣……”李大花恼火的捶了把厨房门。
“是,是,等一下狗剩回来,你也别急着发火,都好好说话……”刘打铁把人拉进厨房坐了下来。
“又是老娘的错,是不是?啊——是不是?哪次不是这样,那狗崽子死倔,什么时候听过我一句……当初,要不是……”李大花愤愤不平的从自己嫁给刘打铁开始咒骂起来。
刘打铁只能连连应声,这时候要是反驳一句,就等于点了炸坛子!
这次闹得凶,连最粗神经的柱头都吓着了,进出都靠着墙边踮着脚尖走,生怕撞到了李大花的枪口上……
山官很快就追上了狗剩,把人拖到自己家里。
“喘气,慢慢喘气!”
狗剩深呼吸了几下,慢慢周遭的声音又回到了耳边,僵硬的身体瘫软在椅子上。
山官端了碗热水给狗剩。
狗剩双手捧着抿了一口,眼圈慢慢的红了。
山官捏紧拳头,把思量了一个晚上的事儿在心里又过了一遍,控制着几乎要打颤的蹲了下来,“狗剩,你听我说!”
狗剩有些茫然的抬起头。
“听说过‘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没?”
狗剩点点头。
“‘父命如山’,知道吗?”
狗剩又点点头。
“我们这样的人家,为了口吃的,卖儿卖女都是常有的事,更不说把人送出去那档子事儿了!”
山官看着狗剩茫然的样子,心里一阵紧缩,用力咽了口唾沫,强迫自己继续说下去,“所以,这样的事其实只是稀疏平常!你要想彻底解决麻烦,我倒有个法子!”
“嗯!”狗剩显然还没缓过神来。
“……我们可以假装……先把事情定下来,我们两个爷们儿,也没娘们儿那么多忌讳……这样就什么麻烦都没了……”山官小心翼翼的说道。
狗剩一片空白的脑袋仿佛生锈的机器一般卡卡动动的转了起来,全没了以往的灵活,顺着山官说的想了下去,居然就答应了……
多年后,狗剩悠闲的躺在一株花了大力气找来的变种葡萄藤下,慢悠悠的摇着手里的蒲扇,翻了一下身,扯到难以言齿的疼痛部位,不禁一阵火光,抬起扇子猛地敲了一把端着一盘亮晶晶的只比黄豆大不了多少的葡萄走过来的人——说来当初自己不过是因为被身为男人居然要给别人做什么偏夫这等说法唬住了罢了,又被李大花胡言乱语骂了一通扰乱了心神,一时心神激荡,就被这个平时一直引为知己最信任的人钻了空子,叫他摆了一道,这一赔就是一辈子!
“好,你等着,先在我家过几晚……”
接下来事情简直像做梦一般,山官早饭都没吃在屋里捣鼓了一阵,拔腿就往镇子上跑,把拾娘宝贝一样藏了小半辈子的几样银首饰找出来,去镇子上融了打成两个银裸子,又把自家三亩田契拿出来,咬咬牙拿了两张出来就要往屯子西头去找文婆子。
“大哥!”花伢牵着小九从里间走出来,“这可是我们所有的家当了,将来你准备叫弟弟怎么办?”
山官看了花伢一样,“我自有打算!”
花伢被山官仿佛魔化一般的样子吓得后退了一步,眼睁睁的看着山官去进行了人生最大的一次博弈。
“都是疯子!”
刚才山官的样子勾起了花伢一些自家老娘在爹死后那一段时间疯狂样子的不好回忆,暗自咒骂了一声。
“姐姐!”小九怯怯的叫了一声。
“没事儿,小九去跟小草和鸡蛋玩不?”花伢牵着弟弟绕过在柴房看兔子的狗剩出去了。
小九小声应了,踉踉跄跄的跟着花伢往外走——这孩子自小身体弱,一直养在屋里,才是真正斯文的娃娃!
不知是太紧张还是心情不好,平日不觉得骚味儿居然熏得狗剩蹲下来干呕了好几声,眼泪都被逼了出来,狗剩用力抹了两下眼睛,在心里暗骂自己没用……
第四十三章
这厢,山官已经从镇子上折了回来,请了文婆子上门帮忙说和。
文婆子起先并不愿意,奈何山官像一尊雕像一般杵在堂屋门口不走,又说的仿佛要活不下去一般——屯子里这几日最热闹的话题文婆子也是听说过的——山官虽然还小,但已经是一家之主了,而且拿来的东西就是去说个好好的姑娘家也够体面了,更莫说娶小夫了!
这世上就没个不透风的墙,连昨晚和今早李大花在自个儿家里说的话都已经叫人学嘴学了去!
“算了,我老婆子就揽了这桩麻烦事,这些拿出去你可别后悔,将来跟狗剩好好过日子,别叫我老婆子难做!”
山官郑重的应了。
文婆子平日给人接生,又懂一点儿妇人的东西,在屯子里一向很说的开,拾掇了一番,带着山官的东西就去了狗剩家。
刘打铁去了地里,李大花还心气难消,在院子里一边劈柴,一边摔摔打打。
“大花,最近身体觉得怎么样?月事还利索不?”文婆子走过去低声问道。
“哟,文大妈,您来了啊!快,屋里坐!”李大花站起来招呼道。
两人去了里间,关了房门,坐在炕上说话。
文婆子先跟李大花说了会儿身体情况,关照李大花少碰冷水,平日别太累着等等,看李大花面色放松了不少,挨过去用几乎耳语的音调说道,“大花,要我老婆子说,你们家狗剩那事儿办的不漂亮!”
“您还别说,说起这事儿我就来气,不怕您见笑,我李大花这辈子呀算是看开了,什么都没吃饱穿暖重要……”李大花一提起这事儿就激动。
“嘿,瞧你,我这黄土埋到脖子的人还有什么不明白,你呀,就是这性子坏的事,好好的一桩事叫你给搅和喽!”文婆子故意恨铁不成钢的说道。
李大花疑惑的看着文婆子。
“你看啊,这事儿就是谁都心里一千个一万个愿意,我们穷人家谁去管那等劳什子名声,也不见女娃娃们都大门不出二门不迈——”
“我就说是这个理,偏他们爷儿俩认死理、不开窍!”李大花一拍大腿说道。
“你听我说完,就是我们愿意,哪有你这样嚷嚷开的,自己偷偷劝着、哄着,兴许孩子家家就想开了……在外面谁要说一句,只管一口唾上去……这不就面子里子都有了!”文婆子继续说道,“现在你这样一通闹,十里八乡都传遍了,是个爷们儿都不会同意了,就算真成了,以后走到哪儿,人人一点唾沫星子就可以把你淹死了……如此倒好,狗剩名声坏了,不晓得那年那月才说得清,还没落半分好处!”
李大花总算转过弯来,讪讪的说道,“你还不知道我这张嘴,难怪我家两个爷们儿要怨我……”
“不怨你怨谁!”文婆子拍了拍李大花的手说道,“你这当娘的,也没个成算,就是娃子还小,怎么就叫狗剩跟人山官整日混在一起,坐卧也不避着人些,早早就叫人把狗剩传坏了,要不这次哪能尽是说风凉话的人!”
“我就说城里来的都是些黑心肝的家伙,他们爷儿俩非不听!”李大花皱着眉头说道。
“快别说这话儿了!”文婆子从怀里把东西拿出来,“好在人家还不算太坏,喏,看这城里来的就是很有几分家底!”
李大花狐疑的看着眼前两个足有二两多的银裸子和一张虽然不认识字却也晓得那大红的官印的田契。
文婆子趁热打铁把山官的意思说了。
“他想得美,我狗剩——”李大花想说自己大儿子绝不会给人家,一想自己刚刚还上赶着让狗剩跟了人去呢,这话就说不下去了。
“你仔细想想呀,现在狗剩名声不好,将来说亲不定怎样,山官这孩子家里人少,将来可不比狗剩负担小!上头还没个人压着,事事都自己说了算,你又不是不知道狗剩是个主意大的……最重要的是两个孩子合得来,你看你家狗剩从小帮衬着家里,还跟哪个这样亲近过……”
文婆子到底是跟妇人们打得交道多了,句句都说大了李大花心坎里。
说来说去,李大花三番五次做那丑样儿,不过是想狗剩能过上好日子,再顺带拉自己一大家子一把,倒不是有什么坏心思,现在叫文婆子这样一点一说,才晓得自己做的不妥当……
“……为了那等不相干的事儿,叫狗剩怨着你,这事儿一定下来,保准狗剩什么旁的话都没了……”
李大花思前想后,一咬牙,“叫他们两个来,我要先问个清楚,还得跟我们家那口子商量商量!”
文婆子自然是无不应的。
柱头去地里叫刘打铁回来,大草和花伢一起去叫自家哥哥。
狗剩这时候已经平静下来,只觉得山官那法子不怎么妥当,但这要具体说也还真是解决了问题挑不出个不对来,所以等李大花问的时候,就只支吾了一下,也没好意思仔细去思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