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走在路上,严萧害怕张予忻突然消失,就和他并排走,他们一共去了二十多个人。搭了公交车,转了几道弯终于赶到了预订的儿童福利院。张予忻破天荒地主动跟严萧搭话,激动得严萧热泪盈眶,照他自己说差点儿涕泗横流。张予忻很平静的说:“严萧,我不喜欢小孩,甚至可以说是讨厌。”严萧不解,张予忻把目光移向车窗外,看着从他们眼前倒退的高楼大厦,马路上的梧桐树被大风吹得轻微颤动,叶子发出哗哗的响声,像是在为风伴奏。那一片翠绿,也许听到秋天的脚步声,反而极尽所能展示着透支生命的绿意,而张予忻却觉得自己看到了黄叶铺地,干枯树枝仰面哭泣的满目萧条。
是不是自己的心老得比时间还快?
张予忻定定神,继续道:“小孩太无力了,说白了就是软弱无能,只能被别人支配。他们根本没有自主生存的权利。”
严萧怔忪,他听出张予忻语气里压抑不出激动,准确来说是一种夹杂着悲恸和无奈的激动。他轻拍他肩膀,小心翼翼地发问,“怎么了吗?”张予忻似乎发现自己情绪不对,他缄口不言,摇摇头表示自己没事。严萧却因为这个小插曲困惑不已。
这家儿童福利院是专门收留智障儿童的,他们的智力发育因为先天或是后天受到过损害,这里的员工负责教导他们,每天有人来查看情况。而这里最大的儿童业已不能称之为儿童,那个固执地扎着高马尾的女孩,今天刚满十八岁。
严萧一行人刚到就有人领着院里几十个孩子站成一排欢迎他们,院领导不在,只有几个上了年纪的职工戴着两鬓花发和有些沧桑的笑容迎接他们。
张予忻看着那些快长到他的个子的“儿童”还在一脸茫然含着手指对他们行注目礼,他觉得很刺眼。
严萧陪张予忻站在队列末,领队的学长学姐和职工客套一番就带着大家进去。之后众人分散开陪孩子玩,有个十多岁的男孩来拉张予忻,纯粹的笑脸让不喜欢小孩的人心惊胆战,严萧紧张地观察张予忻的表情,生怕他那俏丽的俊脸露出厌烦的神色,张予忻一愣过后反而对孩子回以一笑。严萧长舒一口气。
周围更多的孩子朝张予忻围拢,严萧旁边的赵宇一拍他后背,开玩笑道:“靠,这些娃都是看脸的,你得管好你老婆。”因为张予忻和身边的人都比较生疏,除了和严萧走得近到一种境界,照大家的话是两小夫妻整天黏在一起也不嫌腻歪,所以众人管张予忻叫严萧老婆。严萧倒觉得挺好玩,就纵容他们这么戏称了,张予忻对此不以为意。
严萧欣慰的咧开嘴角,傻笑半阵,应道:“难得他能抛开成见。”这话弄得赵宇丈二和尚莫不着头,一头雾水,想了想,是夫妻间不能说的秘密吧,唉!节操呢?!
严萧也不再监视张予忻,放心忙自己的去了。
气氛还算愉快,这些孩子们虽然无知,但是很喜欢这些外来人员陪他们一起玩。严萧抱着一个小女孩给她念故事书,三个小猪的故事,小女孩很不安分,总是试图揪掉严萧胸前的队徽。
“啪!”
“张予忻!”
严萧听到清脆的巴掌声,同行女生刘玉的惊呼传来,严萧反射性地直觉张予忻闯祸了。他安抚小女孩一番,随即起身奔到一群人围着的张予忻那边,可那幅情景却在他意料之外。
张予忻的左边脸颊上一道艳红的巴掌印,他的右手狠狠捏住站在他面前的职工阿姨粗黄的手腕,眼神阴狠瞪着她,鼓囊囊的嘴巴里吐出一团碎纸屑。而他身后站着那个据说今天刚满十八岁的女生满脸惊恐慌张。严萧意识到张予忻在用另一只胳膊伸开护着女生。
“张予忻,怎么了?”领队的学姐闻声而来,刘玉拉住学姐解释道:“那个男生想把纸团塞到张予忻嘴巴里,被阿姨看到,冲过来打他,结果张予忻挡在面前,于是就……”说到这里,严萧算是明白了,还好不是张予忻惹的事。他走到纹丝不动的人身边,拍拍他肩膀,轻松地笑说:“喂,好了,放开阿姨吧。”说完就要去掰开张予忻的手,可是相接处却如铁铸一般,严萧费了很大劲也没把两人扯开。
他在心里纳闷儿,这家伙怎么力气变这么大,以前还觉得他就是一摆在展览馆橱窗里的雕花瓷瓶呢。
“张予忻!”严萧加重语气。
手渐渐松开,张予忻的神情恢复了平日的冷淡,吐尽嘴里的碎屑,转身坐到角落里不再言语。严萧也没来得及管他,忙着对众人打圆场,“诶诶,好了好了,阿姨对不起啊,张予忻不喜欢别人打孩子。大家都各忙各的吧。”
“严萧,”领队学姐拉住他,面色严肃,话语里也有担忧,“你去看看张予忻吧,他的脸好像被打肿了,阿姨下手真有力道。”说完摇头到一边哄受到惊吓的孩子。严萧回过神来,一拍后脑勺,得,刚才只顾确定他有没有惹事了。严萧走到张予忻面前,轻声说:“脸还好吗?”
“……没事。”
“嗯,这事儿是阿姨不对,下手是够毒的。”严萧得了没事两字,沉下去的心又放松了,他玩味地笑,“真没想到你丫居然挺身而出,诶你不是讨厌小孩吗?还有你刚手劲可真大。”
“我小时候打过很多架。”张予忻淡淡道。
“嘿,真没看出来,”严萧俯下身想看看他脸上的伤怎么样,张予忻察觉到他的气息靠近反而偏过头去不让他瞅,严萧笑了,“诶,你还闹别扭啦?来给爷看看。”一边说一边迫使他正面自己,张予忻反抗一阵就没了力气,严萧扳过他的眉眼,“张予忻,怎么了?”他第一眼就发现了这人湿红的眼眶。
“别,不是吧,被打了你还哭个啥?男子汉大丈夫怎么连这个也忍不了。”严萧直起身握住张予忻的肩膀,暗想这人也太不禁打了吧,不禁对他小时候打过架这件事表示了质疑。张予忻沉默不语,严萧见人没动静也慌了,只好安慰道:“好了,快把你那两颗猫尿擦了,回去我带你买去肿的药吧。看你这样,让你自己去,你肯定会当耳边风。”张予忻轻轻点头。
还好不到十分钟张予忻又恢复了常态,很自然地和试探前来的孩子玩起来了,只是脸上的笑容变得更淡。
时间过得很快,每一天来了又去。天行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仅此而已。那天晚上张予忻独自站在窗台前,眼睛一眨不眨望着天空,“看不到星星。”他呢喃一句,回到自己的床前。严萧把去肿的膏药拿给他,张予忻在发呆,严萧看他这副样子直叹气,贱人凑上来奸笑说:“你们两小夫妻吵架了?”
严萧白他一眼,“滚。”他把张予忻抓到自己身边,让看上去失魂落魄的人立正站好,接着撕开膏药的包装,挤出稀泥一般的白色固体,用食指轻轻抹在张予忻受伤的部位,“你小时候真的经常打架?”他凝视着红肿的脸颊,手上不停动作。
“嗯。”张予忻把头撇向一边,让正对他的严萧更容易接触伤位。
“卧槽你俩秀恩爱呢?!”贱人眯起眼睛鄙视他俩,大叫道。
严萧白他一眼,“贱人,安静点。”手上继续,“昨天晚上你一句卧槽已经传遍全楼了好吗?宿管阿姨不是来警告过你了吗?”
“靠!”贱人的音量丝毫没有低下去,反而有升高的趋势。
“嘶……疼……”
“知道疼就别乱来,张予忻,我真觉我现在成你老妈子了。”严萧手下的力气重了点。
“哈哈,不好笑。”张予忻很严肃的说。
“……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谢啦。”
“爷还不稀罕呢,瞧你丫声音小的。”
“严萧……”
“怎么了?”
“……没事。”
张予忻当时到底想说什么呢,严萧不知道,不过在之后的岁月里他慢慢地明白了,对于彼时的张予忻来说,他的角色到底对他产生了多大的影响,以至于后来张予忻对他的依赖成为了他给他的要用一生来祭奠的伤痕。
寝室熄灯了,漆黑的夜无疑是最容易滋生恐惧的温室。贱人的呼噜声时有时无,严萧在些微寂静的黑暗里听到张予忻的声音,
“严萧……”
“嗯?”
“我害怕。”
“我说你一大老爷们怕啥呢?”严萧不解,隔了会儿又道,“转过来睡吧,咱两头对头睡,成了不?”
“哦。”张予忻缓缓把身体挪个位置,他双手撑面盯着已经躺好的严萧。严萧纳闷儿了,他直视张予忻的双眸,悄声问,“忻子,你小时候,发生了什么吗?”这个时候的严萧单纯因为直觉和好奇心,但是他不知道这个问句的开始,也是两人之后斩不断的羁绊的开始。张予忻低下头,眼神一暗,可惜严萧看不到,张予忻再无任何动静,也没有发出声音。严萧以为他不会回答了,张予忻却嗯了一声,严萧再次兴致满满,连带着身体抖了两抖,躺好位置听他讲。
“据说我爸以前好像是个开公司的,在我还没有出生之前,我们家过的日子还算不错。后来我爸投资失利,公司破产,我妈又怀了我,家里一贫如洗,还倒欠了高利贷。在我五岁的时候,那对早就貌合神离的夫妻俩没能撑住这个家庭,我妈跟我爸闹离婚。”张予忻很诧异自己竟然如此平静的说出这样的往事。记忆转了几道弯,回到了那个灿烂的晴天。
他们住在城市规划的廉价公寓中,门窗紧闭,阳光从罅隙里挤进来照到他身上,地上是一片狼藉,衣服报纸撒的遍地都是,两双大脚在上面重重地踩来踩去,他好不容易从隔壁阿婆的孙子那儿要来的玩具超人已经零七碎八了,眼睛里模糊着那破裂的蓝,别踩了,他想大声喊出来,可是嗓子却堵住了一般只能发出微弱的抽泣声。他爸指着他对他妈大声吼着:“你说这是你跟哪个男人生的野杂种!啊?!你背着老子在外面干些什么你以为我不知道吗?!”
怒极的男人一脚踹倒穿着艳丽,红唇浓烈,正打算出门的女人。女人很快站起来,抱臂冷笑,“哼,你连自己儿子也不打算认了吗?”
“你个野婆娘!”
“是你自己没本事,留不住女人。”
他们吵了很长时间,直到外面华灯初上,夜的喧嚣再次降临这片大地。他坐在窗子边上,似乎听到了奥特曼打小怪兽的声音,他要是超人就好了,他想,只有他是超人,别人都不知道,他要潜入别的小朋友家里,最好有隐形功能,他不能让他们发现他,他可以尽情蹲在电视机面前,不用遥控器,用什么,哦,用意念来操纵电视机,让它自己调到小朋友想看的频道。然后家里的大人就会很困惑,小朋友欢天喜地的,也许他可以坐在他旁边,但他一定不知道。小朋友以为是自己有了超能力,于是他向大人们炫耀,他要看他们一脸的不可置信。然后他会很骄傲,他喜欢看他们笑,因为……因为笑脸似乎……很稀有?
他要是超人,就好了。
“张予忻……”张予忻在一片朦胧中听到严萧呼唤他的声音。
“嗯?”
“我很抱歉。”严萧顿了顿,不敢再直视这个人的双眼,张予忻调整好位置,仰面躺在床上,两个人都不说话。片刻,严萧又问:“但是你上次说……你的大学不是爸妈选的吗?”张予忻摇头,“不,准确来说,是我的养父母,我有一段时间一直和他们住在一起。他们是很好的人。”
“哦。”
“睡了。”
“完了?!”
“你认为还有啥啊?”
“好吧。”严萧悻悻然,也不再追问。
张予忻勾起唇角,微微轻笑,这些事在心里压了多久,十多年了?也许是现在的生活太平静吧,平静得像一汪湖水,波澜不兴。安宁的让他觉得有点幸福,这样的事,他连那个人都没有告诉过。好了,睡吧,后天要半期考试,明天还要复习。
也真是白驹过隙,一学期很快就过完。
期末考试月也开始了。
校内的学生组织活动也大部分停止,上午第一堂考的大学计算机,他们是经济专业,这些都考得比较基础。不过可苦了几乎翘了所有大机课的贱人,上机考结束,贱人差点哭了。回到寝室后,贱人鬼哭狼嚎拿起一本大机教材,挽起袖子打算撕掉,发财及时阻止了他,他惊恐地望着贱人和他手里的教材,声泪俱下,“贱人,那本书是我的!”。
然后下午考思修,严萧颇有先见之明,把发财的思修书和贱人的偷偷换掉了。等考试结束后,贱人果不其然拿起思修书看也不看就开撕,眼角的余光一直注视着发财,惊异于他的不动声色。贱人撕书的动作越来越慢,严萧和张予忻好笑的看着他。在思修书只差最后一步就彻底宣告报废时,贱人按捺不住翻了翻书的内容。
惨绝人寰的哭声响彻校园。
当天他们寝室又被宿管阿姨好好训了一顿。
第4章:妈蛋让暴风雨来得更猛烈些吧!!
期末考长长短短拖了整整一个月,中间过了元旦节,他们班在年末聚了个餐,最后大家一起涌到KTV熬通宵。晚上快到十二点的时候,张予忻被他们班女生李丽子叫了出去。他用眼神示意严萧自己出去一趟,严萧点头。
班花李丽子喜欢张予忻,众男生心照不宣,默默地对不苟言语的张予忻表示不爽,虽然他本人完全没有意识到。严萧担忧地望了张予忻出包厢门的背影一眼,害怕他会不知道怎么应对。转而又想自己真是太平洋警察管的宽,回头和其他人闹腾起来了,贱人多次抢麦,成了当之无愧的麦霸。幸亏他唱的还不错,众人也由他去,令严萧意想不到的是,贱人点的歌居然都是小清新文艺派一类,他还以为贱贱的贱人会唱rap然后跳脱衣舞。2007年的结尾歌是贱人点的《白月光》,张信哲一首特别火的歌。严萧边调侃贱人边等张予忻回来,他心里嘀咕着这出去是有二十多分钟了吧,快零点了怎么还没完,他按捺心中的焦躁,不停抖着腿,时不时望向门口。
贱人调整好表情,和着音乐动情的唱开,
白月光,心里某个地方
张予忻站在李丽子面前,双手插在裤兜里,看着她羞赧的面颊,
那么亮,却那么冰凉
“对不起。”张予忻柔声道,
每个人,都有一段悲伤
“我不能喜欢你。”
想隐藏,却欲盖弥彰
“为什么?有什么不好的我会改。”女生不肯放弃,真诚地望向他,
白月光照天涯的两端
“你很好。只不过……”张予忻的目光投向他们班的包厢,嘈杂声悠悠飘来,
在心上,却不在身旁
“只不过什么?我能知道吗?”女生咬牙忍住泪水,
擦不干,你当时的泪光
“我的过去有很多不好的回忆。”
路太长,追不会原谅
“喂,你老婆啥时候回来啊我靠,我的丽丽啊~”赵宇使劲摇晃严萧,心里面那个不甘心,只能默默祈祷张予忻这个面瘫不会突然开窍,
你是我,不能言说的伤
“嘛,现在我的生活很平静,”张予忻脸上现出了轻松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