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予忻哭不出来,从很久以前他的眼泪就流尽了,他的眼眶应该干涸,和心一样。他不能嚎啕大哭,没人会保护这样的他,这是生存经验。他们看他哭的越狠,就欺负的越凶,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拳头说明一切。但是当拳头也无能为力时,他还能做些什么呢?
他想要的宁静,终究还是没有了。
周浩没有做善后处理,留下一句过两天我来接你就扬长而去。张予忻面无表情听他说完,走下车,颤抖着站在寒风里,目送大奔飞驰而去。他的脑子是一片空白,他什么也想不起来,接下来要做什么,他也不清晓。张予忻走着走着,想起严萧,还是和他说清楚吧,他的步伐加快了。
寝室还亮着灯,严萧看到他进来,也不多说,越过他,砰地一声甩上了他身后的木质门。他盯着张予忻一步一步挪回自己的座位,很快就察觉他脖子上的咬痕,他只觉得自己受到了刺激,冲到站立不稳的人面前一把扯开他的衣领,果不其然这样猥亵的痕迹几乎遍布他的上半身。
“张予忻,”严萧扯着他,疾步到洗手间挤出一大坨洗手液故意让张予忻看到,他使劲搓洗自己手上触碰过他的地方,骂道,“你真恶心。”
张予忻愣了片刻,无奈耸肩,声音微弱道:“我承认我是同性恋,放心吧,我不敢对你有非分之想。”余音未落便转身进了跟每间宿舍配套的浴室,严萧看他这么无所谓的样子更气了,但他的确没对他做过什么,张予忻还是张予忻。严萧脑门子升起一股热血,“这门怎么不能锁,”他听到张予忻抱怨,“对了,先拿内衣……”他看到进去的人又念叨着出来,张予忻收拾好东西又进入门内。
他想起宿舍浴室要是紧的话,会两个汉子钻一堆互相搓澡,但是张予忻从来都是一个人。大家都光着膀子欢脱地奔来奔去,唯独这个离群的人连夏天的短袖短裤都没有一件。靠,真当自个儿是哪家的黄花大闺女呢!严萧转身爬上自己的床,郁闷不已,说好的兄弟居然是个同,够糟心的。
浴室里哗啦啦的水流声打在张予忻的耳膜上,他安静地站立着,任温热的液体覆盖全身,微黄的灯光随着升腾的雾气轻轻荡漾,迷茫氤氲了男生的大脑。周浩说的城北老范家,他思考着,从现任当家范剑辉的祖父辈起就活跃在社会的阴暗面,条子针对他们几次都不能彻底铲除,现在还有愈加壮大的趋势。在他还在青帮的时候,他们就是最大的竞争对手。张予忻叹了口气,他休息了这么久,现在还端得动一把AK47么,柜子里藏着以前范剑辉送他的勃朗宁,枪式不算新,但是手枪果然比步枪更合自己的意。有可能的话,他真的一辈子都不想再碰这些东西了,幸好他从来不吸毒,小时候被电视里的宣传图吓的晚上做噩梦的经历真是毕生难忘。
张予忻努力让自己的大脑填满另外的事情,这样就可以不想门外的那个人。的确,严萧活在被阳光包裹的温暖世界里,鸟语花香,人情天伦,这些自出生起就和自己绝缘的东西,严萧真是幸福。张予忻闭眼又睁开,那就让他活在对面的世界中吧,他下定决心一般握紧双拳,门窗紧闭让呆久了的人胸腔略微窒息,他关掉开关,裹好衣服走了出去。严萧坐在床上一动不动地看着书。张予忻柔声道:“严萧,以后离我远点好不?”严萧本来安静地看着书,心情好不容易平复下去,这一下子立刻又火了,他举起书抡圆了砸到站在下面的张予忻身上。被砸的一阵钝痛的人咬牙躬身拾起书,轻轻的放回严萧的脚边。
“老子再也不会管你了,你个死基佬!”严萧气冲冲道。
“嗯,好。”张予忻微笑着。
沉默一直是两个人相处的基调,寝室按时熄灯。严萧在黑暗中快速说完,“我明天就坐飞机回东北。”
“哦。”张予忻缩在被窝里面无表情,明天又是新的一天,他想。
第三天周浩果然来接张予忻,严萧已经回家了,张予忻一大早起来简单收拾好了一些衣服,忍痛割舍维尼熊,初衣物外什么也没带。
一路上张予忻坐在副驾驶座上,表情冷漠,好像周围不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与自己无关。周浩从后视镜里瞥他一眼,心里暗笑,这他妈才像个人。他咳了声,说:“忻子,”还未来得及继续就被打断,“别叫我忻子,”他冷冷地说,“我叫张予忻。”周浩大笑,应道:“好,雨馨。”恶趣味般用眼角余光扫过身边人看他白净的脸上浮现的厌恶。
“说吧。”他还是张予忻,从未改变。
周浩重捶方向盘中间的按键,顿时尖锐的喇叭声大作,前面堵塞的车辆缓慢移动着。他啐一口,对张予忻道:“今年过年想去哪儿?”
“不知道。”
“我们去云南吧,那儿有个老板,他很想和你本人谈生意呢,我们顺便去放松一转。”
“这批货有多大。”陈述句的语气,
“够你卖一个月屁股了。”周浩讥笑说,
“周浩!”
“好吧,高纯度的‘小马’一百千克。”说道毒品周浩眼中反射着兴奋和噬血的光芒,
张予忻静默不语,暗暗在心中计算,市面上的冰毒纯度不高一克都能卖两三百,这次的交易极可能会带来上千万的收益。对青帮来讲实在是笔大规模的交易。
“这次你要戴你那破面具么?我带上来了。”
张予忻知道周浩所指的是他自十岁起每次外出任务时都会覆在面上,只留两只眼睛的特殊面具。他点点头,曾经有过不少人想把它摘下来,好点的话都是手腕被他拧脱臼。他不愿意让别人看到真正的他,他曾在心底隐隐的期望有一天当他脱离这个地狱,得以逃出生天,他将用最本真的面目去和这个世界交流。
现在看来,遥遥无期。戴面具却成为习惯。
青帮这个组织,说大不大,说小却绝对不小。敢计划垄断内陆地下交易的人,必是有一定手段的,而青帮的龙头周浩是个名副其实的暴君,他手下的小孩能利用的都被他推了出去。最后有多少是死无全尸的,没人清楚。只有一个戴着猴子面具的孩子,在他身边长大,居然还没有拜访西天,他们叫这个孩子“雨馨”。
“我们开车去云南,最近春运条子查得紧。”周浩隔会儿又补充道,“彪子他们已经在那边等着了。哼,他们倒是想你的紧。”
“老范家没有动静吗?”
“怎么可能没有,范剑辉要亲自去,我们一定要在他之前拿下那边的大头。那边的意思是想我们两边合作,呸!他就是想看我们热闹。”周浩猛打方向盘一个急转弯,继续道,“说起范剑辉,你屁股又痒了吧,这次可不要给你老情人留后路,否则你就别回来了。”
大奔开上了山路,他们不从X市上高速,而是到另一个偏远的站口上。张予忻撇头望向窗外,快速倒退的风景让他晕眩。他说我睡会儿就合上了眼皮,周浩也不说话,专心开这条崎岖凶险的山路。两人很快上了省际高速。
第6章:妈蛋这是被推出去的节奏吗??
两人赶命一般连开了两天两夜,饿就吃面包,渴就喝矿泉水,最后到达云南省已经是深夜一点过。他们的目的地是省会昆明辖下的B区,据说这里算是城市郊外的富豪区,里面该有些什么,大家心照不宣,上面也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只要不过分明目张胆,一般不动这些大头。
彪子带着一干人在路口迎接,看到周浩纷纷垂首示敬,青帮老大下了车,问:“房子搞定了吗?”彪子沉厚的粗嗓门应道,“是,我们安排人置够了B区的一套别墅。”
“租不可以吗?”周浩斜他一眼,“多浪费。”
“浩哥,对方不干,他们也是有来头的,而且为了以后的交易,在B区有个落脚点方便行动。”彪子面不改色答道,作为青帮军师一样的人物,他自小伴在周浩左右,深得其信任。
张予忻已经戴上了面具,他跟在周浩身后,一言不发。
彪子带路,众人回到了B区别墅,周浩推开大门,长长地舒气。张予忻此时却不在周浩身后,就像凭空消失了。周浩走进客厅,棕色皮制沙发在华丽的层叠式吊灯下反射淡淡的光辉。张予忻已经站在另一头,低头说:“检查完毕,没有监视系统。暂时无危险。”
周浩点头,把他搂到自己身边对众人说:“这是雨馨,他回来了。”彪子终于按捺不住心中的激动,走到两人身边,揉搓张予忻的脑袋,张予忻扯下他的大手,淡淡道:“彪子哥。”彪子和周浩差不多大小,顶了个秃头,身材微胖,笑起来挺有亲和力的,他顺势握住张予忻的手,对于膝下无一儿半女的彪子来说,他早将张予忻视为己出。
他笑,“雨馨,你可算回来了,大伙儿还念叨过你呢。”
张予忻微微颔首,示意彪子自己知道了。相同的猴子面具,老样子沉默寡言,他还是他们熟悉的“雨馨”。周浩放开张予忻,站起来,气势威严道:“上次关于小千的事,是我错怪雨馨了,这次我把他找回来,你们大家还是要像对我一般服从他!知道了吗?”
“是!”异口同声的回答令张予忻心脏莫名战栗。
他深吸气望向曾经熟悉的弟兄,他们的眼底有的是信任,有的却是藏不住的鄙夷,他张予忻是个什么货色,靠什么登上这样的位子,底下的人传了不下十个版本。而周浩表面上命令要尊重他,私底下却纵容这些谣言,对,他就是个被人骑,被人辱骂的婊子。张予忻唇边勾起一丝冷笑。如果再给他一次机会,当年的他死也不会跟周浩走,就算被林乔带出去打架横死在街边上,也好过接下来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黑暗与绝望。他的心都快被愧疚和羞耻啃噬得麻木。
他端起枪,一颗子弹结束一条鲜活的生命,温热的鲜血喷溅在他身上,他看到那些人瞪大的眼瞳如勾魂的铜铃一般,他们的憎恨,恐惧,哀求全都刻到他的骨子里,随着他的血液而循环。张予忻的眼神更冷了,人生就是一个不停旋转的陀螺,如果它不再转动,那么维持它挺立的微妙受力平衡就会崩溃,它会倒下去,就像人一样,不再求生,那么必死。
周浩拍拍他的肩膀,温和地说:“雨馨,你去睡吧,明天一早我们就去见那边的老板。”又转身嘱咐彪子安排人轮流守好这里。彪子应下了,面色严肃道:“我们的小狗说老范家的人也快到了,预计在明天中午。”
“我就不信那边还能让我等他们来不成,好了,把钱和文件准备好,休息去吧。”周浩挥挥手,自己也上楼了,张予忻跟在他后面把猜测留给众人。周浩伸手一指自己旁边的房间说:“雨馨你就睡在这里,去吧。”张予忻低垂的头猛地抬起来,忐忑而疑惑的望向周浩,男人摆手,你回来第一晚,不用跪了;明天开始,跪在我身边直到我睡着为止。张予忻颔首转身进了另一间房。锁好门窗,他全身脱力一般跌回柔软的大床上,仰面注视天花板发了会儿呆,才缓缓卸下压在脸上的面具。
“严萧……”他小声呢喃,举起右手的在黑暗的虚空中比画,半晌,笑了笑,裹着衣服睡着了。
第二天天还没亮张予忻就必须醒过来,他有些不习惯,但是毕竟这样的作息方式坚持了数十年。他认命的坐起身,还好虽是冬天,昆明这边却没有那么寒冷。迅速收拾好自己,戴上面具,张予忻开门走了出去。底下的人都在楼下静候,彪子用眼神示意他周浩还没醒,张予忻比了个手势表示自己知道了。
他返身走到周浩的门前,轻轻叩门,里面没有反应,片刻张予忻推开门,果然只要有他在周浩就根本不会锁门。他咬住下唇,缓步走到背对他熟睡的男人,摘下面具弯身亲吻周浩。这方法被他抗议了无数遍,周浩每一次都发脾气把他吓得不敢再多说。周浩清醒过来,一把推开张予忻,没有防备的人倒退两三步跌坐在地。周浩不准他防范,他说每天起来看到张予忻受了伤是件很好玩的事。
张予忻等他醒来看到他才坐起身,跪在一边等候。周浩这次没多磨蹭,很快整理好着装,一抬手让张予忻起来边走了出去。张予忻维持两三步的距离紧紧跟在周浩身后。
下面十几个人低着头等待,彪子焦急的看着神情悠闲的老大。周浩却全不在意,走出大门坐上车,一句开车后就回头看坐在后面默不作声的张予忻。“雨馨。”他喊了一句,张予忻很快摇头,“周浩,我已经做不到了。”周浩冷哼一声,“如果不想用身体的话,除非你能用大脑。”张予忻如蒙大赦,他不可置信的望着周浩,前面的人转回身背对他,阴阴的笑,“不过要是搞砸了的话……好像帮里的炮子挺中意你的,他上次可是把老范家的男孩儿给玩死了,这事儿到现在都还闹。”张予忻阴沉着脸,望向窗外,周浩从后视镜里瞥他一眼,一丝冷笑,再不多说。
一行人分成几支从不同的路线在不同时间到达了预定的对方旗下的酒店。周浩和张予忻最先到,说明来意后,两人身上的器械都被收缴,只有张予忻拿着一箱子红色老人头和相关文件材料,最后有个西装革履的男人领他们进去。
青帮真正进入会客厅的就周浩和张予忻两个人。门口有两个戴黑眼镜的把守,他们推开门,里面一派金碧辉煌,张予忻微微眯眼,周浩挂上友好的笑容带着他走了进去。地面价格不菲的瓷砖辉映着头顶巨大的层叠式吊灯散发出的昏黄色彩。那边的老板静静地坐在那儿,目光应声望向门口,他的背后也只站了一个人,肩窝下夹着文件夹。乳白色西洋式沙发繁复的花纹看得人发昏,粗犷的大理石茶几横在那人面前,斜对着他们。周浩走过去,那人做了个请的手势。周浩就势在旁边的沙发落座,张予忻立在他身后,感觉到对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逡巡,顿时如芒在背。
周浩笑说,方老板,这就是雨馨。
方老板点头会意,他招招手,命令张予忻到他身边去,周浩在身后一推他,张予忻被迫往前踉跄了两三步。他很快调整好情绪,把钱箱放在一边,这种事,反正也干过很多次了。他平复自己的呼吸,走到方老板身边,这个男人看上去有四十多岁了,眼里是商人特有的精明,浑身精神气很足。厚唇宽额,一张大手从张予忻背后缓缓抚到尾脊,温热的触觉让他头皮发麻。
将近十分钟过去了,周浩在一旁不动声色的看着,等他注意到张予忻额角的汗水从面具边缘渗出来,才开口:“方老板,我们先谈正事吧。”张予忻一听这话立刻后退,拿出手中的资料放在方老板面前,轻声说道:“青帮的地盘在我国腹地,扩张面积覆盖到S省,去年省委书记曾强下台后,现在上来的人是从市委调上来的郑宏。”
“据说那郑宏可是个狠角儿,你们在M市的窝不是被端了不少吗?”
“这……”周浩拿出怀里的香烟,递一支给对方,再自己点上一支,将打火机扔给张予忻,“哟,老弟,黄鹤楼1916,”方老板接过细圆柱体,张予忻躬身给他点上。周浩接着道:“方老板是是活人,”一句话说的意味深长,“所以我们在往省外走,如果这次有您这批货的话,以后内地的收益我们三七分怎么样?”
“哎呀,老弟,老范家不是也想要这批货吗?”方老板深吸一口烟,再缓缓吐出来,白色的烟圈在眼前细细密密地缭绕,“再说老范家势力也不比你们小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