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已没有父子之称,承祥眼中的光芒让建宁感到这句祝福比任何人说的都要真诚恳切。那一刻,他突然忘掉了近些年所有的事,脑海里唯一剩下的,只有那个跪伏在地上、虔诚地嗅寻父皇足迹的小小孩童。
“你要对朕说……‘一片冰心在玉壶’?”建宁叹息般问道。承祥垂下眸子,强忍住心里抽搐般的酸痛。四哥那日从宫中带回的话让他差点万念俱灰,他从没想到父皇疑他竟至如此。但是剧痛之后,在四哥的帮助下,他慢慢冷静了下来。他很清楚,如果不彻底解除建宁心里对他的疑忌,他们兄弟都将万劫不复。
“令皇上忧心劳神,已是臣最大的不孝,因而臣无颜再自称子弟。但是‘忠’之一事上,实乃关乎臣名节死生之大事,臣不敢不向陛下剖白!”承祥声音低沉隐忍,却压抑得近乎悲愤,“臣儿时习诗书,观那等靡靡之音、浓词艳曲向来如风而过,唯独最欣赏南宋孤臣文天祥的斧凿之作!”说着,承祥从怀中掏出一份血迹斑斑的白帛,双手高举过头,眼含热泪昂然颂道:
“天地有正气,杂然赋流形。下则为河岳,上则为日星。于人曰浩然,沛乎塞苍冥。皇路当清夷,含和吐明庭。时穷节乃见,一一垂丹青。
“在齐太史简,在晋董狐笔。在秦张良椎,在汉苏武节。为严将军头,为嵇侍中血。为张睢阳齿,为颜常山舌。
“或为辽东帽,清操厉冰雪!或为出师表,鬼神泣壮烈!或为渡江楫,慷慨吞胡羯!或为击贼笏,逆竖头破裂!
“是气所磅礴,凛烈万古存!当其贯日月,生死安足论?地维赖以立,天柱赖以尊。三纲实系命,道义为之根。
“嗟予遘阳九,隶也实不力。楚囚缨其冠,传车送穷北。鼎镬甘如饴,求之不可得。阴房阗鬼火,春院閟天黑。牛骥同一皂,鸡栖凤凰食。一朝蒙雾露,分作沟中瘠。如此再寒暑,百沴自辟易。嗟哉沮洳场,为我安乐国!岂有他缪巧?阴阳不能贼。顾此耿耿在,仰视浮云白。
“悠悠我心悲,苍天曷有极?哲人日已远,典刑在夙昔!风檐展书读,古道照颜色。”
一首《正气歌》毕,屋梁上仿佛还在不停地盘旋承祥慷慨悲凉的声调。建宁接过儿子手里的血书,默然泪下。
承祥抬起头,满脸都是泪光,“皇上是天下之主,万民之神,如何看待臣,臣都不敢有丝毫怨谤。然而臣既不能得一个‘忠’字考语,叫皇上疑心,那臣甘愿皇上赐臣一死,能留得臣之清白,也能让皇上安心大昌的河山……”
“好了!”建宁终于忍不住哽咽般呼喝出声,打断了他的棰心之言,“朕不是楚厉王,识不得和氏璧!你……回去吧。”
第22章:棠棣花开
建宁五十年,老皇帝自觉不豫,终于正式下册颁诏,立四皇子隆亲王承禛为储,并于是年除夕祭祖际告太庙以知。自此,万众瞩目的储位终于尘埃落定,仍在府中幽闭的八王承禩彻底心如死灰,竟生一场大病,缠绵数月不愈。建宁帝难免心生怜悯,遣人询病赐药,可承禩不知是真被圣意吓破了胆还是有意同父皇置气拗劲,寒冬时节竟强拖病体顶风冒雪地跪在乾清门外叩头谢恩。这一下真把建宁帝气得心凉一片,传旨道,“你既不以朕为父,朕也不当有你一子。”伤人伤己,之后病便又沉重了好几分。
承禛万分恼恨老八矫揉造作将父皇气病的不孝之举,自不必多提,而承祥,虽早与父皇隔阂,然他孺慕父亲之心实则数十年未曾有过一丝改变,得知建宁帝病重又如何能不焦急心痛?只不好在面上多表现出来。承禛与他心意相通,知晓爱弟的心事,遂每日进宫请安问疾回来,都会把建宁的状况细细说与承祥听,若是老皇帝哪日气色稍好,又或是多进了两口膳饮,必倍加殷切地告诉告诉承祥。
翻过年来开春,亦不知是否因时气转暖的缘故,这几日皇帝的病倒像大有起色,也能下床活动活动了。承禛想着古人常说,重病之人倘或拖过一冬,到来年麦熟时便有望痊愈,不由得也振奋了精神。问太医是断问不出真话的,便细说与了承祥;然而承祥并未有喜色,只叹道,“但看皇上还有何心愿吧。”
果然,建宁帝精神稍好,便要起驾至山东,去登泰山封禅。承禛苦劝,“父皇何不待龙体大安后再劳动?如今好容易见好,倘若车马劳顿又累着了,叫儿臣如何能心安?”建宁笑道,“听说,成吉思汗临终前喃喃‘英雄’二字。我赵元邺虽不敢妄称英雄,但也不愿如庸人一般卧病榻而终。你果有孝心,便随朕再登一次山吧。”承禛眼泪都险些滚了出来,却拼命忍住了,跪答道,“儿臣随父皇登山。”
说是登山,让年迈病沉的一朝天子真个一步一步拾级而上也是不现实的。承禛带着随行的朝臣、近卫不错眼珠地护着,只在平坦好走的路段扶拥着皇帝走两步,其余则都命人抬肩舆行进了。待到山顶,老皇帝领着太子行完封禅仪典,便已明显流露出疲态。承禛慌忙命人传随行太医过来,建宁却摇头,只携了承禛的手,不叫随从跟着,父子俩迤逦走到山巅护栏边立住。
“朝吾将济于白水兮,登阆风而緤马;忽反顾以流涕兮,哀高丘之无女。”建宁遥望着山岭间云缭雾绕的景象,缓缓念出这句诗,“朕自来不喜欢屈平的骚体句,以其伤恻诽怨太深,终究不是持重中正之道。但不知怎么的,此时此刻站在这里,倒是想起这么一句来。”
承禛没话可对,只应了“是”。建宁回转过头,凝视着他,“朕知道,你小时顶爱读《离骚》的。”承禛的眼泪涌到了眶边,仍是只答了一个“是”。建宁微微一叹,“过刚易折,强极必辱,欲速不达,情深……不寿。儿子,你要记得爹这几句话。”承禛再也忍不住,泪水如湍流般坠下,一屈膝便欲跪下去,却被建宁拦住,“别跪了。你是储君,很快……天下人都看着你呢。”“天下人看着,儿子也是您的儿子。”
建宁与承禛对望了好一阵。建宁眼前这双含泪却坚忍不拔的眸子,同记忆里的渐渐重叠。他记得这双眸子。他记得,承祥也有这样一双眸子——“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是的,那种悲戚中定性犹存、我心如一的神情,正与今天承禛一样。
“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建宁叹道,“朕的话,你恐怕也难记住。不过,记不住也没什么,你有记不住的资本嘛。朕有的你没有,你有的,朕却也要羡慕呢——未尝不是你的福气。”承禛抬眼望着老父,细细思索这话里的玄机。建宁笑着拍了拍他的肩,“朕原想封太子之后就补给承祥一个亲王,不过后来又作罢了。他的亲王,该你来给。”“父皇!”“去吧!儿子。朕这一生自问不是个好父亲、好丈夫,但到底还算得是好君王吧。朕为万民择下的储君,朕信得及自己的眼光,也信得及你的眼光。你们棠棣情深数十年,于家于国,都应当是福祉才是。”
建宁五十一年二月廿四日,天子于泰山行宫崩殂。太子承禛以血允墨,圈“圣祖”为皇父谥,后史称建宁皇帝为昌圣祖。太子即皇帝位,改年号为隆正,大赦天下。新君即位第二天便加封其十三弟赵承祥为世袭亲王,赐号“怡”。奉生母德妃为皇太后,立王妃乌氏为后,侧妃年氏为贵妃,侧妃耿氏为妃,余者后宫旧人一一加封不足列举。皇子永晖也已成年成家,故直接封其为穆亲王赐宫外开府,并随其叔父怡王至六部历练。怡亲王小女抱至中宫由皇后亲自抚育,怡王世子永敦亦入宫同永昼一道上书房课业,同皇子例。
只新君一上位这雷厉风行的动作,人们便都了然这位主子必是个有主意的人。果然,没多久便开始革除弊政、追补亏空,又让他的心腹爱将年工尧至西北巩戍边防加练新军,一时间这国家也渐现欣欣向荣之貌了。
“臣晟祥参见皇上!”怡王一礼未毕皇帝便忙叫起身,“就说叫你别改字,你瞧现在这名儿多别扭!”皇帝一面皱眉一面望着苏佩珅他们给怡王看座上茶。前些时候,盛亲王承祉提出众兄弟当避皇帝讳,奏请皇上将兄弟名皆改作“晟”字辈。隆正帝准了其请,却独命怡王不需避讳,延用原名。怡王再三不肯,执意到底还是改了。隆正也拗不过他,故而现在见了面就忍不住抱怨几句。
“皇兄的心,臣一万个明白。只是天下人面前,皇兄与臣自更当依礼表率才是,您说是这理不是?”怡王抿唇笑着,轻飘飘一语堵了隆正帝多少唠叨,顺势一拐便到了正事上来,一一回奏了这些天户部清帐的结果,末了道,“户部的事,还是慢慢来为好。事缓则圆,横竖这几十年的亏空,并不是一日能追回来的。”
隆正立即不高兴了,“底下这帮老狐狸推三阻四,净糊弄你是年轻主子,没正经办过差事!你不说多警醒敲打他们,还替他们拿这些话来敷衍朕!”怡王忍了性子赔笑道,“臣何尝不知他们的心思,更没有为了他们同皇上离心的道理。只是,凡事欲速则不达……”
后面说了什么隆正都没留意听,只那句“欲速不达”如雷轰电掣,让他一下子便想起了先帝临终前对他说的话。怡王说着说着也发觉皇上脸色不对了,忙听了口跪下,“臣死罪。”
隆正恍过神,赶紧摆摆手命他起来,“不关你的事,是朕想到先帝了。”怡王当年虽没能伴驾,但后来四哥把父皇的话都一一转述给他听了,所以此刻只略一思索便知皇帝在想什么。“四哥,”晟祥扶着他的膝盖贴在他腿边坐下,“祥儿在这呢。”
隆正一见他这如儿时撒娇般的动作,心立即就暖热起来,单手拢过他的头,微笑道,“我这性子确是难改的很了。不过,父皇说得对,我有你呢。祥弟,你应过我,可要一直在我身边提点我,听到吗?”
怡王笑着把头靠在他膝上,一字一句地答道,“尧阶多雨露,棠棣四时开。四哥,我一直都在您身边。”
——上部·完——
下部
第23章:天家冷暖
慈宁宫自来便是个冷寂的所在。这里住着的,看似是天底下最尊贵的女人——皇太后、皇太妃们——但也只是说着好听,实则,她们不过是群丧夫的寡妇。未亡人,不过未死罢了。
然而当今天子穆安皇帝却是位至纯至孝的主儿,自正大位后,最上心的除开国事,便是这慈宁宫了。一年三百六十日,日日晨昏定省,凭他寒冬酷暑,凭他有多少要紧烦难事,都是定要来尽尽孝心的。正因为皇帝的频顾,使得这原该是冷清寂寞的深宫,也常添了欢声笑语,别有一番温馨暖意了。
今日皇帝来太后这里请安时,恰巧皇贵太妃也在,正陪着太后唠闲话。皇贵太妃也就是先帝的裕妃耿氏,是先帝的后宫中除了太后唯一诞有皇嗣的有福之人,遂今上登基后便将其奉为皇贵太妃。因耿氏生性温柔谦和,所以太后、皇帝母子一直都对她眷顾有加。耿氏心内明白,自是感激到了十分,遂平日里无事就常来陪伴太后。
见礼问候毕,穆安因见太妃在此,笑问道,“母妃今日可见了天申了?”太妃笑道,“他跟着有才德的大人们在前头学做事、庶竭驽钝地报效皇上是正理,成天拘在我这里又作甚么?”皇帝笑道,“办差是要紧事,难道在母妃膝下尽孝不是要紧事?他若是怠慢了,母妃只管说,朕保准揭他两层皮。”
太后与太妃皆掩唇而笑。太后摆摆手,“罢呦!天申儿就是爱玩些,却哪里不是个好孩子了?偏生皇帝还成日家横挑鼻子竖挑眼。上回天申在哀家跟前还吐苦水呢,说他哥子定要把他逼成第二个怡贤亲王不可!晖儿,你十三叔这样的人物固然难得,可究竟是有福没福……却也难说得很了。你和昼儿是我们娘儿姐俩的终生依靠,别的都是虚的,唯独你们保养惜福才是真啊……”说到后头,屋里三个人都有些黯然低沉了。
先帝昌世宗隆正皇帝与其十三弟怡贤亲王,数十年棠棣情深。先帝正位后,怡王为其心腹股肱,同他齐肩力担乾坤,在位八年,内整朝纲清亏空,外固边防拓疆土,兢兢业业夙兴夜寐,这才为国库囤下数千万银钱,又使大昌国威名远播力震番邦。然而,隆正八年时,怡王领兵出征,仗虽胜了,人却在前方突染瘟疫,为免回京带累天子,怡王竟不声不响离开三军,最后不知所终。隆正无法接受这个打击,大病一场,终于也在这一年撒手而去。
虽然事情过去已三年了,但提起来时,太后仍是伤心不已。穆安连忙岔开话题,“儿子今天来可是有一件大事要同母后、母妃商议呢。”太后见他说的这样郑重,也提起精神问道,“什么事?”皇帝笑着望了一眼太妃耿氏,“天申今年都要及冠了,自然要议终身大事了。原本咱们这样人家,他早该成家立业了,只是为父皇守制给耽搁住了。如今儿子就是来问问母后母妃,可有中意的人家没有?”
太后喜笑颜开,“果然是正经的大事。妹妹,快拿个主意吧。”耿氏红着脸局促道,“深宫妇人,又知道些什么好的坏的?自然全凭太后皇上作主。”皇帝摇头笑道,“还是要母妃满意最要紧。这样吧,朕赶明儿就着礼部拟一份适龄人家的单子,叫他们家眷进宫来给母后请安,那时母妃自可细细去相看相看。留下几个合适的,再问问天申自己就成了。”
母子三个商量得高兴,又絮谈了几刻,太后便催皇帝自去干正事去。穆安今日不需御门听政,朝中近来也无甚大事,在养心殿批完了折子便叫进几个部臣来。
“和亲王近日历练得如何了?朕之前吩咐下去的几件事,有哪些是和亲王办的呀?”几位部臣额上都见了汗,只含糊说些“殿下勤勉”“每日都到部里来”之类的话,却并无实际回答皇上的问题。穆安见此情状,心里重重一沉,脸上却仍是淡淡的,“怎么?难不成一件差事都未办成?”
工部尚书赶紧趋前跪了,“陛下容禀。殿下每日除去在上书房用功,其余时间都是来部里的。只是殿下似乎对工部更感兴趣些,前日陛下命整修清漪园,殿下现在园子那边监工呢。”
穆安帝何等聪明的人,一听这话便想明白了大半,冷笑道,“果然是对了他的路子。那就是说,他压根没在户部、兵部做过事喽?”眼瞅着糊弄不得皇上,一干部臣俱皆面如土色跪地请罪,“臣等罪该万死!”
穆安帝此刻怒火烧心,却不愿迁怒朝臣,也不欲在臣子面前折了容昼(永昼等兄弟避皇帝讳,改“容”字派)的面子,摆手道,“不必如此。想来和亲王近日课业太繁重,一时不能各事皆留心到,也是有的。此不与你们相干,朕自会调停。各位大人往后还要多襄助和亲王才是。都下去吧。”“谨遵陛下御旨。臣等告退。”
朝臣们一走,穆安的脸色便阴沉的吓人,扭过头向一旁侍候的老太监苏佩珅道,“看看你们小爷!如今还没出宫成府,在朕眼皮底下就敢耍花活,日后成了家还了得!这会在园子里玩得不定多尽兴呢!”苏佩珅深知这位从小眼看到大的主子的脾性,要说面上,的确比先帝要圆融和气得多,但内里主意极正,对己对人都极严,尤其管教兄弟,那真是前所未见的辣手。苏佩珅知道这回和王爷必是讨不了好去,索性赔笑道,“皇上息怒,奴才这就着人叫小殿下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