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郁积多日、一朝爆发的怒气又如何强收得回来?承禛此刻连夫人在说什么都听不到,怒火烧得他头胀胸闷,眼前还一阵一阵的发黑,连手脚都有些控制不住的抖,全身僵麻发凉,只是一味地拖着承祥要走,却是脑子一片空白,并不很清明自己到底要做什么。
“王爷?王爷!”乌氏不得已哭着跪在了承禛面前,“王爷是急昏了头了。盛怒之下,不行家法。否则您一准儿要后悔的!敏妃娘娘仙灵不远,她在天上看着了,岂有不心疼的?”
心疼……吗?心疼……承禛看着结发妻子在面前流着泪,嘴唇一张一合说着什么,终于零星听到了几个字,还不待细想,便一阵天旋地转,直直向前栽了下去。
再醒过来,第一眼看到的便是坐在自己身边眼睛肿的桃子似的小弟。“哥!”承祥见他睁了眼,惊喜地大叫,随即忙向屋外喊道,“苏佩珅,王爷醒了,快叫御医过来!”
“小弟……”承禛只一出声,便皱了眉头,想来胸口还是疼的。承祥一把紧握住他伸出被外的手,伏在他身上泣不成声,“四哥……你吓死我了!小弟知错了,祥儿知错了!祥儿罪该万死……把哥气成这样……祥儿再也不敢任性了,哥……求求你……千万别丢下我……千万别离开我!母妃已经——丢下祥儿不管了,哥不能……”
承禛用尽全身力气把面前这个恐惧无助到绝望的孩子搂进怀里,仿佛要将他揉到骨头里去,“哥的乖宝贝,别怕。没事的,哥没事,哥永远不会丢下祥儿,不会的。”承祥哭得直冒冷汗,手却死死抓着承禛不松开,“四哥……”
苏佩珅带着御医过来了,承禛安抚地拍拍弟弟,承祥这才坐起身,手却仍死死拽着承禛的衣角。御医号过了脉,躬身答道,“王爷的病已过了危险期,无大碍。这是胎里带的宿疾,只要保养得当倒不会经常发作。只是王爷一定要少忧少怒,尤其是怒火不能郁积,有火气一定要即刻发泄出来才是,切忌隐忍。”
越听承祥脸色越白,承禛知他悔恨自责,忙应了御医快速打发他下去。“四哥……我……”承祥站在地下,脸上颜色惨淡,看那样子是很欲跪下请罪。只是被承禛教导多次,他到底明白要是真作践了自己四哥只会更加生气着急,终于还是没敢动作,只是怔在原地泪如泉涌。
承禛一眼便知他想干什么,见他最终还是没干那讨打的事,可见自己的话多少还是听进去了,心里一阵欣慰,笑着伸手道,“过来,躺到四哥身边。”
承祥擦着眼泪乖顺地钻进温暖的被子,还是抽抽噎噎的,“四哥,你以后要是生气,就狠狠地打祥儿,千万千万别再憋着气不发了。”承禛摸着他的头,疼惜地嗔道,“又说傻话。你嫂子说的是,盛怒之下,不动家法。四哥难道打你是为了出气的吗?那四哥成什么人了!”“可是……”“好啦,以后你少干些捅我心窝子的荒唐事,不就好了?”
承祥极难过地把头往他怀里缩缩,“我还跟四姐顶嘴,今儿一直着急四哥的病,都没来得及和四姐赔罪。”“你四姐是敦厚人,不会怪你的。不过,这不敬尊长的毛病以后不许再犯,听到没?”“祥儿再不敢了。”
承禛突然想到什么,声音又提起来问道,“你用膳没有?”“一直守着四哥,还没……没顾上……”越说越怕,承祥的声音渐不可闻。“你!”“四哥!四哥求你了,千万别生气,祥儿这就去吃,马上!”说着手忙脚乱就要爬出被子。承禛叹了口气,将他拽回被子,“算了,先睡一觉吧。这段日子你可有一夜安枕么?”
小孩家哪离得开睡眠,这些天真是累透了。此刻心结解开,又躺在最信任依赖的兄长身边,承祥很快就沉沉睡去。承禛侧着脸,隔着空气轻轻虚抚过他的眉、眼、鼻、唇,心里的酸痛几乎立时就要漫到眼眶上来。
我该怎样才能牢牢护住你,避开这场骨肉相轧的人间惨剧?
第9章:丧母风波(下)
承祥知道四哥的性子,再怎么心疼自己,这次的一顿打肯定是免不了的。
他并无要逃避责罚的想法,何况四哥因自己受气生病,如果不罚,他自己都无法原谅自己。可令他痛苦的是,连着好几天,四哥对此只字不提,只是天天迫他好好吃饭、睡觉、调养身体,并且在课业之余让自己在佛堂抄一个时辰的经。
有时候挨打的滋味不是最难熬的,最难熬的是板子举起来却不落下,等待挨打的那个漫长过程。在这段时间里他一直反省自己那些几近自残的颓丧行为,给深爱他的四哥还有九泉之下的母亲造成了多么深刻的伤害。想到后来,总忍不住会泪眼模糊。
就在他自责之心几乎要爆炸,最要面子的十三殿下已经恨不得跑到他四哥面前问“为什么还不揍我”的时候,四殿下终于在一个晴朗的下午将待罪的小孩带进了书房。
书房内室已经摆好了一个春凳,然而春凳上却被细心铺了一层厚厚的棉垫。承禛从柜子里取出那根曾经震慑过承祥一次的藤条,深深蹙起眉头,“哥从前说过,希望永远用不着这个。可是小弟,你让我失望。”
承祥好像被人兜脸打了一拳,脸色立刻惨白,“对不起,四哥……”承禛手握藤条,狠狠心不去理会弟弟的神情,接着道,“小弟,你并不需要对得起我,你只要对得起自己。从敏母妃仙逝的那一刻起,你就必须长大了;你不再是娘亲怀里的幼儿,而是你两个妹妹的兄长,她们日后唯一的依靠。在宫里,已无人可以扶持你,从此在父皇与诸兄面前,你只能是一位独立的皇子;出了孝期,甚至,你马上就要成家立业。可是你看看,母妃去后你在干些什么?折腾自己,就是一个男人、一位皇子面对苦难唯一的法子么!你可对得起母妃多年辛苦抚育?你让她九泉之下如何安心!”
愈变凌厉的责诘让承祥仿佛被千万条莽鞭抽打,再也站立不住,终于跪在地上捂脸痛哭。承禛的书房里早已铺了厚重的地毯,所以也没有拦他,只是缓下口气道,“响鼓不用重锤。相信这些天你也想明白了。只是四哥既有前言,自然没有再姑息纵惯的道理。”
承祥啜泣着站起身,规规矩矩伏在春凳之上。半晌,却不见承禛动作,承祥回头,正对上兄长严厉的目光。“四……四哥,能不能就……给祥儿留些体面吧……”承禛努力压住心里一阵一阵的酸软,毫不松口,“我说过,在四哥这里没什么可丢人的,你丢人是丢在外面。”
承祥认命地解了腰间黄带,褪下层层锦缎裤子,通红着脸光屁股趴在了春凳上。承禛握着藤条的手已经渗出细细密密的汗,手滑得几乎要抓不住,“祥儿,会很痛很痛的。”“是……四哥。”声音颤抖着,却没有不愿不服,是纯然的信任依赖。“不犯大错,四哥绝不会动藤条的。还记得四哥说过的规矩吗?”“是,‘让自己置身危险之中、伤害身体’是不能容忍的,要重罚。”承祥虽是诚心真意地悔过,此话出口还是忍不住脸上红晕更甚。承禛松了口气,“你明白为何受罚就好,不要想岔了。至于伤害过你的人……”承禛眸中狠戾之色一闪而过,“孤此生绝不放过!”
承祥心头一暖,喉头已经哽塞了,“祥儿全都明白。”“不计数,四哥认为惩罚够了就停。”开玩笑,定个数万一打到一半就心疼的打不下去了怎么办。
藤条划破空气结结实实抽在了承祥白嫩的臀上。饶是有过心理准备,当那尖锐得如同撕咬般的疼痛乍一出现,承祥还是懵了。待反应过来惨嚎声已不由自主顺着喉咙爆发出来。
“啊——”承祥痛得小腿乱往上弹跳。承禛心里一哆嗦,好悬没拿掉了藤条,看屁股上一道红檩子已经浮起来了,赶忙稍稍移了点位置松了三分力道再落第二鞭。承祥哭喊着扭动身体,“四哥……哎呦……疼……”“啪啪啪……”承禛一边发抖一边不停换地方看似凶狠地揍着弟弟可怜的屁股,却是一句话也不说。
“啊~啊~哥啊~饶了……饶了祥儿~呜~”承祥眼泪鼻涕狂涌,小腿使劲乱蹬,头来回在凳上的棉垫蹭着,嘴里发出模糊不清断断续续的哭喊求饶。屁股要打烂了……小孩哀哀戚戚地想,那油泼火灼一般的剧痛让他浑身着了火似的,恨不能一头扎进水里去才好。
藤条还在一下一下咬着他疼的发麻的屁股,只是剧痛让承祥已丝毫感觉不到那力道已经只有两分重了。承祥在春凳上辗转哀号,正痛得死去活来时却突然感觉有什么凉凉的东西落在了皮肤上。他惊讶地费力扭过头,看见了他心目中坚韧如山的兄长,正一面挥着藤条一面哗哗地流泪,那神情,是叫人一望心碎的悲伤。
“四哥……不打了好不好?”承祥的眼里涌出大颗大颗的泪水,晶莹透明,看得承禛瞬间就手一软,藤条直直掉落下去。“祥儿记住教训了。四哥……别再为难自己。”
承禛一寸寸蹲下身,颤抖着碰了一下被自己打得通红发肿的屁股,突然抱着承祥就恸哭失声。
第10章:伏虎少年
说来也怪,虽然这结结实实的一顿家法伺候得皇十三子殿下一连半个月沾不了凳子,但心里那压得他喘不过气的心结似乎一下子解开了,不但身体强健起来,连丧母之后心上被生生凿开的一个空洞,也在不知不觉中,被温柔填补。
年方十三岁的承祥经此事之后也仿佛一下子长大了。胆大妄为的举动已少见,为人处事也有了八面玲珑的雏形,连建宁都忍不住称赞道,此子乖巧伶俐,非同寻常。兼之对失恃幼子格外怜惜,建宁对承祥的宠眷几乎到了无人可比的程度。
这不,今秋的塞外行围,皇帝只独带了承禛与承祥两位皇子。抵达围场时已是傍晚,建宁先会见了蒙番诸邦,决定翌日再行围打猎。
“十三的骑射的功夫,据你师傅说已是甚为了得了啊!”建宁喝着马奶酒,慈爱地笑问道。承祥忙起身回道,“有诸位兄长在前,儿臣何敢言优?不过是鞍马略熟了,能在南海打两只兔子,却从没正经猎过什么呢。”
建宁笑着瞥一眼承禛,“难怪这孩子进益。不仅师傅教导功夫,更有高人指点言行呀!”承禛微一赧然,欠身道,“儿臣不敢,是十三弟自己天资聪颖,谦虚上进。”“天分是有的,可也少不得雕琢之功呐,”建宁对承禛管教承祥的法子也是心知肚明,反正他自己舍不得教训幼子,由得承禛去管教,他相信承禛有分寸,且兄弟之间也更添亲厚,他自然是乐见其成的,“祥儿是吃了多少皮肉之苦,才学的这么乖了,嗯?”
承祥小脸霎时红透了,使劲埋着脑袋装做听不懂。建宁知道儿子脸皮薄,略逗逗也便放过了,岔开话题道,“明天也别干看着了,既然都来了,好歹带上弓箭摆出真架势,给父皇射头小鹿吧!”
初次试箭,承祥便表现不俗。当查检猎物的侍卫大叫一声“十三殿下,上杀!”的时候,建宁和承禛眼里的惊喜与骄傲遮掩都没法遮掩。建宁大笑着招手点十三近前,拍了拍儿子虽稚嫩却已十分坚实的肩膀,竖起大拇指特用蒙番之语赞了句:“巴特尔!”
承祥望了望父皇身后,苦心教导自己十几年的四哥脸上流露出比阳光还要炽热的光彩,心头热血一荡,笑着自然对答,“承祥黄口稚子,何敢言勇!承祥的父皇兄长才是真真正正的巴特尔!”
建宁帝龙颜大霁,心中飞鹰跑马的激情被幼子挑起,又有意震慑蒙番扬大昌国威,遂拢了拢马辔,高声道,“承祥,今儿是你第一次围猎,照理不可去深山老林。但朕的十三儿如此骁勇,朕特许你随朕射猎深林,你,可敢么?”
承祥眼中光芒剧簇,傲然一摆马头,在鞍上微一欠身,朗声答道,“父皇的儿子,当然敢!”承禛眼中担忧之色一闪而过,却终究没说什么。建宁命侍从给自己和两个儿子佩上火铳长刀,一行人便浩浩荡荡向老林深处行去。
然而在林中哨猎许久,竟没遇上什么大物,不过是建宁帝猎获了一只雄麝、两头麋鹿,虽是稀罕难得,却不是凶悍的东西。正有些兴趣缺缺,静谧的林子里忽然流窜出一种令人不安的诡异气息——间或的鸟鸣兽啼倏忽消失了,人们胯下的马匹毛发悚立,四蹄踯躅不前,好像恐惧着什么。
承禛心里一阵发麻,手不自觉地摸上火铳,拉着马缰向承祥靠的更近一些。承祥对野兽的气息仿佛有与生俱来的敏感,早已抿紧了嘴唇,绷紧了四肢脊背,一双眸子此刻牢牢地盯着侧面的林子,蓄满了待发的勇气。
陡然,一声怒吼穿山越林,直透云霄,一只周身环棕黑色条纹的硕大雌虎激跃而出,黄绿的眼睛泛着嗜血的冷光,堪堪能吓得人四肢发软。好在侍卫们都是受训多年、见多识广的老手,见了这阵仗也无人惊慌,只迅速各自亮刃,将主子们团团围在圈中护卫起来。
猛虎吼中压着低沉的吼叫,目光在一众人群身上逡巡,似乎在寻找自己的猎物。建宁回视了一眼身边的儿子们,见他们虽紧张却无慌乱之色,不由内心甚慰,按捺住自己想一试身手的心,期许地望着承禛道,“老四,你试试吧。”
承禛应了,略一思索还是端起火铳。在这种时刻他不敢托大使弓箭——虽然他箭术准头极佳,只是膂力不甚强,对付这样必须开十力以上强弓的庞然大物还是很困难的。
一声枪响,硝烟味顿时四散开来。那大虫应声倒地,痛苦得好一阵抽搐,血从颈脖大动脉上喷泉一样飙出。建宁正欲赞一个好字,老虎却突然发了疯一样又跳起来,满眼血红的兽性,不要命地直要越过侍卫冲扑过来。“皇上——”侍从措手不及,吓得惨声大叫。
然而承祥,这位一直双目不移凝视着猛虎的少年皇子,此刻却如早就预料到了似的,几乎于虎跃起的同时就飞身下马,闪电般抽刀直直迎上虎面而去。“祥儿!”两声惊叫重叠在一起,正是建宁和承禛。承禛的心在这一刻突然堪堪停在了胸腔里,全身的冷汗从每一个毛孔涌出,手足皆凉。
承祥没有理会恶虎张口扑咬的动作,干净利落长刀直取虎头而去。动作太过迅猛凌厉以致老虎身尚在空中脑袋便已被一劈两半,整个虎躯如破布麻袋一样沉闷委顿于地。鲜血喷溅了承祥一身,那惨烈的红色让这个身量未足的少年蓦然就有了一种千锤百炼方才能成的气魄威势,霎时震呆了随从侍卫,也震呆了随行的蒙番王公。
“十三皇子威武!皇上威武!大昌威武!”反应过来的蒙番王爷们慌忙纷纷下马跪伏在地,向建宁帝献上由衷的赞美。建宁帝也是出了一身冷汗,此刻恍过神,矜姿一笑,亲自下了马扶起领头的王公,又走到犹紧握长刀兀自发愣的小儿子身边,掏出手巾温柔拭去尚还稚嫩的小脸上可怖的鲜血。“祥儿,好极了!”
承祥紧绷的神经一松,那延迟的巨大恐惧和严重脱力感顿时涌天漫地地袭遍全身,腿一软顺势跪了下去,连声音都带了颤抖,“父皇……”“好孩子,不愧是朕的骄傲。”建宁将手伸至他腋下稳稳托他起来,笑着环视四周,“今晚上有好肉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