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的热闹结束,承禛与承祥回帐洗去风尘疲乏,这才能安安静静坐在床上舒一口气。
承祥瞅瞅兄长一直没有表情的脸,心下毕竟忐忑,讨好地蹭蹭他胸口,“四哥……我这会儿胳膊还酸呢,给小弟揉一揉吧。”承禛瞪他一眼,却没说二话真格地拉过他胳膊揉起来。
承祥原本是撒娇的意思,此刻见哥哥真的屈尊劳动倒是过意不去,忙抽回手,收好顽笑的样子正经跪坐起身子,垂下了脑袋,“四哥可是恼小弟冒险了?”
承禛终于开了口,却无责怪之意,只是充满疑虑,“你好像料到那老虎会伤而复起似的?”承祥笑了,眼中晶莹透亮的煞是动人,“我看那是只雌虎,原就格外留心。因为它是突然从林子里蹿出来拦路,本就与一般猛兽躲避人群的习性不甚相符,所谓我猜,它定是有幼崽在附近,护子心切才犯险的。所以,尽管四哥那一枪已打中要害,照理是不可能再挣扎了,但为了身后的幼崽,只要还有一口气,它是肯定要拼命的。”
承禛听完后表情仍未松动,抬抬手拍着自己的腿,沉着脸吩咐道,“趴过来。”“啊?”承祥一下子垮了脸,可怜兮兮地望着哥哥,委屈的小模样和幼儿没什么不同,哪里还像是下晌那个单刀伏虎的英雄少年!没奈何,四哥不为所动,只得嘟了小嘴宽衣解带,然后羞得小脸跟蒸虾似的乖乖趴在了兄长腿上。
“啪”一声脆响,白皙的屁股上立即染上了一层淡粉的红晕。承祥现在也大了,脸皮越发的薄,上次挨家法藤条光顾着那要命的疼倒也不及管别的,可现在这么被抱在膝头像小孩子一样,让哥哥拿手揍光屁股,疼倒在其次,关键是太羞耻了。
“让你吓四哥!让你吓四哥!”承禛边拍边念叨,声音竟是抖得厉害,半含委屈半含深邃的恐惧,“你个臭小子,你吓死我了知不知道!”小孩儿对自家四哥敏感的很,这巴掌拍下来的力度压根不重,与平时真正的教训惩罚完全不同。他知道,四哥并不是在生气,而是被吓得狠了,在委屈埋怨呢。
心一松,撒娇逗趣的话张口就来,“哎呦……小弟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啊……谁叫我属虎呢!这不今天刚刚残害了自家亲戚……哎呦哎呦……现在就遭报应了呜呜……”承禛被他逗得喷的一笑,忍不住又一巴掌轻拍上揍了这么会子红都没怎么红的小屁股,“挨着打呢还敢油嘴滑舌逗闷子!当四哥和你闹着玩呢?”“岂敢呀四哥可是‘打虎英雄’呢……”
承禛被他编排得又气又笑,这巴掌也打不下去了,“得了得了,少装疯,滚起来吧。”承祥玩闹是为了哄兄长开心,提起裤子倒真有些委屈了,“四哥……小弟打死老虎,你当真……很不高兴么?”
承禛凝神片刻,突然紧紧将他搂在怀里,哽咽了声腔道,“祥儿,你都不知道,哥今天有多开心。你是哥这辈子,最大的骄傲!”
第11章:永辉番外之父爱无声(上)
在十一岁以前,我一直是隆王府的独子。
俗话说,千顷地一棵独苗,这独苗自该是千娇百宠,集万千宠爱于一身的。所以,在人们的想象中,我定然是个骄纵得不像话、颐指气使、顽劣不堪的膏粱纨袴。其实这么想一点不奇怪,八叔家的永旺就是这样的,那小子被他娘惯得不成体统。
但我不是。
娘虽疼我,却决计不敢放纵我。我从五岁起便随师傅入学,师傅要求极高督导甚严,而我本来就是柔和的性子,所以很快就被教导成那种按标准规范长成的皇家子弟——少年老成。
而我爹……我父王……
在我印象中,父王是个极严厉的人。说他严厉,是因为我总觉得他身上有一种不怒自威的气势。其实府里的人都有这种感觉,都挺怕他的。外人谣传隆王治家甚严,这话也对也不对。父王眼界心气都高,若有不老实的奴才,他连发怒都不屑,直接把人遣走。不过,他绝不会草菅人命。所谓公道人心,威势天成,久而久之,隆王府上下就在父王这似管似不管的调理下变得规规矩矩。
说实话,父王待我并不严苛。极少责骂,更别说打了。当然也是因为我本来就乖巧温顺,从不要人操心的。不过,也许儿子怕老子是天性,我每次见了父王总是战战兢兢的,唯恐自己的礼数有一丝不周全,对答有一点不妥当,惹父王生气。
但父王几乎没对我生过气,或者说,我根本就看不出他的情绪。每次他考完我功课,都只是淡淡“嗯”一声,说“好了,去吧”。有时候他也会滔滔不绝教训我一大通道理,起初我还诚惶诚恐,心惊胆战,但后来我发现,他的眼中压根就没有愤怒,或许,就是想到一出便随口白说说罢了——于是我也就放下心来。至于时不时他说那么一两句“多大的人了”“别毛毛躁躁”,那就更不叫生气了。
可我一直觉得自己的内心在隐隐渴望从父亲那得到一些别样的东西。我不知道是不是父子之间就是这样的,因为我没有兄弟,没人能和我交流这些。不过,我有一个比自己只大六岁的小叔叔。
父王有十几个兄弟,但唯独只有这个小叔,从小到大都是我们府里的常客。因为我一直敬畏父王,所以最亲近的男性长辈就是十三叔了。记得在我还很小的时候他就常从宫里带些好玩的好吃的给我,虽然这些有许多都被我爹给半途拦截(四爷你太丢人了= =)。有时候我进宫,他便会逃了书房的课从我娘手里把我“偷”出来,然后带我去宫里头他的各处“藏宝地”疯玩,当然这种行径最后会换得父王好几天乌沉沉的脸。
十三叔于我而言,既是叔叔,也是成长过程中难得的朋友。我曾一度很想问问他怕不怕父王,在和父王相处的时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然而后来我再长大了一些,仅凭自己的双眼,便得到了所有的答案。
父王在对着十三叔的时候,表情和语言都是那么丰富精彩。从不对我生气的父亲,常常因为十三叔的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就能气得暴跳如雷;然而,也只需十三叔的一个笑容一句软语,他又会风平浪静。他看着他的时候,眼中有时是入骨温柔,有时是滔天怒火,有时是淡淡无奈,有时是深深疼惜。而只要他在,他一开口就是絮絮叨叨比对旁人说的几辈子的话加起来还要多的琐碎叮咛。
我也疑惑过,十三叔面对这样诡异(四爷您在孩子心里都一神马形象啊【扶额】)的父王,会怕吗,会招架不住吗,会嫌烦嫌啰嗦吗?
但在我九岁那年,一次意外让我不小心偷看到了王府禁地——父王书房——里“惊天动地”的一幕。
已经十五岁、在皇家绝对算是成人的十三叔,都快要大婚了的十三叔,在皇祖面前都向来傲气不肯受一丝折辱的十三叔,周旋于众叔伯之间游刃有余的十三叔……他……他居然……被我父王扒了裤子按在腿上打屁股!
我当下就迅速红了脸,然后惊恐地环顾四周,发现一只鸟都没有,这才松了口气。可是还没等我把气松到一半,里面的情景再一次挑战了我的心理极限。
谁人不知十三叔是我父王心尖上的心尖儿啊!可此时父王下手是真狠。皇家子弟自小都是文武兼修的,所以手上都有几分功夫。别看只是手,那巴掌打下去我看着都疼得慌。显然十三叔捱得相当辛苦——他两手紧抓着父王的腿,脸上又是泪又是汗的,嘴里似乎一直在哭叫讨饶。我浑身汗毛都炸起来了,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父王他居然会打人!打的居然还是十三叔!
然而,一个人默然看了许久之后,心里最初的震撼、惊讶、恐惧和窘迫渐渐消退,眼睛却一点一点模糊起来。
书房隔音良好,我虽能通过口水润透了的窗纸看见屋内的情形,却听不清他们的声音。尽管那时我只是个九岁的孩子,在那一刻我却突然懂了,父王并不是在虐待十三叔。因为我看见,父王的手虽打得狠,却是越来越轻;他的目光虽是严厉的,却根本掩饰不住无尽的心疼。十三叔那样一个小豹子般的人物,趴在父王怀里乖巧得跟小猫一样,纵然被责打,抱着父王的手却一直紧紧地,丝毫不舍得松开。
最后,父王停住了手,将十三叔抱起来,半嗔怒半心疼地说着些什么。十三叔却压根不等他说完便一搂他的脖子扑进他怀里,痛痛快快地哭起来,脸红着,委委屈屈耍赖撒娇的样子。父王瞬间就完全没了脾气,抱着十三叔眉眼都快化了,拿手巾极小心地擦着他脸上的泪珠儿,仿佛,那是世界上最珍贵的宝贝。
我的眼泪漱漱地掉下来。我陡然一下想通了我和父王之间缺失的那种东西到底是什么。
是爱。
父王是一个负责任的男人,他给予我母亲最尊贵的地位,给予我衣食无忧的生活。他延请最好的师傅教我,也亲自考较我的功课。他虽不说我也感觉得到他对我,是寄予厚望的。
我是一个乖巧懂事的孩子。我对长辈彬彬有礼,对府里人温文尔雅。我认认真真学习所有的功课,努力让自己优秀、更优秀,优秀到完全符合父王期望的标准。
可他并不爱我,而我,不敢爱他。
第12章:永晖番外之父爱无声(下)
从那以后很长一段时间我变的古怪。我厌烦了每日规规矩矩的生活,厌烦家里所有人,我很没有人能理解我空荡的内心,我感到……寂寞。
最先发现我不对劲的是十三叔。他的眼睛总是那么明晰透亮,仿佛能一眼窥破人心的。“永晖最近是怎么了?”他嘴角噙着笑,在单独与我相处时不经意地问道。
我有些不自在地避开他的目光,“侄儿很好。”“得了,和我还避讳什么?是有什么心事吧?十三叔绝不会告诉你父王,你……”他还笑着,我却突然无法克制地大声吼出来,“我近来是不好!我不乖,不懂事,不上进!满足不了你们的要求,不配做王爷的儿子!你就是想说这个吧!”
吼完以后我全身都剧烈地颤抖起来。我不敢相信十年来循规蹈矩的我做了什么——对疼我的十三叔大不敬,还口出怨言愤谤王父,我是活够了么!
然而十三叔在怔愣了许久以后,却突然握紧我的手,温和地笑着说,“晖儿,走,十三叔带你去骑马。”
他带我去了南海子。初次坐上马背我很紧张,十三叔挑的是一对母子马,他骑着母马牢牢护在我身后半个马身的地方,沉稳清爽地指点我往左往右,耐心细致地教导我保持平衡。最后,他说,试着小跑一圈吧。
我就真的跑起来。起初是慢跑,然后乍着胆子加快,最后,整个人都感到腾云驾雾一般,耳边是呼呼的风声,心快要跳出来。赵家皇子血液里天然流动着尚勇的品格,我也不例外。在纵马飞驰的那一刻,我的胸襟豁然开朗,所有的烦恼都飞到了九霄云外。
后来,十三叔将筋疲力尽的我抱到自己的马背上坐好,轻轻带着缰绳,在场子里一圈一圈慢慢踱步。他说,永晖啊,父爱是世间最深沉的一种情感,正因为埋得太深,所以有时候,几近于无。
我一下子就红了眼睛,同时心也悬了起来——莫非,十三叔知道了我偷看的事情?
他说,你看,就像方才你骑马的时候,你一直看着前面,而我一直看着你。你不会向后看,所以你不知道我其实就在你身后;而我不能让你知道我在你身后,因为你一旦回头,便看不到前面的路,那很危险。
他说,天家之子,比别人走的更远,所以失去的也更多。
他说永晖,你父王不容易,为你打算的深远,这些年也实在委屈自己,你千万别怨他。
他说,无论如何你要记住,你爹是爱你的。
他说话的时候我一直在流泪,他说的那些话有一些我懂,有一些我当时还不懂。可最后一句,我牢牢记住,一辈子都没忘记。
回府时我已躺在十三叔怀里睡着了。后来,没过多长时间便听说,西屋的侧妃耿氏有孕了。母妃笑着说,“之前看你情绪不好,也没和你。不用多久你可是要做哥哥了,更要做出哥哥的榜样,知道上进才是呢。”
我恍然大悟。难怪那天十三叔意有所指地安慰我……恐怕,他是以为我不知从哪儿得知了这个消息,在醋我那没出生的弟弟呢!
自十三叔带我去骑马那天,我就平复了心情,此刻突然颇为坏心眼地一勾唇角:呵呵,十三叔,恐怕你做梦也想不到,我这一年多来是在醋你!我醋你一年你都浑然不知,可却把一个要紧的把柄送给我了,以后……哼哼。(永晖果然才是腹黑中的腹黑~~~~(>_<)~~~~ )
八个月以后,小弟出生了。母妃抱着绵绵软软玉雪可爱的婴儿向父王含嗔带笑道,“好说歹说王爷可算是留下这一个了。我这‘妒妇’的大帽子可都悬在脑袋上十年了!真想不通王爷您是在心疼晖儿呢还是在折腾我呢……”
父王眉眼泛出难得的和软,目光淡淡向我飘来,嘴角还存着不加遮掩的笑意。那一刻我有一种大脑完全放空的感觉,轰的一下,全身上下都失去了知觉。
只听父王虽笑着却极认真的答道,“晖儿是好孩子,我有他就够了。”后面什么“子嗣多了、年龄隔得近了,恐将来起争竞之心反而不得安宁。”“哪有你这样非叫夫君抬举别人的傻子”云云,我全都顾不上细究其义了,因为,“我有他就够了”这六个字就像楔子一样把我死死钉在了那里,动弹不得,思索不能,行动不力。
他真的,是爱我的。只是润物无声,父子遥相守望,却是十一年来不相知。
第13章:吾子初成
承祥终于大婚了。
其实他的嫡妃是早在四年前便内定了的。彼时三年一次的选秀正逢敏妃病重,建宁帝心疼爱妃幼子,便破例让原本无阅看资格的敏妃也亲自挑选,为未来的儿媳预留下地步。敏妃眼光极佳,一眼相中尚书马汉家的嫡出小千金,正值豆蔻年华的马氏。因为当时无论是承祥还是马氏,年岁都还太小,留了马氏的牌子便让她回家静待,等三年之后的复选。
四十一年,秀女大挑,承祥持母妃二十七月的服期已满,于是马氏顺利被建宁帝亲自下旨指给皇十三子为妻。待各种小定大定的繁琐礼节过后,已是四十二年了。
建宁帝望着正给自己叩头行礼的儿子,眼睛一时已有些酸涩了。皇家孩子早熟,可在他心目中,或许因为承祥是幼子,老觉得他还是个孩子。如今一眨眼,居然都要成家立业了,而儿媳还是青春早逝的敏妃所定,这让他又怅惘又欣慰,更将那几分对宠妃的怀念尽数移到面前丰神俊朗的少年身上。
“起吧,别总跪了。今天你劳累的地方多呢,待会儿去给老祖宗请安,还要去拜谢你德母妃,礼数上更要尽着心,可明白么?”建宁掩过喉头一阵难受,含笑叮咛道,比平日更为和蔼动人。承祥眼睛也有些红,心头却是极暖的,连嘴上都不动声色换了家常称呼,“儿子都记着了。”
建宁很满意,命他走近前来,边亲手替他正正衣襟袖口,边轻描淡写道,“成亲后还是先在宫里住几年,不忙开府。你的哥哥们出去都早,朕最小的儿子要是都这么快出了宫,朕越发成了孤家寡人。你是个懂事孩子,朕先提前和你说一句,免得日后有什么小人挑唆,你听了多心。”
承祥的眼泪终于忍不住喷涌而出,扑通跪下来扶着皇帝的双膝道,“父皇……儿子就一直住在宫里不要出去!儿子一直陪着您……”建宁本被他招惹得流了泪,但听了这话还是笑出声来,轻轻一拍他的脑袋,“傻小子,又说些梦话。你到三四十岁还往宫里啊?你那些妃母们不笑死你才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