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祥一阵脸红,不好意思地拭了拭眼泪。建宁拉他起身,目光慈爱,深深地望着他,“去吧。别忘了带他媳妇拜拜你娘的灵位,也别忘了好好谢谢你四哥。这些年,他花在你身上的心血,一点都不比朕少。”
这大婚到了晚上才是遭大罪的时候。大昌的风俗,新郎为对新娘表示尊重,要守在新房外不停地对来的宾客跪拜叩头,最少也要深揖。虽然承祥是皇子身份尊贵无比,可婚礼在宫中办皇帝又极重视,所以来的大多是身份吓死人的贵人,丁点怠慢不得。
跪下站起这么折腾了小一个时辰,承祥只觉得腰腿都快不是自己的了,还一阵阵的头晕。待到承禛都走到了跟前,他晕乎乎的脑袋才反应过来,心脏猛地一跳,赶忙便要动身行礼。
承禛却一把揽住他,“嘘,别做声。我特意晚些来,人都来齐坐定了,没人往这边看。能免你一分辛苦就免一份吧。”承祥知道他见不得自己在他面前受这个罪,心里暖哄哄的,却正色执言道,“四哥的心意小弟明白,可小弟的心意,四哥也要明白才好。别人来我不过是耐着性子按规矩敷衍,而四哥才是弟弟心里最最要感激叩谢的人。”
承禛笑着拍拍已能与自己比肩的兄弟的后背,“这些想头我都省得,干什么为些虚礼折腾自己。你还是省点力气好……”突然目光一闪,笑容诡异地看了兄弟一眼,吞声不说了。
承祥哪会不明白他的意思,横竖今儿已被无数位娘娘、叔伯、兄长打趣过了,嫩脸都成了老脸。此时被四哥挤兑的一咬牙,笑道,“四哥,今儿可有父皇的旨意,他特意叫我谢你,这礼你受不受啊?”
承禛一愣,气闷一笑,“真是了不得,连父皇都搬出来了!那十三殿下宣口谕,臣怕不是要跪接了?”说着一掀袍角真个儿要跪,可把承祥吓了个手忙脚乱,一面拦着一面就跪下去,郑而重之额头贴地叩了三个头,“承祥谢四哥这些年辛苦教养之恩。如今长大成人,日后必懂事上进,报答四哥。”
承禛见他这样庄重,眼圈也有些泛红。待他行完礼便连忙拉起来擦额头拍膝盖,埋怨道,“就你礼数多!”承祥眼瞧着没人打量这边,展颜一笑双手搂了哥哥的腰蹭在他怀里孩子似的撒娇,“四哥,你可欢喜么?”
承禛拥住他在额上深深一吻,“再不能更欢喜了。”
第14章:雏鹰展翅(上)
呼啸寒风,大冬天的,隆王府里却是热热闹闹一片暖意。
长长的桌子上一个锦绣团子正睁着乌泱泱的大眼睛四处好奇张望,桌旁边围了一圈的侍女、嬷嬷,个个拿手挡护着生怕小团子掉下来。再旁边一点静立着两位腰系黄带着华贵吉服的年轻男子,还有端庄秀丽的几位贵妇人,其中一位贵妇身边还站着一名十来岁的锦衣少年——均是屏了气息不错眼珠地盯着桌上的团子。
这是隆王府的小公子,乳名天申,学名永昼的“抓周礼”。只见那小团子在一堆好东西里缓缓蠕动,左顾右盼,各样都摸了一遍,直叫一边的大人们心提起又放下。最后,团子抓住了一个满面笑容、憨态可掬的白胡子老头不倒翁,咯咯大笑起来。
一众人等都僵住了。承禛的脸上疑似出现了哭笑不得的神情,承祥忙笑着劝道,“四哥,天申将来必是个心胸广阔万事不愁的大气人。一辈子平安喜乐,这是多少人求不得的福气啊!”
隆王妃和十三皇子妃立即反应过来,忙顺着承祥的台阶堆了笑脸一车一车的吉祥话往外倒,这才算把场面圆过去了。毕竟是十年才又得一子,而且天申也的确是生的确是生的可爱喜人,又自来是活泼爱粘人的,承禛走上去摸了摸儿子兀自傻笑的小脸,倒也把对他“胸无大志”的不满抛到了九霄云外。
王妃觑着他没有不高兴的意思,这才拉了一旁瑟缩得像犯了大过似的侧妃耿氏,笑盈盈地道,“耿妹妹可真是好福气呢,天申这孩子必是个千伶百俐讨人喜欢的主儿。想想我们永晖当年抓周,抓了个尺子,这长大了果真就是一板一眼跟木头似的,一点都不可爱。”
承禛扫了一眼规规矩矩的长子,不以为然地看着乌氏道,“皇家子弟自然该是严正些才妥当嘛。”承祥看到耿氏脸更白了,赶紧为自己四哥转圜道,“一静一动,一方一圆,这才显得四哥福泽深厚呢。”王妃掩唇一笑,拍着弟妹马氏的手道,“啧啧,看十三叔这嘴甜的。不知什么时候自己也能有这个福分呢。”马氏羞红了脸,绞着袖口垂首不语。
承禛好笑地瞅瞅被打趣的微窘的兄弟,终是不忍,出声为他打圆场,“说起抓周,再没有比十三弟抓得更奇的了。”“这事儿您还得拿出来说多长时间啊。”承祥忍不住喷的一笑。倒是马氏来得晚,并不清楚这些陈年旧事,好奇问道,“爷抓了什么呀?”
然后一屋子齐刷刷望向承禛。马氏愣了一愣,难以置信地向承祥看去,“不会是……四哥吧?”王妃笑道,“不然你看他哥俩怎么膏药似的撕掳都撕掳不开呢,这缘分可不是天定的嘛。”
承祥握着承禛的手,两人都没说话,只是静静地相视而笑。
到了傍晚,承祥吩咐下人们好生护送夫人回宫,便毫不客气地和他四哥说要留宿。承禛皱眉道,“你是成了家的人了,还是回宫去住为好,再老像小时候一样恐怕父皇不悦。”承祥摇摇头道。“我和父皇请过旨了。有事同四哥说,去书房吧。”
承禛与他心意深通,知晓定是利害相干的要紧事,依惯例嘱咐了王妃不可叫闲人打搅,便带兄弟去了书房。“究竟什么事,这么紧张?”“四哥门下年工尧不是要就任川抚了么?父皇不知听了何人挑拨,心意有些动摇,认为工尧太年轻了些,出身也不高贵,西陲不日用兵,恐他不足以坐镇冲要。”承禛眉心一跳,“果然是有些麻烦。也难怪,我在部里办差忙得毫无空闲余力,难保有人不趁了这个契机。”
承祥伸手比了个“八”字,带了些愤然道,“他赶忙就要塞人,推荐了他的人。当时太子在侧,立时当殿与他争辩起来,父皇十分恼火。”承禛眉头皱的更深,“太子兄好糊涂,即便是形势不利这时候也不能着了痕迹啊。工尧原本是不靠任何人,父皇圣心独裁一心要栽培提拔的,太子这么一吵,反显得工尧与太子有沾染似的,大失纯臣立场!”
承祥瞧了瞧他的脸色,咬咬牙继续道,“这是昨天的事,我没来得及同四哥商量。昨晚给父皇侍膳之时父皇心绪极差,便……便问了我的意思。我是个中人,没太多顾忌,就干脆回明了父皇,既然怕年工尧震慑不住王公将军,不如派皇子坐纛,反正早年也有过例……”
眼看承禛脸色越来越差,承祥心虚地住了嘴。承禛盯着兄弟的眼睛,一字一句地问,“那个坐纛的皇子,不会是你吧?”
承祥咬了下唇不语。承禛也不再多问,将腕上念珠褪下撂在桌上,冷冷道,“自己去请家法。”承祥浑身一震,抬起头,一张脸不知是气是急是恼是羞,涨得绯红一片,“四哥,你讲讲道理好不好?只不过坐纛又不用上战场拼杀,我去西陲与你在部里办差又有何不同?为什么你做得我做不得?”
承禛面沉如水,“你去不去?”“我没错!为什么要受罚!”承祥脸上的红色都蔓到了脖子里。承禛点点头,站起身一指门外,“好,反正你也成了人了,是非好歹有自己的主张,做哥哥的管不了你,这就去吧。只是以后你再做什么都与我不相干了。”
承祥在原地与他僵持片刻,终是狠狠一跺脚扭头进了书房内室。打开柜子,本欲赌气去拿那根藤条,想了想最终还是拿了根适中的竹板子。承禛已随他进了内室,从他手中接过板子指了指床。承祥今日心头憋火,连害羞都顾不上干脆利落地褪了下衣咬着牙伏在床上。
第15章:雏鹰展翅(下)
承禛抬手就是清脆响亮的一板子,承祥痛得身子一颤。,却紧咬下唇不肯叫出声来。“这么些年我教你不要卷进诸王党争,你还不明白么?父皇能这么信任你,二话不说就答应你去西陲掌兵,正因为你在他心里是无党无派无欲无求的小皇子!可你一旦去了,就再也不是了!太子会要你为他做事,老八则视你为太子党,定要除之而后快。你没有后台没有援手一个人在西北,还手上握有兵权,你倒是想死的有多难看!”
一声怒斥一下板子,疼的钻心刺骨,也训的他潸然泪下。承祥抽泣着答道,“四……四哥,那时候……我没有别的……选择……”“什么叫没有选择?”承禛脸气得通红,狠狠往他臀腿相接处抽了一板,痛得承祥忍不住一声惨叫。“太子与老八想插什么人就插去!父皇英明定不会让任何一方得逞,最终不过是找个中人去。工尧年轻,即便一时上不了位,日后总有出头之日,何必你急巴巴地赶上去给人填馅儿!”
承祥实在痛得受不住,侧身一滚躲开了一板子。承禛心中大惊,深悔下手太重,忧心伤着了他,但此时又不好便放下家法去殷切关怀,一时竟僵住了。承祥双手回转挡在身后,满脸是泪地扭过头哀求道,“四哥,日后小弟再向四哥赔罪,随四哥打折了腿都成。只是今天,饶了小弟吧,明日……明日我就要去军营了,倘若伤重骑不得马……”
承禛手心里全是冷汗,胸口一波一波翻涌着,却仍保持着慑人的目光紧盯着承祥道,“若不想再挨打,明天就去向父皇报染了风寒不能远行,军情耽误不得,即便让父皇一时恼怒,也不得不另遣良将。”“不……不可!”“那你若是还认我这个四哥,就滚过来趴好。我宁愿今晚就打折你的腿,明日去向父皇请罪,也决不能眼看着你去送死!”
“四哥!”承祥忽然撑起疼痛无比的身子猛扑进承禛怀里,“四哥,我不能眼看兵权旁落!”“你说什么!”承禛的脸忽地惨白如死,连声音都完全走了调子,“你要兵权做什么?难不成你……”
这么多年,他像老母鸡一样牢牢把幼弟护在翅下,唯恐党争之事伤害了弟弟一分一厘。可是……他的好弟弟,今天竟言之凿凿地对他说,他要争,他要争!
“四哥,你……你不明白么?小弟是为了你!”承祥浑身都在颤抖,将埋藏心底多年的话全都宣泄出口,“太子撑不了多久,八哥决计不会容你,三哥即便是因为我也不会轻易放过你。四哥,我知道你不想争,可是事态如此由不得你我。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你是那样心忧天下志趣高洁,这些兄弟们无论谁继位,焉能容得下你!你若不生,我又岂能苟活!”
“承祥……”承禛全身如坠冰窟,似完全不认得他一样呆呆看着幼弟。承祥跪在床上紧紧抱着他,“四哥,小弟知道此事不易。但我们并不做逆天的事,我们心怀正道,你在京好好办差,我在外稳住军心,天长日久,足以打动圣心。生死荣辱,半由天命半由人 ,既然已经身在局中,放手一搏,总好过坐地等死。”
“承祥,”承禛喉咙干涩如缟,泪水却倏忽滑落,“你是真的长大了。”
这一夜注定是难眠。
承祥是他放在眼皮底下、手掌心里头,心窝子里面长大的,长到十八岁,几乎从没有分开过。而就在这朝夕之间,他的承祥立刻要展开他那跃跃欲试的雏翅,飞到隔了千山万水的西陲,飞到他目光再也无可企及的地方去。
他的心,一下子就被掏空了。
再熟悉不过的、那骨节分明、能握笔挽弓的一双少年的手从背后缓缓环住了他的腰。他先是下意识惊得一动,然后翻过身,在黑夜里对上面前那流光溢彩的眸子。
“怎么还没睡着?明儿还要早起进宫陛辞呢。”带了愠怒的口吻,却是肯定吓不住人的。承祥在暖和的被子里挪动着,更贴近兄长身边,张口,声音却喑哑了,“哥……我开始后悔了。”
承禛心里一酸,眼睛也疼起来,却从鼻腔中哼道,“后悔什么?十三爷胸怀大志,怎么还婆妈起来了?”承祥把头埋进他颈下肩窝,声音低沉如呜咽,“四哥,我舍不得……那么久见不到你,那么远……”“舍不得还逞强要去!”承禛恨得一咬牙,声音却已哽塞了,“主意拿的那么正,那时候没见想着四哥呀?”
他是信命的人,他信命里有的终须有,命里没有的莫强求。其实夺嫡的事他也不是没想过,毕竟他是一个那样心高气傲而有真正把家国天下刻在骨血里的人。想到太子那样不足为万世开太平的庸才或是老八那样只有阴沉不可见光私欲的小人有朝一日会站在那个位置上,心里怎么会不难过?然而,他仍不愿争,更不愿带着承祥去争。在这场一将功成万骨枯的修罗战场里,赢得代价太大,他舍不得拿最爱的人去赌。
可他的弟弟,他以心血抚育的弟弟,其心志和抱负早已在他不知不觉的情况蓬勃生长。正如他以“忍”守护着承祥一样,承祥选择了以“争”来守护自己。他在震惊和剧痛之后,除了依他,别无选择。
他抚着怀里哭得还如儿时一样的爱弟,口气也软了,“多大的人了,刚刚还说要放手一搏呢……四哥没有怪你的意思。你一心为着我好,就和我想你好的心情是一样的。只是哥……也舍不得你啊……”承祥的手紧得有些抽搐,“对不起,四哥。小弟从小到大让你操心劳神,想为你分忧的时候,又更教你牵肠挂肚……”
承禛忍不住亲了亲这小子的面颊,“真是个傻小子。算啦,别再多想了,既然已经选了这条路,就一直走下去别后悔。什么都不用怕,你在前方。四哥在后面总理户部为你坐镇,决不让任何魍魉小人作怪掣你的肘。你呢虽然是年轻皇子,但川抚是四哥的奴才,你背后还有父皇撑腰,只管放开手料理军务。虽然你我分隔两地,但只要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什么事都会顺顺当当的!”
承祥让他说的郁塞顿解,微笑起来,“四哥真是我佛如来能度人的。”“混小子,又没大没小闲磕牙!”承禛笑着一拍他身后,却忘了他才挨了家法的,听他苦叫一声“哎呦”才悟过来,慌忙轻轻帮他揉着,愧疚道,“很痛吧?都怪四哥,哎……”
承祥红着脸小声道,“不……不碍事。四哥先那么辛苦给小弟上了药又揉了大半天,早就好了大半了。方才……方才是我惊着了才叫的。”“你又逞强!”承禛一瞪眼手上力道重了些,果然承祥痛得身子一缩,“今天四哥打得你都满床滚了这伤害能好这么快?早知道你犟成这个样子非去定了不可我也不费这个劲儿打你了!哎……这明天骑马有罪受了……”
承祥脸热的都冒出气来,被他家四哥说的话弄得哭笑不得,只得嗫嚅道,“四哥……实在不成明天直和父皇说吧,我乘车走,也使得的。”
第16章:久别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