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十年了,你……为什么……还没离开?”十年间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男人的嗓子还有些不适应,说话也不太清楚和连贯。
奚沧微惊,“我为什么要走?我不会走的,我要永远陪着你,师父……”
“为……什么?”
“因为我只有师父。”
男人又重复了一遍,“我不是……你的……师父。”
奚沧紧紧握着他的手道,“是师父也好,不是师父也好,总之我是不会离开你的。”
“你……不想记起……十年前……的事吗?”
“我……”奚沧突然犹豫了,半晌才又道,“……不想。”
“你可以……不想,我……却从来……也不能忘。”
奚沧无言以对,因为他根本不记得十年前究竟发生过什么。
男人的视线终于从他脸上移开,又似回到了那目空一切的状态,“你……走吧。”
“我不走!”奚沧有些急了,干脆张臂将人紧紧的抱住,他不知道为什么男人非要自己离开,只能誓言一般的说道,“我说过,我要永远和你在一起,我是不会离开你的,绝不!”
男人沉默了许久,奚沧也抱了许久,久到他以为男人再也不会开口了。
“你……不走,我……走。”
奚沧大惊,“你要去哪里?”
“松……开。”
奚沧闻言却抱得更紧了,“我不松。”
男人不再多言,直拉用内力将奚沧震了出去。
奚沧重重的摔在墙上,喉头只觉一甜,闷声吐了口血,五脏六腑更是一阵阵绞得难受,似乎都要碎了一般。
男人却看都不看他一眼,转身就出了房门,对于这个居住了十年的地方竟然一丝留恋也无。
奚沧顾不得难受,赶紧追了出去。
“师父!”
屋外天色已暗,男人那一身黑衣在白色的冰天雪地里却十分醒目。
奚沧三两步追上去又将人紧紧抱住,“我不要你走。”
男人不言不语,再次将人给弹了开去。
奚沧重重的摔在雪地里,口吐鲜血不止,将那白色大地染上了一抹艳色。
但,即使如此,他依然艰难的站了起来,挡在男人前面,“为什么要走?”
男人十年如一日的表情变都不变,事实上他根本就没有表情。
“让……开。”
“我不让。”
“我会……杀了你。”
奚沧低笑一声,笑容发苦,却依然一步步坚定的走向男人。
“我原本还以为自己再也不是你眼中的空气了,却没想到竟是连空气都不如。”
“十年前,我的身高才只到你的腰际,如今,我已经能完完全全的把你抱在怀里了。”
他现在甚至比男人还要高出一个头,也比男人要壮实得多,男人在他怀中就如女子般娇小,只是却不似女子那般软玉温香,反而冰寒彻骨。
“我死后会在黄泉路上等你,我说过我会永远陪着你的,不论生死。”
奚沧一句句说完,再次将男人圈进怀中,一点点收紧臂膀的力道。
他从未想过死亡会来得如此突然,也从来没有想过会是这种死法,但是他并不后悔,人生难免一死,若能死在他的手里,又何偿不是另一种羁绊。
第三章
傍晚时分,停了一天的雪忽然又从天际飘然落下,纷纷扬扬的就像白色的花瓣一样充斥于天地间。
那两个人宛如雕像般立在那里,动也不动,没一会儿功夫,他们的头上肩上就盛了半指来深的雪。
奚沧静静的等待着死亡的来临,可是等了许久也等不到动静。当他意识到不对的时候,怀中的人不知何时已经合上了双眼,甚至连脉搏都几乎探寻不到了,那身体更是冰得比冰块还要冰。
奚沧大骇,顾不得自己一身严重的内伤赶紧将人抱回了房里,用被子紧紧裹住后又忙着生炉烧水,待热水准备停当又赶紧将人移到热气腾腾的浴桶里,还一刻不停的帮他推宫活血,直直忙活了一个多时辰,那人的体温才终于慢慢有了回暖的迹象。
然后又过了半个时辰,奚沧发现他不知何时已经醒了,忙问道,“师父,你感觉怎么样?”
奚情的身体虽然暖和了,但他的语气依然如千年的寒冰,万年不变,只道,“我……不是你师父。”
奚沧闻言却松了口气,这会儿才感觉到自己的五脏六腑正一阵阵翻搅着,于是再也忍不住,背过身就连吐了两大口淤血出来,他知道自己的内伤极重必须要赶紧好好调息才是,但他却怕自己只要一闪神,眼前的人就会消失不见。
“师……师父,你要走,我知道我拦不住你,我……不怕死,但是你的功力向来不稳定随时都有可能消失,你也不懂得照顾自己,我不敢去想那可怕的万一,也不愿意去想。所以我想……我现在还不想死,哪怕是空气一样的存在也无所谓,我只求你能让我能继续留在你的身边。”
奚情不语。
奚沧拭掉又从嘴角溢出来的鲜血,绕到他的前方,握住他还有些冰凉的左手,单膝跪下,缓缓说道,“我们一起生活了十年,这十年里从来没有分开过,你现在却要我走,可是没有你的地方,我又该往哪里去?我以为我在你眼里只是空气,可我现在才明白,你又何尝不是我的空气,没有了你我唯有窒息而死,所以,只要你能好好的活着,我愿意做你一辈子的空气。”
奚情闻言终于缓缓侧头看向他。
奚沧此时的脸色苍白得已经有些泛青,额角也不断往外冒着冷汗珠,一眼就能看出他此刻正极力强忍着极大的痛楚,但他却仍然眼也不眨的看着眼前人,等待着他的回答。
“你……会后悔的。”奚情道。
奚沧却笑了,“后不后悔,只有死的时候才会知道,所以在我死之前就让我一直陪着你吧。”他说完最后一个字,突然身子一软就倒下地去。
奚情面无表情的看着,一动也不动。
不知过了多久,奚沧才从冰冷的地上幽幽转醒,他抬眼一瞧,本就绞得难受的心脏一下子又悬了起来。
“师父?”
奚情竟然还维持着之前的姿势动也不动的坐在早就已经凉透了的浴桶中,而桶面的水都已经结了一层薄薄的冰。
此时再烧水估计也来不及了,情急之下奚沧捞起人赶紧回房,将人放上床后,他跟着褪去自己所有的衣衫赤条条的也钻进了被中,然后将那冰得没有一丝温度的人揽进怀里,不顾自己的内伤强自运起纯阳内力为怀中人驱寒渡气。
虽然这些年帮怀中人沐浴时,早就看过接触过不只一次他的裸体,但像现在这样毫无保留的相拥在一起还是头一回,平时睡觉虽然也会抱着,但那时都是隔着衣物的,此时奚沧只觉得怀中人的身子滑腻而冰冷,寒气森森直侵入骨髓,当下也不敢有一丝半分的杂念,收心敛神全力为怀中人驱逐寒气。
时间悄然流逝,也不知究竟过了多久,奚沧开始觉得意识渐渐模糊,内力更是消耗无几,由嘴角溢出的鲜血更是一直没断过,但他始终一直咬牙拼死硬撑着。他不知道之前那两下奚情有没有对他留情,他只知道他如今已经再也撑不下去了。
再度醒来时,屋外已经天光大亮,也不知是什么时辰了。怀中空空如也,奚沧惶急的扫了一眼房间亦是无人,他当下心头一空,胡乱套了衣衫就冲出门去。
屋外,风急雪紧,前前后后找了一圈也不见半分踪影。
难道他真的走了?
奚沧大脑一懵,就觉两眼发黑,连站都有些站不稳,可是眼前的那抹黑却又越来越近了,他双目眨了两眨,再定睛一瞧。
奚情衣袂翻飞如黑夜之蝶,正踏雪无痕得从后山飘然而回。
“师父!”奚沧大喜,不顾一身狼狈的迎了上去,“你没走,你真的没走,太好了!”
奚情看都不看他,径自绕过他回房。
奚沧对此毫不在意,只觉得刚才还意欲枯死的心脏终于又活了过来,他紧紧跟在那人身后,“师父,你是去后山崖边练剑了吧,你的身体已经没事了吗?”
奚情也不理会他,坐回床边,开始打坐。
奚沧突然醒悟,他这个时间回来,也就是说现在应该是未时了,可是屋里的铜炉还是凉的,午饭也有根本还没有准备,十年来都没犯过的错误,这一连就犯了两次。不过只要他人没走就好,奚沧捂着还隐隐作痛的胸口,开心的去厨房生火为那人做午饭。
没多久,一碗香喷喷的腊排骨面就出锅了,上面还卧了个荷包蛋,点缀了几叶青菜,这跟刘掌柜的女儿为他做的那碗面一模一样,只是他这是第一次做,也不知道味道有没有那么好。
奚沧将面端进房中放在桌上,正欲开口,奚情却先睁了眼。
奚情没有动,也没有去看那碗面,只道,“你过来。”
经过一天,他的嗓子比昨天好多了,声音虽冷却不似昨天那般嘶哑,反而如玉落珠盘一般轻脆。
奚沧依言走到他身旁。
“到床上来。”
奚沧脱鞋上床。
“背向我,坐好。”
奚沧不知道他想做什么,但却毫不怀疑的照做。他乖乖的转过身,刚盘腿坐正,一双冰掌就贴上了他的后背心,紧接着一股阴寒之气突兀的冲进他的体内,并缓缓渗入了七经八脉,最终汇入丹田,与他体内原本的阳刚之气交缠游斗在一处。
身子乍冷还热,斗大的汗珠从他的额头渗了出来,他牙关紧咬面色痛苦,禁不住开始微微颤抖起来。
“抱元守一。”奚情道。
奚沧闻言立即又收敛心神,心无旁骛。
不久,他便感觉到那两股截然相反的内力竟然渐渐开始交融相合,缠绵不止,循环不休,如同是一对有情人一般。
一盏茶的时间过去,奚情收功。
奚沧睁开双眼,不仅觉得先前受的内伤好了泰半,还感觉体内多了一股阴寒之气。
“师父,我的内力好像……”
“我不是你的师父。”
奚沧一愣,他分明就感觉自己的内力又上了一层,加上十年前那一次,明明都已经传了两次功力给他了,为什么……
“你可以叫我师父,但你要记住,我不是你的师父。”
奚沧转过身来时,奚情又合上了双眸开始打坐。
于他,奚沧不明白的事太多,如今也不在乎再多添几件了。只是,看着桌上已经凉掉的面,又忍不住在心中长长一叹。
随便吃了些东西后,他和往常一样去练功,只是这次他没敢走远,就在屋外的空地练了起来。他手上的那把剑很普通,是在山下那个小镇的铁匠铺让人打的,做工很粗糙也不是很锋利。不过,如果他们一辈子都呆在这座不眠山的话,这把剑用来猎那些野物也已经足够了。
其实他练来练去练了十年,也只练过一套剑,也就是从师父那里看来的那套不知名的剑法。但他练了十年,也没有练出什么成绩,只是将剑招剑式练得十分熟稔信手拈来而已。只是,这次他才舞出一招三式就明显感觉和之前有所不同,威力大涨之外,还有一股说清道不明的情绪随着剑招的变化在他心中缓缓滋生萦绕而上,但却又无法破茧而出。
琢磨了一个下午也没有琢磨出个所以然来,天色却已经不早了。奚沧收了剑,又去烧热水,这热水他自然也是烧了十年,因为师父的身体一年四季都是冰冰冷冷的,冬季更甚。他知道这一定和师父练的功夫有关,也包括他那极易失去意识的情况。但他没有问过原因,因为他知道就算他问了,师父也不会回答他。
侍候完师父沐浴,两人早早的便又相拥而眠。
只是,这次奚沧闭上眼没多久,便听怀中人说道。
“你既不愿离开我,那么你就为我做三件事。”
奚沧在他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双眼就已经又睁了开来,“什么事?”
“你可愿意?”
奚沧没有半分犹豫,“我愿意。”
“那么明天我们就一起下山。”
奚情说完这句话,就再也没有出声。
奚沧抱着怀中人,感受着他的脉搏,却久久不能成眠,心中一时情绪纷杂,似喜又似愁,喜得是,这次下山也许就能了解他更多,愁得是,自己心中那一直不能消去的不安到底是什么?
第四章
古往今来,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这苏州城,城大,人多,各种新鲜事物也让人看到眼花缭乱,目不暇接。奚沧就算十年来都没怎么出过不眠山,也听小镇里的人偶有提起过,如今亲身得见,果然名不虚传。
事实上他和师父离开不眠山已经一个多月了,来到这美名远扬的苏州城也已经有好几天了。他们来到这里后,便在城北的一条陋巷里租了间房屋住下,而这租房的钱则是他们从劫匪那里反劫得来的,那一次也是他第一次同人交手,事后他发现自己的身手似乎还不错,因为那些劫匪中竟然没一个人能赢得了他的一招半式。
如今已是腊月隆冬,而这城中却不似山上那般寒冷,师父依然和在山中一样,足不出户,但却让他每日去各个茶馆酒楼打听一个人的消息,那个人是一个女人,名字叫做花若梦。
花若梦,苏州城第一美女,芳龄已二十有八,却至今仍未婚嫁,裙下之臣无数,是整个苏州城的男人们谈论和肖想的女人,也是整个苏州城的女人们羡慕和嫉妒的人。
这是奚沧从茶馆伙计口中得来的消息,他将这消息告诉给了师父。
奚情只道,“再探。”
于是,他这些天一直徘徊在酒楼茶馆之间,终于又听到一个最新消息,再过两日,花若梦会在她的梅影别苑举行每年一次的赏梅会友赛。据闻,她每年都会以此契机挑选一名合意的男人来伴她左右,待一年之后梅花复开之时,旧人又换新人。
是夜,奚沧照例服侍奚情沐浴。他这次在热水中加了些舒筋活络的中草药材,他知道就算煎了药师父也不会按时吃,所以干脆用药浴的方法来帮他调理身子。
奚情对此没有一点表示和反应。
奚沧早就习惯了他的无动于衷,只默默的帮他推拿着穴位,加速血液的流通。
泡了一会儿,奚情淡淡开了口,“明天的赏梅会友赛,你去。”
奚沧手下功夫一顿,“师父呢?”
奚情只道,“你只需记住一件事,不要和任何人提及我。”
奚沧又问,“师父不去?”
奚情却合了眼,不再出声。
梅影别苑在城南。
城南住得都是些有钱人,非官即富。
今日的城南更是人声鼎沸,热闹非凡,尤其是男人格外多了起来,街头巷尾也都在谈论着这个一年一次的赏梅会友赛。
“今年来参赛的人还是这般多,依区区之见,恐怕这去也是白去。”
“此话怎讲?”
“李兄你有所不知,这若梦姑娘挑得的男人向来是一年一换,可就在前年,一位名唤梅七的公子哥儿一路过关斩将拔了头筹,听说若梦姑娘对那位梅七公子也份外中意,去年竟然让那得了魁首的人再与七梅公子比试,结果落败,那梅七公子就又留在了若梦姑娘的身边。依区区之见,这若梦姑娘怕是真的看上了梅七公子,我们此番再去,怕也是白废功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