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公子,请。”
高人的剑向来不会先出鞘,江南一剑见他态度平平,不倨不恭,又见他行为直来直去,心中疑虑当下也去了泰半。想来许是个初生牛犊,看他轻功不俗,不知手里的剑是否亦如是。
“好,那就让本公子见识见识你的本领到底有多大!”
第六章
今日的客人多半是为了来看江南一剑与梅七公子的比试,却没想到今年竟又不比了。孰料突然又冒出来个无名之辈,竟然敢当众挑战盛名在外的江南第一剑,这种热闹又岂有不看之理。
“韩公子,让他瞧瞧你江南一剑的厉害!”
“赶紧比吧,也让我等开开眼界!”
“就是,孰高孰低要比过方知!”
奚沧见江南一剑的剑不出鞘,亦不出招,便催道,“公子为何还不拔剑?”
江南一剑微微一笑,“你尽管出招,本公子的剑出不出鞘还要看你有没有那个能耐。”
奚沧也不再多言,提剑起势,“那就得罪了。”
他话音方落,剑已刺出,这一剑看上去绵柔无力,毫无气势,直直取向对方的左胁。
江南一剑轻视一笑,身子不动,只拿剑鞘去削。孰料,那破绽百出的剑招陡然生变,上一式还温吞缠绵,下一式突然就变得狠辣无情,虚晃两下后,竟又改道取向他的膻中穴。江南一剑也并非浪得虚名,他急退一步,轻易挡开这一击,但心下却微惊,对方剑招所灌注的内力不可小觑。
奚沧一击未中,也知此人功夫不俗,与那之前遇到的山贼肖小根本不是一个档次,当下又添了三分内力,剑招一变,不再留情。
江南一剑原本还自信满满,以为拿下他也不过是三两招的事,却没想到这三两招下来,自己的剑却已被逼得不得不出鞘了。
数招过后,他更是额角见汗,心中惊骇连连,手底下的章法虽还未到紊乱的地步,却已有些捉襟见肘。他被对方一变再变,时快时慢,虚虚实实的剑招给逼得一退再退。对方的剑法虽然与内力结合得还不是很融会贯通,但他那娴熟的招式却又稍稍弥补了这一点,更让他惊诧的是,此人的剑法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根本看不出是师承何门何派。
如此一来,落败也只是早晚的事,江南一剑心念一转,未免自己当众输得太难看,堪堪挡下一击后,干脆收剑回鞘。
奚沧一愣,只得急急收了招式,“为何停下?”
江南一剑冲他抱一抱拳,“小兄弟年纪轻轻,剑法着实不错,韩某甚是佩服,不过,韩某突然想起还有一件紧急要事,必须马上去办,所以,此次比试就当韩某认输,他日有缘,你我不妨再来较量一二,那么,韩某就此告辞!”他说完又冲阁楼上的两人略施一礼,又对台下众人道了声歉,然后头也不回的施展了一套极俊的轻功飘然离去。
他这最后一手无非是故意展露给众人看的,自然是为了迷惑他们,让他们以为他的突然离开是真的事出有因,而非是败于这个初出茅庐的无名小子手上。也亏得来人多半是些不通武艺的文人,虽然也有个别江湖人,但那些人也都是些没什么真本事的无名之辈,所以他此番也算是糊弄过去了。
只可惜他虽然糊弄了那些文人,却未必糊弄得了此间的主人,那美人看着江南一剑匆匆离去的背影,轻轻哼了一声,“江南一剑,不过尔尔。”
奚沧此番也算是真正与人过了招,他原本也不知道自己的功夫到底是高是低,是好是坏,不过这次比试下来却让他觉得颇是畅快,甚是意犹未尽。而且与江南一剑的对战之中,他也明显感觉到了对方剑招的紊乱不济,若这韩逍当真在江湖上排得上前几号的话,那么他如果打败此人,是否也说明他的剑法其实也还是不错的?
奚沧心中涌起一丝兴奋,他此刻急切的想要见到师父,然后告诉师父,自己竟然可以打败赫赫有名的江南一剑。他思之便动之,脚下一转,就欲学那江南一剑施展轻功快快离去。可他才跃至半空,突然又想起一事,便又轻轻落回梅梢之上,那姿态端的是飘逸潇洒,颇有几分他师父的神韵,那梅花竟也是半片不落,可想而知他的轻功已经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奚沧回首冲那阁楼上的美人道,“我明日酉时能来这里喝酒吗?”
美人先惊见于他不俗的剑法,此时又惊艳于他极为漂亮的轻功,心中也对他升出不少兴趣来,远远应声道,“明日酉时,奴家在此间恭候公子。”
见她亲口应下,奚沧终于放心的离去。
此次赏梅会友就此落幕,众人一一离去。不过今日意外的一场比试,也成为了苏州城一时的谈资,众说纷纭,却又没人知道那赢了比试的青年男子究竟姓甚名谁。
奚沧匆匆赶了回去,师父果然又在床边打坐。
“师父。”他低低唤了一声,轻声说道,“我打赢了江南一剑,花若梦邀我明日去她的梅影别苑喝酒。”
奚情像是没听见一般,不语不动。
奚沧呆呆的看着他白得几乎没有一丝血色的精致容颜,原本还有些激动的心情也逐渐平静了下来。
房间里冰冷的没有一丝温度,早上出门时多添了些炭火的铜炉也已经熄灭了,奚沧赶紧又将铜炉拎到厨房点燃,又烧了些热水,沏了壶热茶端进房中。
“师父。”奚沧端着热茶来到床边,“你今日又没进食,喝口热茶暖暖身子也好。”
师父的无动于衷也在奚沧的意料之中,他放下热茶,又去柜子里取出一件白狐披风给师父小心披上。这件披风还是在山上时他用猎来的白狐请镇子里唯一的裁缝师傅给做的,做工还算精致,那雪白的颜色也很衬师父。
他一直觉得师父穿白色的衣衫应该更好看,也曾特意为师父准备过一套漂亮的白裳,可惜师父却看都不曾看一眼。每次看到师父一身黑裳静静的立在后崖边上,清风扬起师父的黑发黑裳,似乎只要师父一个动作,就会立即消失不见,无影无踪,那情景只让奚沧心头涌起一阵阵的不安。
“师父。”奚沧就着披裳的动作,顺势将人轻轻拥在怀中,师父身上的寒气就算隔着暖暖的白狐披风都直侵入他的骨髓。奚沧不禁拥得又紧了一些,喃喃道,“师父,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你不要离开我,不管你要我做什么都好,只要你不离开我,我都愿意去做。”
奚情倏然睁开双眼,但那墨黑寂静的眸中没有焦点,更没有印上任何事物,须臾,复又倏然合上。
奚沧拥着人,自是没看到,直到师父身上的温度回暖一些,他才松开。
冬天的夜,来得很早,他自去厨房弄了些吃的,又烧了热水侍候师父沐浴,直到两人都躺回床上,这一天才算是结束。
山下的日子与在山上其实也没有多少区别,只是师父从前是在崖边练剑,现在改在了院中。院中种着一棵梅花树,当初找房子的时候,他也是看中了这颗打了苞的梅树才选定了这个独立清静的小院。他到不怎么懂花草,只是觉得师父的气质和这梅花很是相近,连带对这梅花也生出一丝喜爱来。
来时才打苞的树,如今业已奚数盛开。梅是红梅,那鲜艳如血的颜色,在这白色的隆冬天格外醒目。师父习剑的身姿一招一式皆是美景,那深红色的花瓣被师父的剑气影响,纷纷如蝶般飞离枝头,附剑而生,随剑游走,宛如火凤成翔。
白色的雪,红色的花,黑色的衣和发。
多情的剑,无情的招,磨砺十年风华。
眼前的景致竟让奚沧看得目不能移,心中一片激荡,他返身进屋拿了铁剑出来,“师父,我来陪你练。”说罢,提剑跃入师父的剑招范围。
十年来,这还是第一次与师父对招,以前他只敢守在崖边远远观望,不敢接近半分距离,自从师父开口后,他高兴之余对师父的感情就又亲近了一分,下山后,见到了更多形形色色的人,对师父的依赖和那份想要守护的心情也更深了一分。
原以为师父不会理会他,没想到竟然接了他的招,奚沧大喜之下,更是提起了十二分精神。师父的剑法他看了十年,比起自己来,他自然知道其中的厉害,谨慎的将三招九式二十七变的剑法演练了一遍,竟然没有碰到师父的一片衣角。他心知自己与师父的差距,所以手下每招每式也可以说是使出了全力的,却没想到竟然无法撼动师父一分一毫。
还来不及接受打击,师父突然改守为攻,直直向他当胸袭来,那一剑乍看动作缓慢,剑式看似普通实则变化无端,只是普通人肉眼根本来不及捕捉。奚沧的剑还未来得反应,就已感觉到了危险,他急退一步,剑才提起,师父的剑尖已然抵上了他心脏的位置。单单一招就拿下了他,若不是师父没用内力,那他现在恐怕已经去见了阎王爷。
原本还因为打败了江南一剑而对自己有了几分信心,这会儿也全都化为乌有,此番若不是江南一剑浪得虚名,那就说明师父是难得一见高手中的高手。可是连师父一剑都接不住的自己竟然还妄想要守护师父,这份心情也着实受到了打击。
奚情收剑还鞘,返身进屋。
奚沧看着一地残红,沮丧的立在梅花树下,发了一上午的呆。
第七章
奚沧决定尔后更要用心练剑,师父虽然厉害,但他身体有恙,功力又时有消失的症状,那时候若自己再不济,又有谁能来保护师父!
师父生得极是好看,此前来苏州这一路上也不知道遭到多少流氓地痞的觊觎,师父虽然貌美,但与女性的柔美相去甚远,分明也是男儿身,可那些混蛋竟然还是要打师父的主意,这让他还未开窍的脑子颇是不解,但手下也没留一丝情面,狠狠的教训了那些无德的家伙。好在到了苏州师父就不再出门一步,这也让他松了很大一口气。
吃过午饭,奚沧又练了会儿剑,可他总是摸不到窍门,分明一模一样的剑招,威力却和师父差上那么一大截,还是说他根本练的就不对?毕竟这剑法只是自己观摩学来的,师父并没有教过他任何东西。琢磨半晌也不得其法,犹豫了又犹豫,最后他还是提起勇气决定去问一问师父。
“师父,我的剑法是不是练的不对?为什么内力总是不能完全与剑招融会贯通?”
奚情缓缓睁眼,看着眼前小心翼翼的人,半晌才冷冰冰的道,“时候还未到。”
时候未到?奚沧蹙眉不解,“师父的意思是说我练剑的时间还太短了吗?”
奚情缥缈的视线移至窗外,“酉时快到了。”
奚沧知道该出门了,可他却不知道师父为什么要他去见那个苏州第一美女,“师父,我见了花若梦该做些什么呢?”
奚情半晌才道,“让她爱上你。”
奚沧大惊失色,“为什么?”
奚情合眸不再言语。
酉时,梅影别苑。
奚沧来时,别苑门口已有两位姑娘在等了,其中一位是昨天那位持剑的姑娘,名唤翠珠。另一位姑娘也是一身绿衣,但年纪要比看上去才十六七岁的翠珠姑娘大上些许,名唤紫俏。
翠珠见到人,却抱剑哼了一声,“你再晚来一刻,就等着明年再来吧!”奉命在门口等了些时候,因天气寒冷,难免有了些脾气。
紫俏笑骂了她一句不懂规距,又向奚沧福了一福,“我家姑娘已在梅园等候多时,公子请随奴婢来。”说罢,作了个请的手势,领着人就往梅园的方向去。
此时天色微沉,别苑四处都已燃了灯火,一路影影绰绰来到梅林中的那幢赏梅阁楼下。阁楼内更是灯火通明,还有一弦琴音幽幽婉转从楼上流淌而出,好似天上仙曲入耳,让人不禁沉醉着迷。
“姑娘就在阁楼上,公子自己上去就是。”紫俏说罢欲走。
翠珠却斜了奚沧一眼,没好气道,“喂,我提醒你一句,别随便打我们家姑娘的主意,否则……”她拔剑一寸,威胁道,“我一定不会轻饶你。”
紫俏给了她一个爆粟,向奚沧道歉,“翠珠年幼,公子别与她计较,姑娘已经等候多时了,公子就赶紧上去吧!”说完拉着还犹自嘟嘟囔囔的翠珠离去。
奚沧犹豫了一下,上前推门而入。屋内很温暖,四周布置的也很是雅致,墙上更是挂满了落款不同的字画。山中十年,奚沧虽还识得字,却是不懂如何欣赏。关了门,他寻着楼梯往二楼上去。
二楼四周纱曼重重,水晶帘隔了一道又一道,空气里还弥漫着一股似有若无的醉人熏香。奚沧隔着数道水晶帘看向房间深处,模模糊糊也只瞧见一个美丽的倩影在抚琴,他抬脚欲进,又忽然想起师父的那句话。一时犹豫,不知是进是退,师父到底为什么要他这样做呢?蹙着眉,他脑中烦乱,却不知如何是好。
琴音忽停,一声侬侬软语道,“公子既然来了,为何却又犹豫了呢?”
奚沧微奇,“你怎知我犹豫?”
帘内轻笑,“公子的脚步声告诉奴家的。”
奚沧静了静心,伸手掀开一道道水晶帘,最后终于见到了那位传说中芳华绝代的苏州第一美女,花若梦。
美人的确很美,就像牡丹一样艳丽,华贵,不似师父那般美得清冷,出尘。
花若梦好整以暇,任他打量来去,却见他观后竟面露落寞之色,这种状况还真是头一回,以前那些见过她的男人们无一不是惊艳与赞美,不是将她夸得天上有就是地上无。此人相貌俊俏,年纪轻轻,却又有着不同于同年人的沉稳。
花若梦不禁对他心生好奇,她抬了抬手,示意道,“公子请坐。”
奚沧大大方方的在她对面的锦织蒲团上坐下。
花若梦伸出纤纤玉手,从旁边燃着的小炉上取出一小壶温好的美酒,然后斟了一杯递过去,“这是奴家亲酿的青梅酒,公子且尝尝。”
奚沧浅尝一口,“微酸,微甜,味道很特别。”他实话实说,不带一分溢美之词。
花若梦对他的好感不禁又添了一分,“你果然与他们不同。”
“他们是谁?”
“他们以前曾被我邀请来此的客人。”
奚沧想起有关她的传言,又想起师父的叮嘱,剑眉微蹙。
花若梦见状,不动声色的又帮他斟上一杯酒,“公子可知道我为何要请你喝这青梅酒吗?”
“为何?”
花若梦微微一笑,风情无限,“因为公子这般年纪,就如这青梅酒一般,让人感觉微酸,微甜。”
“那你会喜欢我这个年纪的人吗?”
花若梦微愣,转而笑道,“喜欢,为何不喜欢,公子这般年纪的人朝气勃发,奴家一起也会有种时光倒流的错觉,虽然只是错觉,但世间又哪个女子不希望自己永葆年轻呢。”
奚沧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这酒若是夏日喝,应当会更美味。”
花若梦赞道,“公子说得一点儿不错,青梅酒在夏日用冰镇上后再喝,会更加爽口。”她说着又从小炉中新取出一壶酒,为奚沧斟上,“公子再来尝尝这个。”
奚沧依言尝了一口,“咳……这酒……味道好怪。”
花若梦笑着为他夹去一块糕点,方道,“此酒名为屠苏,是一种节令酒,有益气温阳,祛风散寒的功效。”
“节令酒?”
“马上就要除夕了,在这种举家团圆的日子,一家人都会一起喝屠苏酒的,就像端午大家都会喝雄黄酒一般。”
“那你为什么却要和我一起喝这屠苏酒呢?”
“听公子言谈,似乎不是这苏州人氏,年关将近,公子不用回家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