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炎译并不知道,自己从此荣幸地成为了苍龙身边的除了朱雀外的唯一一个朋友。
在和苍龙熟络后,炎译惊奇地发现,原来世上还有人的生活如此单调。苍龙时不时会从天界下来一趟,也不去城市逛街,就找一处安静的地方坐着,这样就算娱乐了,而炎译的存在,就是为他的娱乐锦上添花。
两人相处的时候,大多都是炎译在说话,讲他的哥哥说他的叔叔们,每回还不忘发表长篇大论自夸自夸,苍龙在一旁也不知道听没听,从来都不给个回应。后来渐渐的,苍龙也会说上几句,他的生活太过枯燥,没什么可以说的,只有说些自己的事情,但不多,每回都是轻描淡写地带上几个字。
跟苍龙相识了好几年,炎译才大概了解到了天界的情况:苍龙在天界守东门,平时没有什么事情做,朋友也少,因为性格不好,只有同为四灵的朱雀愿意跟自己说话。
苍龙说,在任职四灵之前,他和朱雀是孪生兄弟。
自己是苍龙的第二个朋友,而且那第一个朋友还是苍龙的兄弟。这个认知让炎译得意了许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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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晃眼就过了几十年,南陵十五年天降大火于南国寿阳,夜雨被焚,群魔失首,一时间乱成一片。
狐族虽远居戚国,却仍在夜雨手下,此时魔王一死,他的哥哥炎久就忙了起来,忙着回应其他同伴妖族的试探,忙着照顾好狐族内外,于是赶去了南国与蛇族等同僚商议要事,就在这段时间里,蝎族趁机作乱,火烧梅城,等炎久赶到的时候,梅寒卿已经化成灰了。
等把狐族的事情都安排好了以后,炎久带着摄魂珠失踪了,从此了无音讯。
夜雨一事过去还没有半年,苍龙就化成人身,亲自到盛风来找他了。
他把一长条用布包裹好的重物交到炎译手上,炎译疑惑道:“这是什么?”
“剑。”苍龙顿了顿,“夜雨的剑。”
“啥?!”炎译一惊,手一抖,剑差一点掉到地上,索性苍龙伸手稳住他的口。炎译咽了咽口水,“你……你哪里搞来的这东西?”
苍龙道:“捡的。”
炎译仍是睁大了眼:“捡的?你在哪里捡的?”
“南国寿阳。”
“那里不是被你们天界烧得来一片废墟了吗?”
“恩,但这把剑还完好无损,是把好剑。”
天火是天下最烈的火,能经受得住天火而毫发无损,这种剑已经是世间罕有。
但炎译的重点不在这里,他冷静了下,道:“苍龙,你到底怎么得到的这把剑?这把剑完好无损地躺在废墟里,那些放火的天界的人没道理不拿走啊。”
炎译当时想的是,或许是谁带回去转送给了苍龙或者是赐给了他。
但没想到苍龙答道:“那把火,是我放的。”
“什么?!”
苍龙目光淡淡:“天枢把天帝的天火借给了我,让我去焚夜雨。火灭后我下去察看,发现了这把剑,我要是带回去,必然会被天枢收回去的,所以想暂时请你替我保管。”
炎译完全没想到事情的来龙去脉是这样的,他们妖魔鬼魄的伟大领袖就是死在自己的好友手中?
他是没有见过夜雨的,但是他听尤舜讲过夜雨的事情,是个值得钦佩的男人。炎译想到这里,心里不由有些复杂:“苍龙,夜雨是一位好魔王,你不该杀他。”
“我听说了。”
炎译惊诧地看向苍龙,只见苍龙表情仍然淡淡的,看不出情绪:“有了命令,我就去执行。”
炎译听着不是个滋味,刚要反驳,就听苍龙继续道:“但是,当我握着这把剑时,心里却怀疑了起来。”
“怀疑什么?”
苍龙轻轻地摇了摇头,没有回答,只是将剑托付给炎译,转身离开了。
再一次见到苍龙,是在元汐四年,离把剑托付给他的那一天已经过了四十多年。这次又是苍龙登门拜访。
炎译第一次在苍龙脸上看到了阴沉的神色,他给苍龙倒了杯茶,问道:“怎么这么久才记起来看我?”
若换做平时,苍龙是绝不会动炎译给他的茶的,准确地说,炎译还未曾看过苍龙在他面前吃过什么东西。然而这一次,苍龙久久地凝视着茶杯,然后将它端了起来,一饮而尽。
炎译有点受宠若惊,只听苍龙道:“炎译,我一直以为我只需尽好我的职责便好,但我现在好像发现有些不对劲,奉命办事,心底却生起了不情愿,我到底怎么了?”
说着,苍龙脸上竟浮现出一丝疑惑之色,这着实把炎译吓到了。
这这这这这……苍龙是在向他诉衷肠?
炎译心里为冰山的融化而感动,苦口婆心道:“你能自己发现简直是太好了,老早之前我就想说了,你不能有自己的心意吗?”
苍龙琢磨着炎译的话:“自己的心意?”
炎译兴奋得双手都挥舞起来:“对啊,我的人生我做主,我想怎么活就怎么活,我看不顺谁我就看不顺谁,我喜欢谁就喜欢谁,这样生活才有意思啊。”
苍龙思忖着,半晌,他站起身来,已是一脸释然:“炎译,告辞了。”
炎译愣愣道:“呃……你到底怎么了?今天你有点不正常啊,往常你都是直接走的啊。”
苍龙深深地看了他一眼,嘴角微微上扬,竟然露出了一个淡淡的微笑。
元汐五年,传闻四灵二十八宿之首苍龙因忤逆北斗之长天枢而被剥去龙之骨,堕入凡尘。
武孝三年,炎译路经南国东京,偶然间在桥上看到苍龙的转世萧陵,那时萧陵已经见过了离渊,拥有了前尘回忆。
上次一别,不过十余年,你却已经历了轮回转世。
也就是这十余年,让萧陵遇见了林臻,让林臻改变了萧陵,使萧陵学会在眼底盛开一树桃花,一往情深,笑意温柔。
炎译知道,苍龙已经有了他自己的心意。
第五十二章:玄衣黑袍
萧陵这一睡,就是半个月。
萧陵躺了半个月,林臻就在他床旁守了半个月,若是犯困了,就轻轻地侧着身躺在床边挨着萧陵睡一会儿。他每回睡醒,闻着身边熟悉的气味,都不由自主地往萧陵身旁凑一凑,就像是睡迷糊了的小猫小狗,然而当林臻完全清醒后抬起头,看到萧陵依然紧闭的双眼时,心里的那团温馨如云雾般散去,只剩下担忧与寂寞。
有时林臻愣愣地盯着萧陵的侧脸,一看就是半天,也不知道有什么好看的。
有时林臻会用手帮萧陵暖手,暖了手后又轻手轻脚地坐到床上,为萧陵暖脚。
有时林臻会突然冒出“萧陵会不会已经死了”的念头,然后小心翼翼地俯身,将耳朵贴在萧陵的胸膛处,听着那沉稳而有力的心跳声,久久地无法移开自己的头,就一直保持着这个姿势。
有时林臻还会亲一亲萧陵的嘴角,如蜻蜓点水一般轻柔,又如偷亲一般羞涩。
半个月说来也不长,但对于林臻而言却是度日如年,每天炎久来给他送饭时,他都会抓着炎久问萧陵现在怎么样了,为什么还不醒等诸多问题,炎久也说不上个所以然,就跑去把尤舜叫来了,尤舜解释了一通,也无非是什么不能操之过急这些安人心的话,最后还要林臻给出一滴血作为回报。
但是尤舜说,就算睡个一两百年,也是有可能的。
第十六天时,还没到送饭的时候,炎译就早早地抱着一件折好的袍子,进了萧陵的屋。
“你怎么这么早就来了,发生了什么不好的事吗?”林臻抬眼看着炎译,心里最先是疑惑,然后皱着眉道。
炎译并没有凑近,而是远远地站在桌旁,将手中的黑色衣袍放在了桌上。他咧着嘴冲林臻笑道,“哪儿有那么多坏事发生?林臻,这是你那天穿着的衣服,我给你放这儿了。”
林臻问:“那天穿的?哪天?”
“就是你来戚国的那天。”
林臻恍然,他来戚国那天,不就是抱着萧陵从大海上岸碰见炎译的那一天?当时穿着的……好像就是邪斗送的那件黑袍。
那件衣服做工相当精致,又是邪斗送的生日贺礼,一直以来他都很珍惜,然而却在萧陵化龙的时候被龙鳞割得来到处都开了口子。他当时满脑子都是萧陵,哪里想得到衣服的问题?这几天下来,他都没想起过问这件衣服,直到炎译今日提起,林臻才记起还有这事。
林臻叹了一口气:“炎译,你能不能帮我找个绣娘补一补它?”
炎译笑了,露出两排牙:“绣娘?林臻,你这件衣服它完完好好的啊,没有任何需要补的地方呀。”
林臻闻此,还以为炎译是在开玩笑,“你就帮我跑一趟吧,回头你家二叔要我多少滴血我都给了。”
“噗不是啊林臻。”炎译当着林臻的面将袍子展开,黑袍如夜,金丝绣出暗色山河,“你看,真的是一点破损都没有。”
林臻见炎译的表情不像是在开玩笑,心生惊疑,他站了起来,走到炎译面前接过那件衣服仔细端详,还用手摸了摸,的确是那件衣服没错,也的确没有任何破损。
简直就是完好如新。
林臻惊诧,随后便注意到了在他接过袍子的时候炎译往后退了两步,与自己保持了一臂之距。
他看了眼炎译,炎译冲着他眨了眨眼,笑得一脸天真无邪。
林臻将衣袍重新折好,沉声道:“邪斗,同一个把戏玩两次,你可真够没创意的。”
依然是炎译的面容,然而表情却有了细微的变化,使整张脸邪魅了三分,邪斗笑道:“敢问殿下这次又是怎么识破在下的?”
林臻道:“你进来后没有靠近我,我走过来后你又后退两步,可见你是怕虽然你和炎译身上都同有妖气,但是我还是会辨别出来细微的差别——实际上,在接过衣服的那一瞬间,我的确感受到了不同。而且你模仿炎译也模仿得不到位,依炎译的个性,看到裂开的衣服自己愈合的事情,肯定会夸大事实,一惊一乍的。”
邪斗微笑:“那这只能说明炎译非真,又如何知道是我假扮炎译呢?”
林臻想了想道:“可能是你展开衣袍时的动作……去年你给我时,也是这么展开的,很眼熟,我自然就想到了你。”
邪斗微眯着眼睛,点了点头:“原来如此,真没想到两次都让殿下那么快就猜出来了,在下对殿下的观察力和记忆力真是佩服不已。”
林臻清咳一声,谦虚道“其实我没有那么厉害。”
“不不不,殿下,虽然你武功不怎么样,但眼力方面还是值得夸赞的,不然怎么会轻而易举地识破我两次呢?”
“……”你这到底是在夸我还是损我呢?
林臻见邪斗面露得意自信之色,心里迟疑,但还是冷静地说出了事实:“邪斗,这都第二次了,为什么你还是不肯承认是你自己没有这方面的天份?”
邪斗眼色一沉,语气不悦道:“你是说我扮得不像?”
“呃,当然,外貌身形衣服什么的都很像。”
“废话!”邪斗白了他一眼,“那些都是我用法术变的,能不像吗?”
“……你以前用这招糊弄过别人吗?”
“殿下以为小的很有闲心吗?除了殿下,我……”像是忽然想起什么一般,邪斗闭上了嘴,没有继续说下去。
不提也罢,都是过去的事情了。
都是过去的傻事了。
林臻看着邪斗忽然止住话头的神色,笑着问道:“看你这样子,肯定还骗过不少人,他们都没识破你?”
邪斗摇了摇头:“除你之外,只有一个人,他没有识破。”
林臻看邪斗抿着嘴角,眼底幽深如夜,已然明白对方不再想继续这个话题谈下去了。林臻问道:“好吧,那你现在可不可以告诉我,你这样是怎么回事?”
邪斗道:“这里毕竟是狐族本家,我不伪装一下的话不好进来。”
“……不,我要问的是你怎么找到这里的。”
邪斗指了指桌子上的衣服,“它告诉我的。”
林臻皱眉:“什么?”
邪斗道:“去年冬至之前,我不是离开过西雪一段日子吗?那时候我就是去找给你做衣裳的人了。”
“找谁?”
邪斗扬起嘴角,咯咯地笑了起来,“一只蚕妖,弱得来连一个人都杀不了,放在生活里倒是纺织的能工巧匠,以前夜雨的衣服都是她负责做的。”
林臻没想到这件衣服竟然还涉及着另一个人,从夜雨的话来看,那个蚕妖十有人入九也是夜雨的手下,于是他问道:“她在南国吗,过得还好吗?”
“她住在夜城,以纺织为业,日子过得很低调。嘛……这也很符合她的性子。”邪斗顿了顿,“这件衣服的布之间其实夹着一层丝,是她的丝,能抵挡一些基本的伤害……当然对于苍龙的龙鳞而言,它太脆弱了,所以当然会被划坏,但它是具有自我修补的能力的,而且在袍子忽然破损过多时,禾桑她……就是那只蚕妖,会有所感应,也正是如此,她才让我来戚国这里找你。”
林臻听着,点了点头:“对不起让你担心了,我没事。”
邪斗拍了拍他的肩膀,“萧陵恢复神身后,我也放心了,苍龙的功力在我之上,我也无需再记挂你的安危了。”
两人又你一句我一句地说了一会儿,这时,屋门被推了开来,随着一阵微风,一个卷发红衣少年风风火火地闯进了房间里,当看到邪斗的时候停了下来。
由于刚刚一直在说话,邪斗忘记了把模样变回自己本身的样子,所以还维持着炎译的身形模样。
炎译的眼睛慢慢睁大,瞪着眼盯着和眼前这个和自己长得一模一样的男子,差点吓得跳起来。他看着邪斗慢条斯理地整了整衣袍,优哉游哉地从自己身旁走过,跨出门槛,离开房间,一点都不因为假扮了别人而心虚慌张,不禁更惊诧了。
他指着邪斗离去的身影,愣愣地对林臻道:“你的朋友假冒了我,被我看见了,他怎么还这么淡定?”
林臻掩着嘴轻咳一声:“他在练演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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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邪斗这么一闹腾,林臻沉重的心情减轻了几分,但是眼看今天又要过完了,萧陵依然没有醒来。
夜深了,林臻在烛台上点了盏红烛,孤单的烛光在漆黑的屋子里摇曳着唯一的暖光,渲染出一团橙色的寂寥。
难道萧陵要睡上个三年五载吗?
林臻坐在凳子上,头枕着手趴在床上,一边看着萧陵一边胡思乱想。
他叹了口气,坐直起来,百无聊赖地握住萧陵的手,将他的手掌展开,用自己的指尖描绘着萧陵的掌纹,画着画着,就忍不住赌气般地喃喃起来:“你要是再睡下去,我就走了,让你在这里睡。”
林臻望向萧陵安静的睡颜,故意哼道:“你要是再不醒,我就不和你好了,我找别人去!到时你可别再追上来坏我好事啊!到时等我儿孙满堂了,让我的儿子和孙子叫你一声干爹干爷爷,总算有情有义了吧。”
在安静的房间里,只有他一个人的声音。
而回应他的,只有萧陵均匀的呼吸声,和跳跃着的烛光。
昔时的萧陵,会因为这句话而扑上来在他脖间留下一个牙印,会狠戾地说出“你对谁笑我就折腾谁,你和谁好我就弄死谁,一个也不放过”这种霸道的话语,会蛮横,会吃飞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