盯着地上那滩乌黑色的血,云双罹侧过身看向银首,沉默了半晌,才神情漠然地收回视线,眼里一片死寂。
全身无一处不痛,内力每增长一分,疼痛就增加一分,云双罹喘息着粗气,越过银首慢慢挪到床里边,打开暗格拿出里面准备的万能解毒丹,喂入口中吞下去后,又艰难万分地下了床,披上衣袍往屋外走去,只是还没走到门口,一片锋利的刀刃比在了脖颈上。
云双罹顿住脚步,没有回头,一只手撑在门板上,脸上没有露出一丝意外的表情,他动了动嘴角,扯起一抹有些僵硬的笑容,声音暗哑低沉,明显还带着欢愉后的余味:“你醒了。”
银首抿着唇,面无表情地盯着他的脑后勺,尽管身体依旧疲软无力,但手上的功夫却丝毫不受影响,稳稳当当地搁在云双罹的颈间:“你是火云宫宫主。”语气肯定,不容置疑。
“不错。”云双罹大大方方承认道。
“为何要骗我?”为何骗我说你叫离霜云,为何骗我说是你将我从火云宫地牢里救出来,让我对你心生感激?
“如果我回答是因为你,你信吗?”云双罹淡淡一笑。
回应他的是银首微微用力的手指,刀片嵌入皮肤,划出一丝血痕。
“你不是想杀我吗?”云双罹背对着银首,双眼一闭,声音带了丝蛊惑的味道,“趁我功力还未恢复,你只要对准脖颈的大动脉轻轻一划,大名鼎鼎的火云宫宫主就死了。”
“为什么?”银首的语气中夹杂着一丝疑惑。
“恩?”云双罹显得很有耐心。
“为何要骗我?为何……愿意放我走?”银首虽然很想直接杀了他以绝后患,但更想知道他丢失的那段记忆里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你喜欢吃略带甜味的绿豆糕,喜欢枕着哥哥的臂弯躺在屋顶看星星,喜欢双手双脚缠着哥哥睡觉,喜欢拉着哥哥的衣袖跟前跟后,最喜欢……紫色的竹子红色的枫树。”云双罹沉默了半晌,最后叹了口气,语气中满是无奈与温柔。
银首惊愕地看着他,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色彩,这些喜好他从未跟人提起过,甚至就连他自己也不是那么清楚,因为从小被当做杀手培养,他根本没有时间去想自己喜欢什么不喜欢什么,而被云双罹说的这些分明是他的喜好却又一直模糊存在他的记忆中。可以说,直到这一刻,那些一直埋藏在脑海深处模模糊糊的记忆才真正被清晰的记得,清晰的感知。
“你……”银首手上的力道松了松。
云双罹缓缓转过身,那张与他一模一一样的脸清晰地倒映在眼中,明明不是第一次看到,却是第一次震撼他的心神。
第一次,他可以骗自己说那是易容,第二次,当对方连自己的喜好都掌握的一清二楚,他又该如何安慰自己?两人长得如此相似,究竟是巧合还是另有隐情?
“还不明白吗?”云双罹看着他震惊的表情,语气带着充满了无奈与宠溺的温柔。他上前一步贴近银首尚未来得及穿衣物的赤裸身体,完全视颈间的刀片为无物。银首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一步,手上的力道跟着松了松。
“我不明白……”银首喃喃地道,“我是孤儿,没有父母,更没有兄弟姐妹。”
“那你记得八岁以前的事情吗?”云双罹反问道。
银首迟疑地摇了摇头,随即反驳道:“小时候的事情记不清楚很正常。”
“八岁已经不小了。”云双罹既然摊开了隐藏的秘密,自然不想再让银首逃避下去,而且早些让他知道,才不会被萧连控于股掌之中,之后他要做的事才不会受制于人。
银首抿唇,没有说话,显然神情有些动摇了。
云双罹顺手取下挂在衣架上的另一件袍子给他披上,也不在意两人还处于对峙的情形,更是不顾银首的扭捏拒绝,继续说道:“无论你承认与否,我都要告诉你,你是我的孪生兄弟,火云宫的少宫主,姓云名双烬。”
“你在骗我!”银首猛地推开他,根本不相信地道,“这一切分明就是你的诡计!我承认八岁以前的记忆是一片空白,但那又怎样?我没有那种喜好,也不是你的孪生兄弟,更不是什么少宫主!”说着,他突然讽刺地一笑,低头扯开身上遮体的袍子,道,“如果我们是兄弟,那这又是什么?你也能下的去手,兄弟乱仑么?”
云双罹被他脸上嘲讽的笑容刺激的双眼发红,然而对方说的是事实,他明白,虽然并不赞同他的观点,却无力反驳。
“烬儿。”云双罹紧紧抓着被他脱下的衣袍,无助地叫道,“你就算不承认,但不能否认事实。”
“所以呢?”银首冷眼道。
云双罹神情微怔,猜不透他的想法,心里有些挫败,他艰难地问道:“你还是要走?”
“你可以把我关起来。”银首故意曲解他的意思。
“你知道的,我并不是那个意思。”云双罹紧抿着唇,瞥到他眼底的冷意,心里凉了一截。原来,就算他揭开他的身世,他依然不会改变初衷,他所依仗的底牌,居然这么没用,可笑他还一直藏着捏着宝贝着。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究竟哪个环节出了错误?
“你不能离开!”云双罹突然将他紧紧地抱着,“萧连是个危险人物,我不能让你再次离开我的视线,我不会允许你离开我的身边!”
“放手!”银首僵着身体,语气阴沉地警告道。
“不放,除非你答应我不离开。”云双罹摇了摇头。
银首气急而冷笑道:“别以为我不敢杀你。”
“这么说来,其实你心里并不想杀我?”云双罹惊喜地道。如果真是这样,说明银首已在心里潜意识相信了他说的话,想想便觉得心情愉快。
然而重新搁在脖颈的刀刃让云双罹的笑容僵在唇边,他抬起头看着他,手臂却收得更紧:“我知道你一时间接受不了事实,我也愿意给你时间让你好好想想,只是在这之前,你不能离开这里。”说到这里,他的嘴角露出一丝苦笑,“我不能再承受一次失去你的痛楚了。”
银首的眼神微微闪烁,却在下一秒又变得冷硬深沉,他沉着脸色将云双罹推开,冷漠地道:“我不杀你,还你的人情。”
眼见银首从身旁走过,云双罹捂着胸口喘着沉重的粗气,身体微微摇晃,有种下一刻就要晕厥过去的脆弱。
银首呼吸一滞,只觉胸口闷的慌,然后就听到云双罹低声笑道:“如果要还人情,你欠我的就多了呢。”他脚下一顿,带着一身阴郁的气息,毫不犹豫地离开了。
人情,只是想要离开的借口,所以多与少,根本就不是重点。
脚步声渐行渐远,云双罹神情漠然地盯着地上的碎衣片,室内欢爱的味道早已消散在潮湿的冷空气中,一个人的离开,仿佛将屋子的暖意全部带走了,只余一片空洞的寂寥,冷气肆意,心凉如水,寒沁入骨,冷彻心扉。
“烬儿……”云双罹喃喃地唤了声,声音轻柔而温暖,带着无限的柔情,只差将那声呢喃揉进心间,溺爱到死,只是……唯一少了倾听的人。
嘭的一声闷响,高大而又单薄的身躯倒在木地板上,一阵风吹过,屋檐下的风铃随风摇曳,扬起清脆悦耳的铃声,附和着林间树叶摇曳的沙沙声,谱成一首如诗如画的美曲。
42、鸠占鹊巢
离开火云宫比想象中要容易,银首提心吊胆地混出宫,有惊无险回到了地上,新鲜空气扑鼻而来,他深深地吸了口气,然后将闷在胸口的浊气呼出来,顿时神清气爽,一身轻松。回头看了看山谷入口,他的心情有些沉郁,从怀里拿出木匣子,锁已经被打开了,不过里面的东西还在。或许可以拿回去向楼主交差,但想必那个人已经看到了里面的内容,如果被楼主知晓,他这次的任务就算是失败了。
算算时间,他已经出来两个多月了。
想起云双罹说的话,银首抬手摸了摸脸颊,眼皮动了动,心里滋味很复杂。咋一听到那么震惊的真相,心里不矛盾是不可能的,无奈那人逼得太紧,他根本来不及多想,只想赶紧脱身离开魔窟。只是无论怎样逃避问题,他心中都明白,就算回到了风雨楼,他恐怕也不再是以前的那个金牌杀手了。
他一直以为自己在世上已无亲人,所以他把感情寄托在义父那里,就算是违心违愿他也愿意去做,因为他不想让义父失望。可突然有一天,一个人出来跑出来告诉他,他还有个哥哥,而曾经被他当做亲人依靠的人却是害他与家人失散的罪魁祸首,他的心乱了。
事实太逼真,真相却如此残忍,银首自从逃出火云宫后心情就没平静过,心慌,意乱,震惊中夹杂着惊喜,惶恐中夹杂着无助,他迷茫了。
如果云双罹说的是真相,那他回风雨楼岂不是进了狼窝?但若……想到这里,银首的表情有些苦涩,其实他心里早已经在那人说出口时就已经默认了不是吗?不然他不会拿那么蹩脚的借口当放过云双罹的理由,不然他不会在逃出火云宫后第一件事不是回风雨楼向楼主复命,而是绕远路一点点拖延回去的时间,甚至刻意抹去了路上留下的痕迹。
我只是想散散心,银首在心里默默地想到。
虽然烦心事一大堆,但银首心态比较乐观——其实只是因为杀手意识,也就是只听主人吩咐而自主能动意识感比较弱,睡一觉起来就决定把那些恼人的事通通抛到脑后,所谓船到桥头自然直,回到风雨楼还有半个月的脚程(这是他刻意绕远路的结果),这段时间足够他把这些事情理清楚,所以不急在一时。
比起有些没心没肺的银首,云双罹就痛苦多了。身处下方本就是第一次,后庭撕裂失血过多就算了,偏偏欢爱后又没有及时清洗身体,体内不仅有被银首过去的情蛊,还有折腾人不偿命的百花毒,于是那天被银首撂在小木屋之后,云双罹就发起了高烧。
然而没有宫主命令,火云宫的人是不能进入禁地的,以致于云双罹昏倒在木地板上差点死掉,若不是他的身体一向强健,这才与阎王殿擦肩而过,不过等他拉响风铃,他也差不多命悬一线了。
经过两天的抢救,云双罹终于清醒过来,李游还未来得及问他为何搞得如此狼狈,云双罹便走下床面色沉沉地叫人来服侍,李游一口气憋在喉咙不上不下着实难受,直到自家宫主冷着脸叫婢女拿白色的外衫出来时,才一脸惊疑地问道:“宫主,你这是?”
“出宫。”云双罹神情冷酷地吐出两个字。
“宫主,您的身体还未痊愈,现在出宫实在不妥。”李游急忙劝阻道。
云双罹眼睛一眯,眼里闪过一道暗光,那犀利而冰冷的眼神顿时让李游僵在原地,直到云双罹跨出房门,李游这才回过神,连忙跟上去,边走边道:“宫主,让属下跟你去吧。”
“……嗯。”云双罹想了想,点头同意了,实在是他现在的身体状况不太好,有个人在身边方便些。
“宫主,您不带面具吗?”此“面具”并不单指银色的金属面具,也指容貌的改变。
云双罹的脚步微顿,沉默了半晌才道:“不需要了。”
傍晚,夜风夹杂着闷热的气息卷起窗外的树叶,树枝肆意摇曳倒映在窗纸上隐隐绰绰,如张牙舞爪的魔鬼,将黑夜墨染的更加鬼魅。
银首在楼下吃过晚饭回房休息,然而还未等他推开房门,一股诡异的风从走廊袭来,他动作一顿,皱着眉头向风吹来的方向看去,神情有些凝重。
然而,风过,无痕。
银首眼皮微敛,沉默了几秒钟,然后缓缓将门推开,人却未跨进房门半步。
斜对面的窗户大大打开,像一张吃人的嘴巴,窗外呼啸的狂风仿佛是来自深渊的怒吼,令人心神胆战。夜风肆意地吹在脸上,沉闷的令人喘不过气。
银首紧抿着唇,脸上的表情有些凝重,在门口站了片刻,除了狂风的呼啸声,屋里没有任何响动,他放轻脚步走进屋,然后关上房门,吱呀的木质声在耳边回荡,他不动声色地环视着屋子,双眼警惕地扫过每一处可能隐藏人的黑暗角落。
藏在黑暗中的人显然很有耐心,银首站在屋中央,等了片刻都没发现异样,他抬起脚步,无声地走向窗子,风声在耳边越来越响,直到走到窗前,屋里也依然没有动静。
这么好的偷袭机会竟然也按捺着不动?银首眯着眼沉沉地想到,潜藏在暗中的人到底什么来头,目的又是什么?
“烬儿。”正在这时,屋子黑暗的角落传来一声近乎低喃的轻语,银首身体一震,猛地转过身朝声音传来的方向看去,精神紧绷着。
紧跟着,一个细碎的脚步声响起,银首凝神盯着黑暗,一动不动。
声音渐行渐近,隐藏在黑暗中的人影终于出现在他面前,然而熟悉的面容却让他再次一怔,喉结上下滑动,心里涌起一抹复杂难辨的滋味。
“你怎么……”银首动了动嘴唇,语气有些迟疑。
“我想你了。”云双罹在他面前站定,脸上带着一丝清浅的微笑,如沐春风般让银首有些挪不开眼。
“你就不怕我……杀了你?”银首深吸了口气,拂去心尖上那丝因男人的出现而微微颤抖的情绪,语气冷厉而漠然。
相比银首紧绷着身体做出随时戒备的防守动作,云双罹则完全放松了身体,风轻云淡的语气好似在与好友谈论今天的天气如何,随意而淡定。
“不怕。”云双罹舔着笑容吟吟回答道,“我的命本来就是你的。”
“什么?”银首闻言眉头一皱。
“上次你完全可以杀了我,所以这条命算是我捡回来的。”云双罹笑眯眯地说道,“不管你承不承认,这条命都是你给我的。”
什么歪理?银首气结,冷着脸指着窗子对他道:“给我出去。”
“虽然这条命是你的,但我是哥哥,是你的长辈,对哥哥这样的态度不妥吧?”云双罹丝毫不为他所动,凝视着他的眼眸泛着星辰般的光芒,显得心情特别好,连整个屋子都被他感染,有种熠熠生辉的通透感。
对方突然打亲情牌让银首有些震愕,他眨了眨眼,脑袋转了半天才将他的话吃透,最后脸一黑,暗忖:这人是那个行踪神秘不定的火云宫宫主?不会是别人假扮的吧?还有哥哥神马的,简直蹭鼻子上脸了!
“谁跟你是兄弟?”银首咬牙切齿地道。
云双罹耸了耸肩,笑道:“你也没有否认,而且就凭咱们的长相,往边上站一看就是兄弟,除非你把自己的脸给毁了。”
银首闭了闭眼,再次睁眼的时候嘴角勾起一抹冷笑:“兄弟又如何,没有亲情的血缘关系就跟陌生人一样,在我眼中,你什么也不是。”
“真的……”云双罹拖着声音往前走了一步,两人之间只隔了一个拳头的距离,不等银首后退,他抬手按着他的肩膀,两人的脸靠的很近,“没有感情?”
云双罹说的是“感情”而不是“亲情”,银首神色微怔,随即反应过来,恼羞成怒地将他推开,埋藏在人皮面具下的脸早已红的熟透了,他僵着脖子,红红的耳根将他心底的情绪泄露了出来。
被推开的云双罹也不恼,走到桌边自顾自地倒了杯水喝,然后用袖子擦了擦嘴角,往床边走去,双臂一展,边伸腰边道:“赶了几天的路,累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