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两年了,还没有二弟和三弟的消息么?”严静芸轻声问。
柳乔阳苦笑一声,轻轻摇了摇头,拳头却死死握紧。
那个人……到底去了哪里?竟然能走得这么不落痕迹,任凭自己随后动用各方关系和资源,到如今,竟未能找到他一丝踪迹。哼!真够……狠心……
“罢了,罢了。”柳夫人心中了然,轻叹一口气,对严静芸说道:“芸儿,我们回去吧。”
柳乔阳赶忙跑去招呼轿夫过来,又掀开轿帘,服侍着柳夫人上轿。天气温热,动一动,额头竟出了一丝薄汗。
严静芸心细,走到乔阳身边,拿手绢轻轻为他蘸去额上的汗,一双巧笑倩兮的眼里,涌动着脉脉的情意。
“谢谢……”柳乔阳温柔地看着她,抬手轻轻握住她为自己擦汗的手,柔声说:“上轿吧,我没关系的。”
严静芸暖笑着点点头,便弯腰进了轿子。
轿子里的柳夫人看着这一幕,不由舒了口气,看向轿子外那遍野鸢尾花的眼里,也有盈盈的笑意。
此时,大片大片的鸢尾,摇摇曳曳起来,似一只只蓝色的蝴蝶,振动着淡蓝的翅膀,飞舞在这由青草嫩叶编织的翠绿色天空中。
原来是风经过了。
为妻子放下轿帘,乔阳望着那片摇曳的鸢尾,不由想起了那一只只蓝璞蝶,便又想起了那个花中仙,露中琼,想起了那双温柔含情的眼睛……一时之间,怔忡不已。
风过尽原野,过遍群山,来这儿悠悠转一个圈,勾起了乔阳心底的柔情,忧忧愁愁。便又带着这一份思念,一丝感伤,吹到别处,无心亦无情。
乔阳轻轻摇了摇头,勾起嘴角苦笑一声,是笑这无情的风,还是笑那无情的人。神思恍惚中,似乎又听到他那清越悠扬的琴声,一声声,那么动听,却又那么模糊和遥远。依依稀稀,似在梦里。
乔阳轻叹一声,大步追着远去的轿子离去了。
风卷着叹息,悠悠游游地吹着,吹起一人秀发青丝,飘舞在空中。
柳如正的坟前,一人直直跪下,重重地磕了三个响头。
“爹……孩儿不孝……孩儿,回来看你了。”
……
子卿面容悲戚,盘腿坐在柳如正的坟前,将琴放于膝上,轻轻拨动琴弦。弦音戚戚,风止花泣。
这明媚的阳光,却化不开心中的遗憾。
这热闹的鸢尾,却暖不了心中的凄清。
这欢快的溪流,却带不走心中的惆怅。
爹爹~请恕孩儿不孝,没有在你病榻服侍,亦来不及见你最后一面。二十多年,你将子卿抚养成~人,给我一个温暖幸福的家,教我做人做事的道理。而子卿……却未尽过一天人子之道……如今阴阳两隔,一首殇曲,不求爹爹原谅,唯愿诉尽离伤。
“你的琴技,又精进了不少。一曲离殇,动心动情。”琴音将灭,一旁的沈洛殊轻轻抚着耳发,望着溪边的垂柳,低叹一声:“只是……听着,寂寞了些。”
“寂寞的人弹寂寞的曲。心是寂寞的,音便也寂寞。”子卿按住琴弦,幽幽说道。
“还记得你许诺我的答案吗?”沈洛殊轻轻一笑,望着子卿道:“你既然回来了,那你的答案是什么?”
“答案?”子卿轻轻皱了皱眉头,神思恍惚……
依依稀稀,回到两年之前……
第二章:归期未期
两年前……
“你要离开平阳?怎么……”沈洛殊的小院里,一袭白衣的主人轻轻抚了抚耳发,眸光流转向子卿,似乎感到不可思议。
子卿漠然地点点头,勉强地露出笑容:“乔阳他一定会到处找我……以他的才智……我的行踪一定会很快被他知道……所以……”
“所以……你想让我帮你,让他找不到你。而且……你知道我一定不会拒绝你。”沈洛殊轻笑道。
子卿低了眉目,有些凄然:“曾想着等自己私事一了,便能与沈公子一践当日泛舟游湖之约。可……”子卿深吸了口气:“如今子卿……只想离开。”
“无妨。”沈洛殊淡然说道:“红尘茫茫,哪得几个知己知心之人,洛殊能与子卿你琴笛神交,已是有幸之极。只是……子卿,这样离开,你可甘心?”
“甘心?”子卿惨然一笑,移眼看向这满院的香兰,香气清淡幽雅,此刻闻来,却令人倍感寂寞凄惶:“我不甘心又能怎样?让乔阳抗旨吗?让柳家绝后?还是让弥留之际的爹爹痛心遗憾呢?”
沈洛殊轻叹一声,低头沉吟道:“哼!那个严明堂,为求自保,居然不要老脸硬将自己女儿塞给别人,他倒捞了个至情至义的好名声。”随即眼波流转,白皙有力的指节轻敲石桌,低声思量道:“其他倒是好办,皇上那儿怎么说呢……”
子卿轻轻摇了摇头:“洛殊……没关系的,不用为我费神了。以前,沉浸在乔阳的温暖里,我几乎忘记了我和他的感情是多么的不容于世。这些天来,我却想了很多很多。我和乔阳……就算没有指婚这事,也不会有好下场的。”
说着,声音变得喑哑:“我一个孤儿,柳父柳母却待我视如己出,关怀备至。我欠他们的,已然太多太多。然而,我对他们从未尽过孝道不说,却是把乔生弄丢了。现在再要抢走乔阳,我……我实在是做不出。就算勉强在一起了,我和他又该如何面对世人呢?背负了那么多罪孽的感情,能有好结果吗?”
沈洛殊听罢,唏嘘道:“洛殊向来薄情,不懂得这些感情是非,亦不知如何替你解这感情的局。既然你已经下定决心离开,洛殊自会助你一臂之力。只是……心中却不由有几分遗憾。”
子卿轻轻一笑,笑里有苦意,有涩味:“洛殊,你我相识不久,亦未曾谈心交游过,然而……在我心中,早已为你留了一个位置。只是,我实在没有足够的坚强继续待在平阳眼睁睁地看着所爱之人娶妻生子,而且……我不离开的话……乔阳他……我怕他会冲动干出无法挽回的事。”
沈洛殊了然地点点头:“那你还会回来吗?”
“我不知道……我心中有太多的结解不开,太多的疑问不明白。”子卿茫然地看向远方:“了悟法师曾鼓励我坦然面对自己喜欢上一个男子这个事实,让我争取自己的幸福,与所爱之人修得正果。可爹爹的话又让我踌躇不已,什么是喜欢一个人呢?因为喜欢就在一起吗?不管世人的眼光,不管给别人带去的伤害,亦不管给彼此带来的负累和痛苦吗?在一起的代价这么大,会幸福吗?子卿不懂……真的不懂。我想,等我想明白了,我才敢再回来吧……”
“好……洛殊在平阳等着你回来告诉我你的答案。”沈洛殊望着子卿,认真地说道。
子卿闻言,转头看向沈洛殊。至清至秀的绝世容貌,智慧过人的玲珑心窍,如入臻境的琴音笛曲,武功盖世的忠心仆人,权势滔天的丞相后台……这样一个独得上天厚爱之人,在笛声中诉说的却是孤独寂寞,无心薄情……
想到这里,子卿不由微叹:“你何必等我的答案,当你遇到真心所爱,便都懂了。而且以洛殊你的悟性,只怕懂得比我更透彻。”
却见沈洛殊摇摇头,淡然笑道:“洛殊是福薄之人,平生志愿只求能在有生之年报了沈家灭门之仇和尽了家师未尽之遗愿,对情爱之事无心亦无愿。”随即又用子卿不可闻的声音低声喃语,眸里一丝凄然一闪而逝:“何况我的寿元短薄,害人害己罢了。”
子卿黯然:“沈家灭门……娘……”忽然又想到一事:“沈家灭门可是和疾风堂有关?乔阳他……”
“无关!”沈洛殊倏然否决:“你不必担心我会抓了柳乔阳。”随即,沈洛殊勾起唇角,讥诮一笑:“我与疾风堂只是有些私怨,如今已解,我亦不再过问疾风堂之事,子卿大可放心。”
第三章:尘缘若梦
明月孤星照,晦程只心遥。
这就离开了吗?看不清前程,亦不知未来。这茫茫天下,自己该前往何处?
夜幕沉沉,望着前路一片漆黑,子卿轻声叹了口气。
“常叔,子卿这一路的安危,我就交给你了。”城门前,沈洛殊将一张标好的地图交给常叔:“一路上小心行踪,待和非流非雾兄妹碰了头,你再回来。”
接着又转头对子卿道:“子卿,你何不趁此机会游历大庆大江南北,拜识各地琴界圣手?非流非雾兄妹是家师的门人,一身武艺足够护你安危。”
“洛殊……”凄惶加上离忧,此刻更添感激,一时之间,子卿如鲠在喉。
沈洛殊淡然一笑,轻轻躬身拜别,风吹白衣,飘然出尘:“道谢的话就免了。洛殊在平阳等你回来给我答案。”
忍住眼里的晶莹,子卿轻轻点点头,也躬身拜别沈洛殊。回头望向沉寂在夜幕下的平阳城,心中千丝万缕,揉成一团。
“柳公子,东西都带齐了吗?我们这就上路吧。”常叔沉声说道。
“嗯。”子卿点点头,下意识去摸胸前那颗平安佛珠,心里突然一窒。不由苦笑一声:“常叔,请在这里等我一下,我忘记了一件重要的东西。”自己最近神思恍惚,昨日取下来细看,竟然忘了再戴上去。
“无妨。”
望着子卿离去的背影,沈洛殊抚了抚耳发,神色淡然地望向天边明月,不悲,不喜,只幽幽对常叔念道:
“君问归期未有期,”
“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
“却话巴山夜雨时。”
“常叔,你还记得吗?师傅曾经常常念李义山的这首《夜雨寄北》,我当时听了也就是听了……如今,却似乎突然懂了。懂了李义山的情,也懂了师傅的意……”
“可惜……今夜没有雨。”常叔低声接道。
沈洛殊依旧望着天边月,嘴角却浮起一抹意义不明的浅笑:“没有雨……却有泪。”
……
“……你怎么舍得?你怎么舍得我这么难过……”
匆匆上了小楼,还未转过门廊,乔阳那凄清的喃语便随夜风飘了过来……
子卿身形一窒,便再也迈不开步子了。
乔阳……
这么晚了,你怎么在这里?
又去喝酒了吗……夜那么深,露那么重,你就不怕着凉吗?
“我真是鬼迷了心窍才会喜欢上了你。那么多漂亮的女子不喜欢,严姑娘那么温婉的人不爱,偏偏就是着了你的道。”
乔阳软坐在门前,凄然地望着冷月,继续喃声说着。
子卿听着,好不容易抑制住的悲伤又在身体蔓延开来,已经千疮百孔的心又开始绞痛。
一转门廊,便可以再见到他,可以扑到他的怀抱里,可以任性地哭。将自己心中的委屈和伤痛都痛痛快快地哭出来,在他面前……
他爱自己……他会带着自己一起走……抛开一切,去到一个无人知晓的地方,重新开始生活……
可是……
乔阳……我不能……我做不到!
子卿痛苦地望着那轮冷月,一丝惨笑在冷色月华下凄清了天地。
“可我就是没办法忘记啊,那一年,你在红梅花下……笑得真好看。从此以后,舍不得你难过,舍不得你伤心,为了你,我该做的做了,不该做的也做了。”
我也喜欢你,比你更早……
我也没办法忘记啊……怎么可能忘记……你的味道,你的温暖,你的笑,你的一点一滴早都镌刻入了髓。
子卿想着,泪水止不住地流了下来,无声无息……夜风袭来,脸上冰凉一片,才意识到自己汩汩而流的泪,子卿痛苦地闭上眼睛,也缓缓坐到地上。
还以为前几天日日以泪洗面已经将眼泪流干了呢……
“你不是答应过我,如果我不放手,你也不放手吗?子卿……到如今,我还是那样想的,对你……我一辈子也不放手。可你呢?一句话都不说……你就是这样坚守誓言的吗?”
乔阳……你是子卿这辈子最珍贵的人,如今却要让给别人……我不愿意啊!我真的不愿意!一想着你要和严姑娘成亲,心就好恨!恨自己的男儿身,恨老天开的玩笑,恨严姑娘,甚至恨爹爹和娘!
恨这个世界……为何子卿的路这么艰难困苦?
可……为了你……子卿愿意放弃……
子卿记得,在你喜欢上我之前,你是可以接受女人的……子卿离开……过段时间,你便会忘了我们这场不伦之恋,甚至……我。严姑娘是个好女子……而且她也喜欢你。乔阳……和她在一起,你便不会让爹娘伤心,不会受世人嘲笑,还可以为柳家延续香火,幸福地过个正常人的生活。
这样……不好吗?
脑中这样想着,心却背叛了自己……不好,不好,一点也不好……
子卿几乎要哭出声来,只好死死用牙咬住自己的指节,大口地喘气,才堪堪制住了哭泣声,只是这泪,便如决堤的江水,更加汹涌地滑下脸来。
“你痛苦,难道我就不痛苦了吗?乔生失踪了,爹爹病危,若我再走,日后……柳家就剩娘一个人了……可我宁愿辜负了天下人,也不辜负你……你就不肯再给我一点点勇气,成全了我们的心吗……呵呵……呵呵……”
再待下去,自己一定会失控。
子卿狠了狠心,站了起来,想要马上离开。
让我……
再最后看他一眼……就一眼……
子卿缓缓地移到转角处。
还未探出头,突然,子卿决然转身,离开。
“乔阳……你就当是子卿的任性吧。是我辜负了你……我爱你……再见。”
第四章:似是而非
隔着两年细碎的时光,子卿仿佛看见了那个晚上从倾城阁逃出来的自己,在墙角,哭得不能自已。
那一次,仿佛流尽了这一生的泪。
直至现在,自己再未曾流过一滴眼泪。
“那些疑问,子卿不曾寻得答案。”望着漫山遍野的蓝色鸢尾,子卿的唇角凝起温文的浅笑,眼底却是一片清冷:“然而,对此时的子卿,那已不再重要。因为时间这个无声无息的小偷,已经轻轻悄悄地偷走了我的痴迷与伤痛。当初的那份心情似乎已经一点一滴地淡漠在时间的洪流里。没有了心动,也没有了心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