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知道,若回了头就走不了。
每次离开这个人,都像抽血剁肉,那种痛像是去了他半条命。
坐上火车离去的那天,他唯一庆幸的是这样的折磨终於结束,因为这一次,他是真正的离开了他。
六年,时光像白驹过际,转瞬而已。
没想到会再见到他,没想到他已有了两个孩子,两个一半像昊熠,一半像小真的孩子。
原来时间在走是不等人的,这六年来他深居简出,但世界并不会停止运转。
在他以为远离就是赎罪的时候,昊熠跟小真放开了彼此的手,原因还是因为他。
「咦,门怎麽是打开的?」解说员在门边探头探脑,不解的开口。
龚昊熠牵着两个小家伙踏进屋内,一眼就看到正厅里那哥的神龛,脑子轰然巨响。
翊行果然就是予辰,他的心无法控制的用力一沉。
他不知道究竟发生甚麽事,才会让一个人的相貌彻头彻尾的改变,但让他感觉最痛的,是予辰瞒着他,独自面对一切。
这六年来,他都一个人住在这间散发着霉味的小木屋里吗?
「爸爸,你要找谁?」祈予仰着小脸望着他,泪痕还挂在脸上。
龚昊熠望着他,情绪藏的很深:「找一个很重要的人。」
两小家伙歪着头想了一下,信辰开口:「比妈妈还重要吗?」
龚昊熠闻言蹲在他两面前,温声解释:「不会有人比你们重要,但是爸爸爱那个人,非常非常爱。」
两小娃互看一眼,祈予的童音又细又软:「如果找到那个人,爸爸会很开心吗?」
「会喔。」他微笑揉了揉祈予细软的发丝,语气带着无法触及的寂寞。
「那我们来帮爸爸找吧,这样爸爸就会笑了。」信辰拉着弟弟的手,两人砰砰砰往内室跑去。
龚昊熠望着他两的背影,不自觉勾起了唇角。
在房里绕来绕去都不见半个人影,解说员耸了耸肩直说帮不上忙,龚昊熠点了点头,在繁星点点的夜里抱着两个昏昏欲睡的儿子走出郑予辰的房子。
遥望天边,夜色蒙胧,整个世界彷佛歇下工作般寂静,但他的心却一反常态的狂跳起来。
予辰的离开无疑是不想拖累自己,如今予辰已经知道他跟小真异离的消息,该不会……
他又冲回室内,打开卧房里的衣橱,果然,里面的衣服少了一半。
「予……翊行有车子吗?」他抓住正想离去的解说员,内心思索着郑予辰如今会在哪里。
如果有车,说不定这会儿都已经到下个城市了。
「翊行有一辆二手车,啊,经你这麽说,车子不在耶!」解说员有点诧异的望着漆黑的山林,「这麽晚了这家伙还开车去哪啊?」
「他在附近有认识的人吗?」龚昊熠开口,已经往大门走去。
「没有啊,方圆百里根本没人住,这家伙如果只是去附近杂货店买东西一般会骑脚踏车,这会儿开车去哪呢……」
龚昊熠已经冲了出去,怀里的小娃揉了揉眼睛,藉着月光望见的,是他无比专注又急切的侧脸。
这样子的爸爸好陌生,像是发了疯似的想见一个人。祈予困的眨了眨眼,终於沉沉睡去。
下了车,郑予辰站在这栋公寓面前,专注的望着它投注在地上的巨大暗影。
久违的地方,久违的家。他彷佛被甚麽东西吸引一般回到了六年前住过的公寓,一个声音突然让他止住步伐:「找谁?」
郑予辰惊讶的回过头,一眼就认出眼前的老人是当年租房子时的管理员。
「没、没事……」他习惯性的垂下头,掩饰自己的脸,小声低喃,「只是我有一个朋友叫郑予辰……他以前住在这里,所以来看看他……」说完他迈开步伐想逃,却被那个老人一把抓住。
他错愕的抬起脸,迎上老人张的大大的双眼:「你朋友是郑予辰?!」
不知是被老人的魄力震住还是听一个陌生人叫出自己过去的名字很怪,他被下蛊似的点了点头。
「那你最好帮我连络一下那个郑予辰!说这六年来一直都有人帮他付着房租,就是希望这房子能被保留下来。」老人边说边拖着他往楼上走去,他脑子一片空白,想挣脱却使不上力。
几分钟後,他两站在四楼的门前,门一打开一股清新的气味扑鼻而来,郑予辰愣愣的望着应该是充满霉味的房间如今被打扫得一尘不染。靠近门边的矮脚柜上摆了一大叠信,整齐的叠在一起。老人边左看右看边叨念:「六年前那个郑予辰突然失踪,也没跟我退房,过了两个礼拜来了个人说要帮他付房租,希望我保留房子,以免哪天他回来还能住,结果一付就付了六年,还每几个礼拜都请专人来打扫,这些信应该也都是他放的吧。你去跟你那个叫郑予辰的朋友说,如果不回来了就连络一下那个人,好像叫“好意”吧,免的人家一直帮他付房租。」
是昊熠,好逸恶劳的昊熠。他弯下腰,拿起那叠信的最上面一封,指头轻轻滑过信封表面,撕开,抽出里面的信纸,上面只有一句话:我爱你,随着分秒加深;我想你,随着年日增加。
这封信没有署名,他又翻出其他的信封,每封信里写的都是同一句话,只是下面标注的日期不同。
他看着那些信封,心里估计大概有上百封。
他说不出话,只能紧紧抓着那张信纸,望着房间里所有的东西都跟他离开时一模一样。
他用六年努力想忘记他,昊熠却用这六年的每一秒思念他。
「告诉那个人,郑予辰不会再回来了。」他僵硬的扯出一个无奈的微笑,望着那叠信封没有转开视线。
告别老人,茫然的回到车子里,他有点失神的望着前方马路,发现天地之大,却没有可以回去的地方。
他一直在逃,逃离家,逃离小真,逃离昊熠,其实他想逃离的是那些永远无法改变的过往,那些从出生就无法改变的既定命运。
如果他爱的是女人,他的人生是不是就会全然不同了呢?但若如此,他就不会爱上昊熠了。
他用力压抑住眼皮底下烫热的刺痛感,开着开着竟来到六年前跟昊熠去过的那个公园,他停下车,望着公园对面的火车站,这个城市一如既往的忙碌,没有任何改变。
清晨的曙光透过云层撒在树梢跟房顶,他眯着眼,觉得这一夜分外漫长。
不知道今夜过後,明天,他的世界会变成甚麽样子。
第二十三章:回家
拉紧外套的领口抵抗微凉空气,他走进公园,漫步在六年前的那条步道上,清晨的空气吸入鼻腔让人精神一振,他仰着头想看清天空之外是甚麽景色,却发现眼睛根本无法在阳光的刺激下持续睁着。
人就是这麽脆弱,只是见不到面心就会像被撕裂般疼痛,明明已经决定步向未来,心却还是被囚禁在过去。
他颤巍巍的在一张树荫下的石椅上坐下,把一直紧紧握在手中的信摊开,一遍一遍的读着,眼泪就这麽一滴一滴落在上面,最後他终於弯下身去,脸紧紧的贴着被泪浸湿的信纸,动也不动。
一个东西无预警的碰了碰他的肩,他惊慌失措的抬起头,眼前是龚信辰明亮的笑脸。
时间突然被冻结在那,他只是望着他,连满脸的眼泪都忘了去擦。
「大哥哥,你为什麽突然跑走啊?」信辰自动的坐在他旁边,一双眼睛骨碌碌的盯着他瞧。
郑予辰好一会儿终於找回自己的声音:「因为大哥哥有急事要办。」
信辰一双眼睛不解的望着他,小脸荡着担心:「那事情办好了吗?」
孩子的童言童语往往让人不知所措,他仓皇的抹了抹脸,尴尬的开口:「大哥哥本来想办一件事,後来发现太迟了,所以觉得很难过。」他的手还紧紧攥着信纸,身体在清晨的微寒中颤抖。
「每次我事情做不好都会觉得很生气,很想放弃,可是爸爸都会摸摸我的头,轻声告诉我:不论你做得好不好,我都爱你。」
郑予辰怔愣的望着朝他大方露出一个微笑的龚信辰,内心忍不住轻叹:昊熠生了一个跟他一样温柔的儿子。
「时候不早罗,大哥哥先走了,你也快去找你爸爸吧。」看到小家伙就想到昊熠可能在附近,他如坐针毡,只想赶快离开。
他不知道该用甚麽表情来告诉昊熠,他等的那个郑予辰已经不会再回来了。
「爸爸!」信辰突然眼睛一亮,郑予辰触电一样僵住身子,一个人从树荫下步出,手上抱着龚祈予,小家伙熟睡的脸贴着龚昊熠的颈窝,彷佛这里就是世界上最平安最温暖的地方。
「嗨,」龚昊熠望着郑予辰,脸上的表情高深莫测,「真巧啊,在这里遇见。」
郑予辰咽了好几次口水,故做轻松的应道:「是啊,你们不是应该在太鲁阁吗?」
「那你呢,解说员先生?」他语气温和,眼睛却一直没从他脸上移开,彷佛在寻找甚麽蛛丝马迹。
郑予辰已经一身冷汗。他强自镇定下情绪,小心的开口:「一直住在山里,所以想出来透透气。」
「原来如此,」龚昊熠理解的点了点头,突然问道,「六年前,你只留下一张纸条就离开,我一直觉得很对不起你,好像占了你的便宜似的……」
「我是自愿的,不是说了吗,你跟我的朋友长得很像,所以我们谁也不欠……」「长得多像?」
龚昊熠突然岔入的话让郑予辰愣在原地,龚昊熠看他没说话,又问了一次:「我跟你的那个朋友,长得有多像?」
有风轻拂过周围的树梢,枝桠间细细的骚动着,对街的车轰隆的呼啸而过,郑予辰的眼底反射着龚昊熠的身影,高大俊挺的身形背後是即将爬升到顶点的艳阳,璀璨光华。
他清楚的听着胸腔里的心跳声,真切的领悟到,即使过了六年,昊熠还是无可救药的吸引着他。
他发现自己竟然因为这个事实松了口气。原来不会变的就是不会变,时间、空间,根本形同虚无。
「其实近看也没有多像,我那时怎麽会这麽想呢?」郑予辰站起身,无奈了摇了摇头,「算了。如果没事的话,我先走了。」在即将与龚昊熠擦身而过时,听到一句让他心跳停止的话。
「那哥的事,我很遗憾。」
郑予辰站在那几秒,才缓缓转过身,龚昊熠脸上的表情没有一丝内疚:「抱歉,我请你的解说员朋友带我去你家,看到了他的灵位,我想问的是,为什麽你会认识那训维?」
该怎麽回答,才不会被怀疑呢?郑予辰跟他无声对峙,心脏狂跳躁若雷鼓。
「你以为你是警察就可以擅闯民宅吗?」情急之下,他脱口冲出这句话,语气带着难堪的愤怒。
龚昊熠抱着祈予,牵着信辰,双目炯炯的盯着他:「我应该没有告诉过你,我是警察吧?为什麽你会知道?」
郑予辰全身一冷,他太小看眼前这家伙,这人最擅长的就是审问犯人,并从犯人的言词里找出犯案动机跟破案关键,他怎麽会想要跟他斗智呢?
他懊恼的盯着龚昊熠一会儿,选择另起炉灶:「其实我,我认识你的那个朋友,郑予辰,我们之前住在一起,这就是为什麽我的家会有那哥的牌位。」
龚昊熠深深望进他眼底,然後自然的顺着他的话问道:「是吗,原来你认识予辰……然後呢,为什麽你们现在没有住在一起了呢?」
「後来他搬走了,我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不过我想,他应该是有苦衷的。」郑予辰低眉垂目,这个角度看上去他的下巴显得更尖削,脸显得更小。
龚昊熠无声望着他,外表无动於衷,内心深处却是翻江倒海。
他看着郑予辰微微颤抖的双肩,看着他习惯垂下头躲避别人目光,这些习惯都是六年前的他没有的。
这六年来,他都是过着甚麽样的日子呢?
即使现在,他都打算瞒着他,再一次逃开吗?
「原来如此,如果哪一天你见到了他,可以请你帮我传达一句话吗?」怀里的祈予突然醒来,揉了揉眼睛,龚昊熠把他放下来,然後仰起头望着他。
「好。」他轻声应允,发现喉咙好似卡了东西,只能用舌头舔舔乾燥的唇。
「请你帮我问他,为什麽明明站在我面前,还要装做不认识?为什麽明明自己痛得要死,还执意要祝我幸福?还有,为什麽他这麽看不起我,以为我爱上的,是他的外表?」
好像被人重重一棍打在脊随上,郑予辰发不出声音,只能睁着一双眼望着龚昊熠。
「我听不太懂……你在说甚麽……」他艰难的开口,声音却嘎哑的不像话,尾音也不受控制的微微颤抖。
「这则简讯,我一直没有删,今天我终於知道那哥的意思,我很感激他,我们才没有再一次错过。」龚昊熠拿出手机,把六年前那则那哥发给他的简讯递给郑予辰,他脸色倏地一变。
「予辰,你为什麽要骗我?」龚昊熠开口,眼底酝起沉沉怒色。
他只是瞪着地面,固执的紧闭双唇,不发一语。
「你说啊,你要再一次逃开吗?不声不响,跟六年前一样?这是你最擅长的,是吗?」从小到大没有失控过的龚昊熠承认此刻他真的很害怕,他怕的不只是郑予辰的沉默,还有他眼底做了甚麽决定的决绝。
「昊熠……」郑予辰终於开口,声音像在自言自语,「我一直想跟你道歉,六年前,害你遇刺,那家伙的目标原本是我。」
「所以你的离开是因为要惩罚我?惩罚我没有好好保护你?」他抓住他的肩,用力的摇晃。
「昊熠……不要这样……拜托你……」再也无法假装没事,再也无法隐藏心底漫溢而出的喜欢,再也无法说翊行跟予辰是两个人,他的眼泪终於冲出了眼眶,无声坠地。
「那你说,为什麽要骗我?你说啊!」龚昊熠失控的低吼,脸上的表情参杂了受伤与愤怒,郑予辰的眼泪更是肆无忌惮:「我不是故意的……但是我不想让你看到这张脸……我已经不是从前的我了……」
「那哥说你不一样了,你也说你不一样了,但我看根本没甚麽不一样,你还是你,你还是我当初爱上的那个你。」龚昊熠的脸离他不过咫尺,气轻轻吹在他脸颊上,却似春风灌顶,让人晕眩,郑予辰只能痴痴的望着他。
「但是我的脸……」「看来你根本搞不清楚我为什麽会爱上你,但是没关系,来日方长,我会慢慢告诉你,用一辈子,你准备好,听我说了吗?」龚昊熠一把将他搂进怀里,没给他辩解的机会就低头吻住他。
这个吻,晚了六年,却一样清晰,美好,让人忍不住落泪。
说不出口的话,用吻来诉说;无法理解的事,用吻来解释;隐忍了无数个夜的思念,用吻来融化。
这个吻似乎没有止尽,直到郑予辰气息不稳的紧紧抓住他,龚昊熠才慢慢离开他的唇,手却依旧箝着他的腰,深怕他逃跑似的。
郑予辰的头轻抵在他胸膛,鼻腔里满满都是昊熠身上令人熟悉的味道,他闭上眼,心情平静似海。
「我知道对不起小真,但是认识你之後,我变得越来越贪心,想至少有一次,能得到我真正想要的东西。」龚昊熠伸出手轻轻拨开他垂落眼睑的碎发,低声微笑,「一想,就想了六年,也从来没想过要放弃。」
「我不知道我配不配的上这麽完美的你。」郑予辰吸了吸鼻子,还是觉得仿若在梦中。
「虽然这麽说,但当初抛弃我的人可是你,郑予辰先生。」难得会开口损人,龚昊熠眼底沉浸着温润笑靥。
「你知不知道,这六年,你耍嘴皮子功力进步不少?」郑予辰把头埋进他怀里,有点恼火的抱怨。
「彼此彼此,跟你比的话,我还差远了。」龚昊熠完全没有反省的意思,唇角一弯,又露出那个迷倒众生的笑容。
才怪,明明从头到尾被迷的神魂颠倒的都是他,这只老狐狸!郑予辰愤恨的一口咬在他肩头。
「信辰、祈予,今天爸爸又会很晚来了吗?」老师望着在窗边玩积木的两小娃,边整理教室边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