禹公子微微一笑,也没拒绝,任那个诛妖师将他一路送出县府门外。
直到诛妖师转身进府,禹公子抬头望了望天上洒下来的金黄色阳光,随口提起:「梦夏,函水县道上的诛妖师是谁?」
「是杨端。」梦夏当小厮当得非常称职,任何问题都难不倒他,难怪禹公子会舍不得他被雪无垠给俯身了:「公子,怎么了?」
「他身上有狐妖血的味道,估计又是个杀妖成仙的人了。」
禹公子轻描淡写,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一径摇着他那把玉骨折扇,走了两步,又折回来:「到城南去。」
「唉?城、城南……?」梦夏被他搞得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但既然跟了这样的主子,当然没什么话可以抱怨,主子想去哪里,他跟着走罢了。
禹公子这一次不想步行了,手里折扇一翻,一阵旋风就把他和梦夏卷在中间,再次踏到实地的时候,眼前的景物已经完全不同,可见是到了城南郊外的树林了。
这一片树林受到相当好的保护,农人垦耕的地方还没有拓展到这一块地区,但也因为如此,显得特别的荒凉,虽然是正午时分,阳光也强烈明亮,却莫名透着一股阴气森森的寒凉。
「……公子、这……」
梦夏转过去,刚要请他家公子慈悲解密,却见禹公子那双灿烂星辰一样的眼睛闪现阴暗的微光,面无表情的盯着树林,全身上下只剩下摇着扇子的那只手微微摇摆,扬起一阵又一阵寒凉的风。
「看来就是这个了。」禹公子缓缓说道,他看着梦夏所看不到的东西,往前走了一两步就站定:「看上去不是什么好东西,压住了函水县道上的气脉,难怪从月牙城一路走来都感觉不到函水县道的气脉。只是这东西气味这么强烈,难道县道上的诛妖师居然毫无所觉?」
轻轻皱了眉头,连眼神都没有往梦夏扫去,仿佛不敢将视线移开一瞬:「梦夏,你留着。」
「可、公子……」梦夏跟了两步,禹公子可是东方家的小少爷,他有那天大的胆子都不敢让他的小公子有个三长两短。但是才跟两步,禹公子挥挥手,就有无形的一面气墙将他软软推了回去。
「你留下。」
禹公子的声音柔软,但梦夏不敢违抗。
把梦夏撇在后头以后,禹公子一个人缓缓的朝树林行去,这片树林看上去没有开垦过,也不像有守林人的样子,但这样的一片树林,县道上的居民为何不会来砍柴盖房的,也让人匪夷所思。
但这些都不是禹公子最在乎的事情。
密林深处传来一阵一阵阴冷的气息,若非他血统优异,还真不一定能够察觉那种不对劲的气息,但不论如何,进来函水县道上的气脉微弱,县道诛妖师怎么说也该察觉有异上报,既然他这个诛妖师之首没有收到报告,肯定县道诛妖师杨端并没有如实上报了。
「杨端好歹也是杀过妖的人,若说察觉不出异状,那也太自欺欺人。」似有若无的轻轻笑了,禹公子不但不害怕密林深处越来越阴冷的气息,还缓缓的往里头走去:「不管是什么东西,能压住县道气脉,那也太……」
蓦然,口中喃喃自语戛然而止,禹公子睁大双目,盯住了眼前一道浮动的空气。
这是……
禹公子额间不可见的妖眼大开,看见的可不只有这样一道浮动的气墙,他妖眼所见是一个巨大的、立体的图腾,这个图腾是八角形的,其中花纹图样复杂,仿佛是用血迹作墨所书写的符咒,泛着令人作恶的血腥气息,除此之外,还有让禹公子本能不想要靠近的不祥感觉。
若是仔细看,以禹公子的洞察,还可以看出这个巨大而邪恶的图腾里除了符咒以外,隐隐然现出一个模糊的形状,至于是什么形状,禹公子还来不及细想,超人的敏锐感知由于妖眼大张而运作,感觉到了县府城中的妖力动静。
他匆匆回头,望向他所感知到的方向,脱口而出:「龙气!难道是……东海水晶宫——」
那个方向可是雪无垠所在的地方,若是四大妖族当中统领东方的东海水晶宫真的来到这里,四大妖族向来冲突不断,若是水晶宫的龙族和雪无垠打了照面,恐怕一定会发生冲突!雪无垠功力未复,又被他限制住行动,若是东海水晶宫真的想要对雪无垠不利,那……
心下一紧,脚步转开,手指紧紧抓住扇骨就要施展移形换位之术回去雪无垠所待的客栈,不料他动了右脚,左脚却是再也移动不开,他顺着自己左脚看去,没想到原来静静浮在半空中的那个妖异图腾居然仿佛有了生命,在他回头注意到以前,扭曲着、蠕动着,迅雷不及掩耳的朝禹公子扑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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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南有血气。
雪无垠本来卷在自己那身柔软的毛皮里睡得正香,但是他意识边缘突然刮过一声尖厉刺耳、仿佛从阴间刮来的惨叫。那声音不可能是人类可以发出来的,就连他雪无垠听见,都忍不住竖起了全身毛发,从头皮发麻到脚趾。
他一翻身从自己的尾巴上爬了起来,挺拔如剑的身影立在窗边,精确无误的往城南那方向看了过去。
城南有妖光。
他不同于普通人类的双眼,看到城南上空浮动着一片血腥的阴雾,那个方向传来浓重的血气和阴煞。
这般不祥的血云,他此生可从未看见过。
正要琢磨这般异象究竟为何,忽然又觉得脑中一震,雪无垠首先往窗外遥遥望出去,一声尖锐而阴冷的惨叫又再度刮过他的脑海边缘,鼻间所闻到的血腥气味让他也不禁皱起了眉头。
「那是……」
活了上千年的妖主,很容易知道一些不该知道的东西,他知道那种不祥的感觉来自什么东西,他的疑惑是这个东西,怎么会依然在这里。
还没等他理出头绪来,另外一道飞快的从头顶掠过去的龙气转移了他的注意力,那道龙气没有停下来,而是直接朝着月牙城的方向,迅速的刮过去,像是一阵风,恐怕本来目的就是月牙城,而非现在他所在的函水县。
「水晶宫、龙王殿……」
雪无垠色彩姣好的双唇,缓缓吐出了这道龙气背后的势力。他与龙王殿一向井水不犯河水,因此想必龙王殿的人出现在这里,并非针对他而来。只是水晶宫远在东海,别有洞天,和他的天上界极乐宫一样,避世不出,不染尘土,为何今日,却在这里有了龙王殿的踪迹?
想归想,这些问题终究也只能想想而已,他现在并非从前呼风唤雨的雪无垠,只是如鬼魂一般的存在,遇上龙王殿的高手的话,恐怕一招之间就会灰飞烟灭吧。
何况,自己被禹公子的结界困在这里,就算想要出去看看究竟是龙王殿的什么人物,也都是办不到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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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上的龙气像是一道冷色的彩霞,飞快的陨落在地平线的那端,在落日余晖被夜色吞没的时候,那道冷色的彩霞就成为云层间朦胧的月华。
在夜空里面腾云驾雾的身影,如同传说里操纵云雨的神袛。
初升的月色洒在青白的肌肤上,散发出妖异的光芒,年轻而俊美的面貌带着肃穆端整的气质,深蓝色的眼睛闪动着粼粼的月光,这是一双沉思者的眼睛。
可是他的面容却散发着焦虑的气息。
妖力卷动龙气,在夜空里面移动的时候?云雨皆听号令,黑衣的袖子卷动云雾,在夜空中留下一道流星般的痕迹。
他的移动皆是行云流水、风驰电掣。
在他的前方百里以上,寻常凡人的肉眼看不到的距离,他在追的气息,飞快的移动着。
可是对方的移动速度明显无法越过他,因此他们之间的距离迅速拉近着,青年的速度并没有因为距离拉近而慢下来,反而越发的快了。
心跳如擂鼓,那么激动又那么静谧。
在这个什么声音也没有的夜晚,在这个月光如水的夜晚,青年身上妖异的龙气和云雾,在四面环山的函水县显得这么不协调。
这里不是他该在的地方。
他属于水晶宫龙王殿,水晶宫龙王殿远在东海,遥遥孤立于波涛汹涌的大海之外,水晶宫龙王殿的龙族从来不踏足中原,以前没有,现在也没有。
可是他在这里。
现在他已经看见前方的影子了。
月光下对方的一头红发显得特别醒目,简直要把人心燃烧起来一样的颜色,在那个影子身上一点都不让人觉得违和。
对方移动的速度同样很快。
飞快移动着的身影,衣袖在猎猎风里翻飞成海浪,让这个身影看上去像是汹涌的海浪,又像是熊熊的烈火。
「半夏!」
在后面飞快追上来的青年,口中沉声呼唤了这个名字。
在他呼唤对方以前,对方完全没有察觉到他的存在。他们显然并非陌生,只听了这声呼唤,那个一头红发的身影就认出这个声音属于谁,也做出了相应的判断。
红发的身影瞬间止住了奔腾。
从飞快的移动到全然的静止,红发的身影完全没有经过一点点缓冲的时间,他在眨眼的瞬间就停止了一切动作,完全无视于通常在飞快移动的时候存在的惯性,竟然轻轻松松停止了飞奔,并且还转过身来,让自己的面容暴露在追过来的对方眼下,也暴露在明亮的月光底下。
他的面孔那么柔和。
仿佛用最清澈的海水捏成的、精致的五官,还有从那双金色眼睛里面散发出来的火焰一般的光芒,揉合成矛盾而让人移不开视线的魅力,让人觉得每一眼看到的好像是他,也不是他。
每分每秒不停的变换着的神色与光芒,其实皆是观者的错觉,在他那张令人惊艳的脸庞上,此刻露出了若说是什么神色,恐怕只有面无表情。
「鹿诀。」
唤着追来的青年,他的声音亦如海水动听悦耳:「你不是该在月牙城么?来这里做什么?」
「你不该离开月牙城——」被唤做鹿诀的青年开口时,声音透露出和他隐藏在肃穆外表下面的焦虑一样的情绪,可是他立刻察觉了自己声音里流泻的焦虑不妥,立刻浅浅吸了口气掩盖过去,再次开口的时候已经如水柔和:「……半夏,我来找你,我们回月牙城吧。」
「怎么?你怕我惹事?」
红发青年挑起了一边眉毛,他的眼神在月光下闪动着桀骜的光芒,可是他的表情却有些许迟滞,不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该有的反应,不管是什么表情,他做出来都带着诡异的停顿,甚或是不协调。
「有什么好怕?我又怕谁了?难道这城道县道上的诛妖师比我们强?」
谁比谁强,在那个脸色端谨的青年鹿诀眼中不是重点,可是红发青年半夏不了解。半夏浑身都散发着张狂的力量与斗气,和鹿诀的谨慎肃穆对比之下,就像是一个天、一个地。
而鹿诀没有与他争论,也没有露出不悦的表情,只是无奈的微微皱眉,道:「半夏,听话,我们回去。」
半夏却轻易动了怒气:「回去?能回哪里去?月牙城?月牙城也不是我们的家,回去跟留在这里又有什么分别?」
「半夏……」
鹿诀很有耐心,好言想要安抚他,可是一句话才说出两个字就被半夏尖锐的打断。
「我早就没有地方可以回去了,都是你的错——都是你……你说过你会保护我,你说过无论我到什么地方,你都会跟着我,你反悔了是不是?鹿诀,你是怎么跟我说的?你——」
「无论你到什么地方,我总是跟着你的。」
鹿诀低沉的声音里有温柔的隐痛,他深深望着半夏的双眼里翻涌着蔚蓝的浪涛,那是他舍不下也放不了的梦境:「半夏,你无需怀疑这一点,我说过的话,句句出自真心,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对你有所隐瞒,我只求你能懂,我什么都能给你……」
他的话说到这里,刚刚还怒气冲天的半夏就立刻变了脸色,他那张妖美的脸孔绽放出来的笑容摄人心神,转瞬间用表情就能左右了鹿诀的心志。
「既然如此,为何你千里迢迢竟然是要带我回月牙城去?我偏不回去,你难道硬要把我架回去?」
他们两个此刻都已经从天空里落到了地面,半夏一边说着一边朝鹿诀走近:「鹿诀,我们已经没有家了,哪里都回不去,哪里都去不了了——鹿诀,你还不明白吗?我什么都没有,我只剩下你,如果连你、如果连你也——」
「嘘。」
鹿诀在半夏说完整句话以前已经举手堵住了他的唇,将自己的额头靠在半夏冰冷的额头上,手指下的嘴唇也如他的额头一般冰凉,不像是活物的温度,在自己的手底下又脆弱又精致,让人心惊胆颤,害怕一个不小心,就会碰碎了如此脆弱又眩惑人心的存在。
「半夏,你什么也不必说——我会一直在,只要你在,我就会一直陪着你,我会留在你身边,不管你去哪里,不管你要做什么……」
他的双手握住半夏的肩膀,两人身形相似,都不是魁梧壮硕的男子,可是触手的温度让他格外的意识到眼前人的脆弱,他的声音沉稳,是支持半夏走下去的力量,也是支持他自己走下去的力量。
「半夏,是我害你没有了一切,都是我的错,可是你不要怕,有我在的地方,就是你的家,哪怕……」
不祥的语尾被半夏突如其来的亲吻堵住。
半夏的吻像是火,又像是冰冷的海水。
他的嘴唇没有生命的热度,可是他狂烈的舐咬又叫人招架不住。他用尽了自己身体里所有的力气去吻,这样的热情和他嘴唇的温度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不但激烈的吻在一起,半夏白玉般的双手还主动环住了鹿诀的颈子。
「半夏……」
鹿诀微微闭着眼睛,在他的睫毛掩映下的瞳孔已经失焦,触手隔着衣服是半夏柔软的肌肤,微玉生凉,充满着另类的诱惑。
他们之间,半夏永远是掌握着领导权的那一个。
他甘愿服从半夏的统御,他情愿一退再退,只求半夏能够舒心愉悦,只因半夏已经失去太多,他也已经失去太多,他们都禁不起再一次的失去。
他明白,可是半夏不明白。
即便只有他明白,他也甘之若饴。
半夏为他除去了外衣。
这里是极深的林地,又有他们强大的妖力作后盾,别说不会有闲杂人等出入,就算真有,也逃不过他们敏锐的感知。而鹿诀因为是急急追着半夏来到函水县,他的外衣里面只有一层单薄的寝衣,半夏用两排整齐的贝齿咬住肩上的领口,轻易就将之卸下。
如此画面,更添旖旎的遐想。
鹿诀的身体深处已经燃起了一股烈火,但是他本性沉静自律,不会这么轻易失控,半夏如此胡闹,他也只是眯着眼睛把半夏诱惑的表情刻在脑海里,轻轻掀着唇角逸出一声叹息。
「半夏,你这也不分时间地点的么……」
半夏笑了,冰冷的脸颊就直接贴在鹿诀散发着热气的手臂上,抬起眼来就是春水荡漾:「怎么,你不要?」
也不等鹿诀回答,就恶作剧似的往鹿诀肌肉结实的手臂上咬了一口。
「由不得你不要。」
鹿诀能说什么呢?左右也只能由着他罢了。
半夏不带温度的亲吻,从鹿诀的脖颈沿着肩线往下,到了他的背部。
月光下照得分明,鹿诀的背部并非光洁无瑕,在他肌肉与骨骼起伏优美的线条上面,一个巨大的伤疤撕裂开原本平滑优美的肌肤。那道疤看上去并不是新的疤痕,而是经年九月的旧伤,可是妖本生于自然,受到这样的伤,可以从自然里面汲取灵气弥补,因此再生速度远远为人所不能及。
这么一个巨大的疤痕,几乎覆盖了鹿诀的右边背脊,还带着狰狞的黑色,似乎是这个疤痕抹灭了、扭曲了原本刺在他肩脊上面的纹身,伤口和纹身一起,愈合成扭曲奇形的模样。
这道疤不仅难看,还有些恶心。
可是半夏不怕。
嫣红的唇,冷冷的,带着缠绵的温柔,落到这片疤痕上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