悄无声息的羽巯在他身后站了多久,毕染一无所觉,直到对方开口轻唤了声:“少主。”
毕染受惊似的回过头来,正好对上羽巯像看透一切的幽深视线。他心虚而慌乱的又移开目光,勉强自己稳定了声音道:“何事?”
“齐长老他们派羽巯请求少主参加议事会,商讨处置花示君等人的重要事宜。长老们说少主不可再拖泥带水了,万万不可等到散离人心后,才来后悔今日手下留情。”
“我何时手下留情了?我不是再三同他们解释过,此际不是斩草除根的最佳时机,还不到处死他们的时候——”
“那羽巯斗胆请问少主,何时才是杀死花示君的最佳时机?”
言简意赅却又一阵见血的话,刺得毕染狠狠一滞,胡乱答道:“等到……前任花妖国君也同样落入我们手中……”
“花妖国年轻显贵均已落入我们瞉中,他们早就大势已去。眼下不过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罢了。”比他还更能明白他自己心意的年轻心腹,并没有拆穿自家少主纷繁倒错的心思,只是又重复了一遍,“长老们已在前厅静候多时,少主请移步炼花厅。”
“你们……!”毕染不由自主又攥紧了自己衣摆,血色微微褪去,只瞅着羽巯,怔愣半日,道,“……我知晓了。”
第一百零九章:毒杀
跟着羽巯走进炼花厅,族中七位长老均已到齐,见少主进入,纷纷站起身来,每个人面上表情都很凝重。
“少主,今日派去王城的族民,去者十人、归者三人。他们擒了我们的人,伤杀我们无数,我们委实不用再对这帮混蛋客气!”
“是啊少主,抓获第一个花妖王族时就该杀鸡儆猴,威慑他们了,如今不宜再拖,便将那个叫花示君的现任国君拿来祭我族勇士英灵罢!”
“叫这个号称太平盛世的国家亲眼看见他们王上的凄惨下场,头颅悬于闹市,搅得他们从此鸡犬不宁!”
长老们身边是几名伤痕累累的族人,个个见红负彩,好不狼狈。
毕染只须扫一眼便知他们为何如此愤怒,——这几位年轻族民均为族中精英,身手矫健骁勇善战。连他们都自巡察敌情的任务中败逃而归,是否意味着本已稳操胜券的局面,发生了微妙的改变?
但是那又如何可能呢,他们以损耗巨大的代价,换来已经擒获了除前任花妖王外的所有王脉。失去了拥有强大妖力、足以御花成兵的王室成员,花妖王城的防御能力堪比纸糊,一触即溃。他们有什么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办法,短短一两日内又重新聚集起反制力量?
“你们为何受伤如此严重?”心里隐约觉得了不妥。
被少主问及,几名年轻族人你看我我看你,眼神里是自己也不甚明了的疑惑。
其中一个道:“我们依照少主吩咐,自云都殿偏殿潜入,欲将暂居那处的老花妖王一举擒获——……”“原本事情发展相当顺利,自殿门一路长驱直入,禁卫军与近侍皆不是对手,”另一个跟着道,“但就在望见主殿大门的时刻,一阵突起浓雾,遮掩了我等视觉。待到 察觉时,已彼此分散,被困在了不知名的诡异阵势中……”
毕染一愣,心里不祥预感扩大。阵势?花妖国以驱动花灵为战力,直来直去,何曾有人研习过人世装神弄鬼的奇门遁甲之术?
“那阵着实奇怪,任凭我们如何攻击,尝遍一切手段均难见生门……到终于狼狈逃出,身边同伴已死伤泰半……”
不等他们说完,脸色一个个黑沈似铁的长老打断了问话,耐不住的直问毕染:“少主,他们想必另外寻来了外援;现下情势乍看起来还掌握在我们手里,但时日一长,怕免不了夜长梦多。为防万一,请少主迅速定夺,将花妖国那个最具身份地位的花示君杀掉,提振 族民之心罢!”
“恳请少主明鉴!”
“少主!!不可再拖了!!”
毕染被此起彼伏的恳请声团团包围,一时间竟然像孤礁立于海浪中央,四面无助。他张了张口,想提高声调,利用少主的威严将这些逼上的长老恳求压低下去,声音却延滞在喉口,只打了几个转转,怎样都挤不出来。
他知道他们的坚持是正确的,花示君不除,花妖王的威慑与凝聚力仍在,负隅顽抗的那帮王室余孽仍然不会失去反攻的信心。有花示君在的一日,群龙仍有可以冀望的首领,便不会变为他们轻易能够击溃的一盘散沙……
“少主——!!”
羽巯的声音亦加入了进来,成为骆驼脊背上最后增加的一根稻草。
毕染身子晃了两晃,像是有点站不稳。他扶住一侧桌缘,深深吸口气,看着跟随自己出生入死,拿性命来追讨上辈血仇的族人们。
是……他已经无路可退,走到这一步,他若心软,他若回头,对不起的何止是眼前这些尚存活的族人们?便是那已经丧生在复仇血路上的英灵们,和九泉之下被花妖一族血洗的先祖先宗们,亦会因为他的踌躇不决而难以瞑目罢!!
“我……我知道了。”他说,声线轻飘飘的,好像终于做出一个决定,整个人眼神都虚空了起来。他看着包括羽巯在内,以殷切眼神期盼看着他的长老们,慢慢说,“花示君必然要死。我会在今日日落之前结束他的性命,各位长老无须再心怀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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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过正中,这间狭窄而阴暗的囚室里仍然不见阳光。花示君面向一壁,闭眸沉思,全然不觉时光流逝。
忽然咿呀一声轻响,脚步声在门口停顿片刻,——停顿得像是那门不过是风无意吹开,并无外人进入一般——几乎一炷香的功夫过去,才又轻微的重新响起,向房内移来。
花示君睁开眼,转过头去,看见毕染苍白的脸隐藏在漆黑发丝下,手中托着一个精致的银盘,上置有一个象牙色玉瓶和两只流光溢彩的玉杯。他直直的向他走过来,也不吭声,只轻轻将手中托盘放到桌案上,人就一动不动的站在那里。
花示君看着毕染,毕染也看着他,两个人的目光都一样幽深难测,谁也看不清谁心底隐藏的心事。
花示君目光移到那两只玉杯上,又看了看那盖得紧紧的玉瓶口。
“今日你想同孤饮酒作乐?”笑了笑,“还是食髓知味,想借酒助兴,再来同孤行一场酣畅淋漓的云雨呢?”
藏在发丝下的眸子闪了闪,并未被他刻意的话语激怒。毕染伸出手,端起玉瓶把手,将里面琥珀色醇厚液体缓缓倒入银盘中两只玉杯里。
他倒得很慢很稳,酒液漫到杯口边缘,他便停住了手。
花示君盯着那双皓白手腕,每个动作都缓慢而绵长,像是故意拖延时间一般,慢得几乎让花妖国君眯起双眼。毕染住了手,放下玉瓶,抬头看了看他。花示君也看着他,等他说话。终于毕染指了指那两个玉杯,眼里没什么波澜的道:“你选一杯罢。”
花示君道:“这阵仗,倒像是其中一杯有毒,你同孤拿性命相赌。”
“杯中无毒。”毕染道,“我要杀你,不过须臾呼息间,何须用上酒中落毒这等手段?”
他说的确是实情,花示君暗中以内力相探,无论是银盘、玉瓶也好,玉杯和杯中琼浆也罢,皆是干干净净,毫无毒药迹象。
花妖王眯了眼,默不作声看着毕染。后者不似过去,一遇上他的目光便万分嫌弃般逃避的避过眼去,这遭却是牢牢迎住了他视线,眼神一错不错,似乎想要将他的模样和表情,用小刀一笔一划镶刻到内心最深处。
这样毫无掩饰的四目对望,两个人心里都掀起波浪滔天,面上却是谁都没有表露半分。
花示君伸手拿起自己面前那杯,毕染没有踌躇,也跟着拿起自己面前的玉杯。在花示君开口前,他已仰起脖子,一口将杯中清酒饮了点滴不剩。
清脆的玉器碰撞声响,刚刚一饮而尽的玉杯中又添了新的琥珀液体。毕染竟是自顾自的往杯中倒酒,再一口喝干。
花示君端着酒杯看着他,记忆中这个人鲜少沾酒,便是沾酒,也总是在他半强迫半请求的情形下。今日他却一反常态,主动斟酒自饮,甚至不同他搭话。
——不过话又说回来,他二人早已陌路寇仇,搭话何用?再多的话语,又如何能够形容贴切他和他之间背离而无可挽回的情仇?
花妖王眼眸神色更深,抬起手臂,在对方凝望着的眸光中,一饮而尽。
他放下杯子,一眼望见那瓶不算窄小的玉瓶中空空如也,所有的清酒竟早已被毕染一杯接一杯的饮了尽。再看向桌边身子微晃的毕染,那人苍白的脸颊慢慢因为不胜酒力而染上了绯色,双眼也逐渐水雾迷蒙,却仍一瞬不瞬的瞧着他。
“……果然好酒。”花示君压下心中悸动,淡淡道,“如此佳酿,可惜没有鸩毒作引,徒然失了你想要的那一味。若是……——”音未全落,眼瞳蓦地一缩,双唇已被封堵上来的一方柔软紧密贴覆。
脖颈同时被环绕上来的手臂紧紧抱住了,无法动弹的花示君,鼻端沁进毕染身上熟悉好闻的体香。四唇蓦然拉近距离相接,一片震惊下尝到那人口齿津香,混着淡淡酒味钻入口腔。灵蛇般柔软的腰身蹭磨入他胸膛,怀中香软滑腻,触手如一汪春水化开。
还未全然回过神来的当刻,忽觉舌尖一痛,一股苦味在口中蔓延开来,而身子也像失去重心,情不自禁摇晃着退后,再腿脚一软向后仰倒下去。
毕染就着趴伏在他怀里的姿势,两人一起重重摔倒在冰凉的地面上。
后背撞到冷硬地面,一阵锐痛袭身上涌的同时花示君听见毕染在他唇间呢喃,用缱绻而冰凉的语调轻声对他道:“杯中并无毒物……毒在我口中。”
第一百一十章:无法挽回的局面
“呃唔……”腹中忽然蹿起一阵突兀的锐痛,花莫漪扶着花千秋的手臂,呻吟了一声,半弯下腰去。
“二哥,你怎样了!”花千秋紧张的扶着他,低头看到二哥腹部向外凸出一块,婴儿的小手小脚看得格外清晰。“小调皮鬼又欺负你爹亲!!”
花莫漪扶着她的手,疼得低低喘气,“唔、唔……”
他走了这大半个下午,全身早已汗透,这厢再经胎儿一闹,不由浑身脱力。千秋帮他托着沈甸甸的肚腹,往一旁一块较为平坦的山石走去,安抚着那犹然生龙活虎的胎儿:“佑儿乖,莫闹,你爹亲今日已经够辛苦了。”边又替她二哥抱不平,“你个小鬼怎么一点都不 消停,走了大半日竟然还是朝气蓬勃得很。你想显示你旺盛的生命力,也不用专挑你爹亲折腾啊!”
花莫漪在垫了一层软布的山石上坐下,气息仍未喘平,疲惫的挺着肚子。
低低道:“或许羽巯说差了,这样不加收敛的来回走动……给孩子造成了不小负担。”
“我觉得累得不行的那个是你,跟孩子无关。”心疼的给花莫漪擦拭额间细汗,再拿衣袖给他扇风,想让孕夫升高的体温略略降下来一些以图舒适点。“你也太性急,听到走动对孩子好,就咬着牙关没命的踱步——这才走了一日,你循序渐进的不好吗。”
花莫漪摇头:“我本就懒怠动弹,一旦找到借口不挪动,说不准就一日日懒散下去了。趁着肚子还没大到难以承受的地步,我还是多走动走动……日后习惯了便好。”
花千秋瞟一眼他挺起的肚腹,想说你现在身怀六甲的模样,像极了即将临盆的妇人,你还没觉得身子重得难以承受么?那个小白脸的遗腹子这么重要,重要到一向在意形象外表,追求自由自在的你,竟甘于为了怀这个孩子忍受诸多不便和痛苦?
但话到嘴边还是没说出口。花示君那日晚上来探视过花莫漪的事,翌日花莫漪便告诉了她。连一国之君的皇兄都没有表示厌恶或排斥的态度,花示君还鲜见的表示出了支持——那末她还能多言什么呢?
陆小念若是没死的话,皇兄大概真的会做主把二哥许给他。而二哥纵然孕胎辛苦,那时只怕也是辛苦中带有甜蜜的。
花莫漪休息了许久,喘息渐平,抓握住花千秋的手,示意她帮忙扶他起身。
花千秋一瞟眼,看到不远处院落门口已经站定了羽巯风雨无阻的身影。边搀扶起花莫漪,边道:“心急吃不了热豆腐,今日姑且走到这里罢。我们回房去,你还有药丸未服用。”
花莫漪也跟着她的视线看到了羽巯,暗暗纳闷他今日来得过早,平日总归是晚膳过后才会来第三遭的。想必是他今日初次到庭院中走动,羽巯牵挂着,特地提早过来看看情形?
虽然羽巯不说,但花莫漪很清楚这个异族大夫关注的重心并不在自己,而是在他腹中孩子身上。之前那个林大夫尽管口气很冲,但所说基本也和事实相差无几,孩子愈大,他的负累便会越重。羽巯若是有分毫考量到他的承受能力,都不会如此积极的在他药材中添 加许多保胎增长的味素。
他会这么主动甚至殷勤的一天三次探看,关窍点大抵在另外一个人身上。
花莫漪任由花千秋搀扶着自己,缓慢往房中步去,脑海中却不断闪现和毕染的对话,毕染的表情,毕染苍白又看不出情绪的神色。
他忽然间有那么一些明白了什么,他跟这个不共戴天的仇敌之间,通过羽巯,好似达成了一种微妙而难以用言语表达的心灵相通。
——或许孩子本身代表的意义,和腹中怀着胎儿带来的充实安心感,对他和对毕染……其实并无本质上的差别吗?
异族俊朗的大夫,面无表情的看着花莫漪在花千秋搀扶下缓慢走近,目光先在孕夫饱满圆润的肚腹上流连一番,确认胎儿活活泼泼好好的。再看了看花千秋,眼里掠过短暂即逝的冷酷,道:“把二殿下交给我罢,五公主请先回房中休息。”
“?为何?”花千秋不解其意,她一直陪伴照顾着花莫漪,须臾不离他身边。况且现在临近晚膳时分,这个异族大夫要将花莫漪带去哪里?
羽巯简单答道:“涉及对二殿下所怀胎儿的检查。”
“我也去——”
“有我照顾二殿下即可。”
硬邦邦的口气毫无商榷余地。对面站着的羽巯表情已经变得有点生硬,提醒他俩注意自己阶下囚身份,莫过于讨价还价惹人不快。
花莫漪孤零零的怀着孩子,身边除了羽巯外再无医术足堪信任的大夫。花千秋到底是投鼠忌器,不敢当真惹怒了这个异族青年。只得松开了搀扶花莫漪的手,再三叮咛:“你带我二哥做完该做的诊断便回来,——莫让他累着。”
羽巯哪里理会她的央请,跨前一步,抓握住花莫漪手臂,在花千秋反应过来前已在她后背拍了一掌,将五公主粗鲁的推进房内。
花莫漪直觉告诉他不对劲,笨拙的想迈前一步,却被羽巯牢牢把住了手臂。口气生冷如冰:“你不想孩子出意外的话,就别耍花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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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不可闻的酒香弥漫密闭阴暗的房间,花示君手足僵直的被毕染压倒在地,舌尖的痛处掺杂有渐渐麻痹的知觉,是毒素通过咬破的伤口缓慢流入血液。
毕染长长的发散落下来,披覆了他一身,柔若无骨的身子抵靠在他胸前。毕染的气息逐渐凌乱,熠如寒星的眸子黑暗中却越加发亮,轻轻呢喃在花示君唇瓣道:“毒物在我口中……花示君。任你如何防范小心,亦避不过这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