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氏一听“朝廷”二字,先吓得软了半边身子,冲外面小声喊了句,“就没有别的了吗?”
车夫微微回头,道:“别的自然有,你随便找个牙子,就能问到不少,有带花园的大宅子,有二层小楼,只不过这店宅务是朝廷所设,倒比一般人家的租价便宜。”
曹氏听闻便宜,也无话可说了。
车夫继续道:“小哥若问热闹,这京城哪里又不热闹呢?东有东的热闹,西有西的热闹,不过要属最热闹,还是朱雀门外街巷,西通新门瓦子,以南杀猪巷,毗邻州桥,街心市井,至夜尤盛,夜市直至三更方散。”
白鑫感叹不愧为京城,夜夜笙歌,纸醉金迷,于是便请车夫带他们先寻处店宅务。
车夫驾车向西行驶,七绕八绕,路过不少高墙大院,过了一座桥,河边杨柳成荫,风中夹杂着草木气息,又驶了一会,车子总算慢慢停下,车夫冲里面喊声“到了”。
白鑫率先下车,不自觉伸了伸胳膊,舒展筋骨,然后抬头一看,只见前方有处气派楼房,门梁之上架着块牌匾,上书“店宅务”三字。
车夫擦了下汗,这一到京城,人多起来,似乎连天气都变热了,“这就是店宅务,想租什么房子,里面都有。”
曹氏忍不住探出半拉身子,又快速缩回去了,这种气派的屋子,她连听都没听说过,又想到这是朝廷所设,更加不敢露面。
“娘,你们先在车上等下我,我进去打听一下。”
“你快点。”曹氏匆匆交代,似乎怕儿子这一进去就出不来了。
白鑫坦然往里走,一进门,是个宽敞的大堂,摆着三套高案高椅,穿着青色公服的官员坐在高案后头,这大堂中聚着不少人,有穿着讲究的,也有打扮穷苦的,但都很安静,没人吵闹,几乎没有说话声。
白鑫等了会,然后向一位也不知什么官职的官员打听了价钱,这店宅务所出租的房屋,三六九等俱全,贵的,有那一个月就要几十贯的独立院落,便宜的,一个月六七百文的也有。
他听了这个价钱,忍不住咋舌,不过京城房租虽让人肉疼,但还是能够接受,他问了几处,最后定下了每月一贯钱五百钱的房子,交了定钱,那官员才告知地点,又拿出张印着大大官印的文书让白鑫签,这房子才算是租好了。
白鑫自店宅务出来,曹氏松了口气,忙探到门边,小声问:“如何?租到房子了吗?”
“自然租下了。”
“多钱租的?”
白鑫没说话,若要告诉她一个月要一贯五百钱,她怕是能当场昏过去。
“到底多钱啊?”曹氏见他不说话,也猜到价钱不低,声音都有些抖了。
“娘,你就别操心钱了,你看现在时候也不早了,我们早点去,也好早点打扫准备。”
白鑫将娘送上车,又将地址跟车夫说了遍,那车夫一听,表情有些怪异,“那处地方可热闹。”
“怎么热闹?”白鑫问。
“那地方是朱雀门以南,女支馆群集。”说完,更是露出一副垂涎表情。
车中女眷听了,一个个脸色红了又白,白了又红。
白鑫欲哭无泪,他真非有意为之,之前听那官员讲述,说挨着杀猪巷,还以为字面的意思,是宰杀牲口的,他僵在原地,想要进去将房子退了,可怀里还揣着刚刚签下的文书。
车夫自知失言,忙安慰道:“你们也不必担心,那里虽有女支馆,但还是有不少民居的。”
白鑫僵硬地点点头,想着只能先去看看,实在不行,就只能自认倒霉,重新替娘他们租一处安静住所。
那车夫见因自己一句话,得罪了雇主,便忍不住一路上热火朝天介绍着,什么果子行、金银铺、瓠羹店、漆器作坊等,直眯花了人的眼,让人应接不暇。
原本以为女支馆应是花团锦簇、装饰艳丽,这里却真和一般民居无异,墙面刷的粉白,进进出出都是丫鬟似的女娃,规规矩矩,也无搔首弄姿景色,再一细问才知,这里多是门户人家,一个“妈妈”养着三四个“女儿”,若不跟曹氏他们说,还以为这些都是大户人家女儿呢。
而他们租住的屋子,离女支馆也有些距离,至少要拐个弯,下个桥,反而挨着几个茶坊和各色吃食铺子。
这处所在大大出乎了几人预料,是以一个个喜出望外,松了口气,唯满娘望着远处窈窕背影一脸担心。
这房间却是虚掩着,也没个锁,那车夫适时解释,“店宅务出租的房子都是要自己买锁的。”
白鑫记下,想着一会赶紧上街买把大锁。
众人将行李搬下来,白鑫结了车资,车夫扬鞭离开了。
白家人一样样将东西往里搬,周围有人听见了动静出来搭话,奈何曹氏不善言辞,又有点自惭形秽,说话磕磕巴巴,人家问十句,她才答一句,弄得对方讪讪的,也就进去了。
这房子前后共四间房子,但都小小的,有些逼仄,屋中却没什么发霉气味,想来上一户人刚搬走没多久。
曹氏指挥众人开始收拾,打扫房屋,扫着扫着,才想起没有水,众人初到京城,两眼一抹黑,都不知道去哪里打水,倒是记得来时路过河了,可这会早找不到方向。
白鑫方向感极强,来时也暗暗记了路,于是将桶里杂物清出来,拿着欲去河边,大郎想这种力气活日后还是自己来,于是又端个大盆,跟着一起去,曹氏几人反而因被留下而有些紧张,直到看见他们回来才松了口气。
车夫多收了五十文钱,心中高兴,一路上给白鑫介绍着,什么金银铺、果子行、珠子铺
52.买香料
一直收拾到晚上,总算这房子能住人了,白家人无不一脸疲惫,匆匆吃了饭,若是在村子里时,也差不多该睡下了,可京城街道仍旧人声鼎沸,道路两旁立着大大的灯柱,挂着铁盆,烧着火,蜿蜒而来,犹如游龙,照得如白昼一般。
曹氏见状啧啧称奇,道这都什么时候了,怎么外面还这么热闹,她唯一喜的是外面灯火通明,就能顺势借灯光做些绣品,连家里烛火钱都省了。
众人对这和之前完全不同的环境还有些难适应,无所适从,不知是该去睡觉,还是找点事情干,狗子更直接表现出来,他可能被外面吵闹吓到,一直哭闹不止,哄也哄不着,曹氏忙冲满娘道:“你快带着孩子进屋,关好门,哄他睡吧。”
白鑫望着外面,一脸心动,他道:“娘,我去外面转转。”
曹氏只当他还小孩子心态,被外面热闹吸引,吓得猛地摇头,“使不得使不得,咱刚来京城,哪里都不认识,外面又这么多人,一会迷路了,又或者遇见拐子趁乱将你拐走?”曹氏越说越怕,脸色白了几分,还一个劲地念叨使不得。
曹氏见他不甘心,唯恐他强硬使犟,忙好言劝道;“你若想去,不如白天再去,今天累了一天,早点歇下吧。”
白鑫其实记得周围的路,心中也一刻不想等,但确实如娘所说,到底不甚熟悉,只记得个道路方向,于是他便强按捺住雀跃,老老实实回屋了。
回到屋里,他先是贴身放的钱都取出来,摆在手边数了数,这半年时间,算上卖香附子、卖松脂、卖头油,再加上一些零零碎碎的,共攒了二十两左右,除去租房押一付一用了三两,车资花了五百钱,和今日多多少少添置的一些东西,如今还剩下十六两多,这十六两银子若在乡下,足够过个几年,可在京城,怕是连几个月都过不去。
白鑫暗暗下决心,一定尽快赚钱,他躺在床上翻来覆去,外面的喧闹仿佛勾魂的声音,诱惑人出门,投入纸醉金迷的怀抱,让白鑫又后悔刚刚痛快答应娘回屋睡觉。
辗转反侧许久,直到隐隐约约听外面传来定更梆子,他才迷迷糊糊睡着。
第二日,全家人起了个大早,洗漱一番,又拿出乌糯面做了热腾腾的团子,拌着清粥咸菜,也有了几分安定的味道。
吃完饭,曹氏就迫不及待招呼大娘和大嫂跟她一起做绣品,她知京城物价贵,这会恨不得多生出几双手,捧着绣了一半的香囊又止不住担心,不知这东西在京城卖不卖的出去。
女人们忙和起来,大郎无所事事略有不安,他将视线投向白鑫,想问他接下来该怎么办。
白鑫道:“我出去转转。”
曹氏知他迫不及待,叹口气,嘱咐道:“你自己小心点,记好咱们这条街的名字,若是找不着回家路了,记得问人,早点回来……”
五娘听说他要出去,一脸羡慕,也想跟着出去玩,慢吞吞挪到白鑫身边,小声道:“我也想去。”
曹氏可不放心让这么小的女儿跟着出去,她猛地拔高声音,“你在家老实呆着,帮你大嫂看好狗子。”
五娘可怜巴巴地看向白鑫,想让他说服娘。
白鑫对京城也不甚熟悉,自然不敢带着调皮的五娘,只得无奈地冲她摇摇头,“你先老实呆在家里,等我熟悉了,再带你出去玩。”
五娘满眼失望,哼哼两声,小嘴撅的都能挂上油瓶子了。
白鑫带了几两银子,这就出门了,他走走停停,饶是他上辈子走南闯北,也被这京城繁华眯了眼,只见夹岸垂杨,绿柳成荫,两边屋宇雄壮,门面广阔,各种铺子摊位,各不相同,天上飞的,地上跑的,水里游的,叫得上名字的,叫不上名字的,应有尽有。
他略略收了心,直奔一家香料铺子。
铺子里伙计见来了客人,忙迎上去,暗暗打量来者,见他穿着寒酸,眼中不屑一闪而过,但态度仍和和乐乐,逢人便笑,“小哥,需要点什么?咱们铺子里什么香都有。”
“额,都有什么香?”
白鑫说话带了点口音,那伙计一听,就知他不是本地人,不自觉生出一股高人一等的姿态,有心卖弄,嘴皮子一碰,介绍起来,“咱们店香可全,有玲珑蜜香,香气甜美细腻,有银月青桂,含蓄柔和,有芙蓉玉兔,芬芳馨烈,有紫红玉荷,清越含蓄……这些都是我们掌柜自己配的,远近闻名。”
伙计以为他要买来送给心上人,又预估了下他肯花多少钱,想了想,道:“这碧玉香是我们店的招牌,时下小娘子十分喜爱,气味清香温婉,如小家碧玉一般。”
白鑫听他讲的,不自觉生出些旖旎,暗赞这伙计有副好口才。
那伙计说完,自柜台后面取出一个小小盒子,里面放着几粒指甲盖大小的黑色香丸,白鑫下意识凑过去闻一闻,只觉一道略带木气的清香窜入鼻中,略一琢磨,便猜到这香中有白胶香、丁香两种,再多的也不是一时就能闻出的。
伙计见他闻个没完,不免嫌弃,啪的一声将盒子盖上,脸上的笑却没变,“小哥,这香也不是这么闻的,燃之后和现在也不一样。”
“这香多钱?”
伙计伸出五根手指一比,“五百文。”
白鑫咋舌,这小小一盒,里面也就八粒香丸,且用的也不是名贵香料,竟要五百文。
他虽没说话,但那吃惊表情让伙计看了真切,后者也不恼,还笑眯眯解释,“这碧玉香我们掌柜的添加了安息香,那可是波斯国的香料,五百文可不贵。”他说的得意,又强调一遍是波斯国的安息香。
白鑫一愣,还以为自己刚才闻错了,回忆一下,确实白胶香气味偏重,而非安息香,不过转念他就明白了,这香自古多有作假,不少商家便是用白胶香假冒,他也不点破,装作嫌贵摇了摇头。
那伙计又比划个手指,“这样,小哥,我看你也实在喜欢这香,不如我让你十文钱,最低四百九十文。”
白鑫真有心将碧玉香买回去研究一下,可他本身会制香,又不甘心,思来想去,还是摇头,趁伙计说话之前,道:“这样,你店有没有香料?”
伙计吃了一惊,他们铺子自然有各种香料,不过一般文人才喜欢自己制香,他忍不住上上下下再次将对方打量一遍,又暗暗提鼻子一闻,见他身上并无任何香气,不免狐疑道:“你还会制香?”
白鑫笑而不答,伙计也知没必要过多打听,能卖出货物要紧,这就将碧玉香搁了回去,问:“小哥要什么香料?”
白鑫抹了抹头上的汗,风马牛不及地提一句,“京城可真热。”
伙计一愣,搭话道:“晚上街上燃着灯柱,火光照天,京城自然比别的地方热。”心中更想对方是乡下来的村人。
白鑫沉吟片刻,将脑海里各种香谱捋了一遍,大多都用到名贵香料,一时也买不起,最后选定一个,道:“丁香、川椒各二斤,白芷、香附各一两,香附务必是南香附。”
伙计听他跟买菜似的,按斤买香料,目瞪口呆,愣了愣方回神,“只这几样?丁香、川椒要这么多?”
他心想买这么多,回去炒菜都够了,只能说这伙计一开始就小瞧了人,压根没想到白鑫自己制香拿去卖,还当他胡乱瞎说呢。
白鑫点头,这几味香料都最普遍不过,虽然买的多,但价钱应该不会太高。
那伙计只知制香都是要数十种香料,这单单只四样,不免显得寒酸,也合不出什么好的香来,忍不住劝道:“小哥,你这样合不出香来,买回去也浪费了,不如就将这碧玉香买回去,价钱并不贵很多,我再让你五文钱。”
虽白鑫要的香料和碧玉香价钱差不多,但香料哪里有成品香赚钱?
白鑫态度坚决,道:“就要这四样。”
伙计当自己好心当成驴肝肺,讪讪不再言语,走到柜台后交代了另外一人,那人也怪异地看了白鑫好几眼,然后去取香料,用小称称了,白鑫从旁看着,这四种香料再普遍不过,也做不得假,他从旁看着,见品质良好。
买完香料,白鑫继续沿街溜达,逛了逛别的香粉铺子,又打听到一些诸如皎月香、朝霞香、青山白露香等,俱是各家自主调配,真正出名的并没有多少。
这一逛起来,时间如流水,不知不觉到了下午,白鑫见时候不早,就往家返。
曹氏见儿子出去一天,不免紧张担心,又怕他迷路了,又怕他被人拐了,还担心他不知轻重惹了祸,一颗心始终高高悬着,待看见熟悉的身影自街角拐过来,呼地松了口气,这才注意到他手里提着大包小包,心中怪他又乱花钱。
曹氏初到京城生性懦弱,连踏出大门都不安,守在门边等他进来,一双眼睛直往那些包裹上瞧,“你又买了什么?”
白鑫将东西往桌子上一放,“买了些香料,想制香拿出去卖。”
曹氏想说你哪会制香,又猛地想起儿子制的头油卖的极好,便无话可说,心里一个劲地求菩萨保佑让他们赚到钱。
53.辟汗香囊
白鑫喝了口水稍作休息,就提着东西进屋了,他前脚刚把东西按习惯摆好,就见大姐敲门进来。
“我刚在后头听你说要制香,想来看看。”说完,一双眼睛便盯着桌上香料猛瞧。
白鑫知大姐正值最爱美年龄,对这些香粉胭脂尤其喜爱,于是冲她招招手,“好啊,你坐这看吧。”
“你买的这些是什么?”说完,大姐又低头闻了闻,见香味并不浓郁。
白鑫指着挨个介绍,“这是丁香,这是川椒,这是香附子,这是白芷。”
大姐跟着小声念了遍,想让这些香料记在脑海里。
跟大姐说了几句闲话,白鑫就开始将买来的香料挨个处理,先是丁香,铺子里卖的都是炮制好的,他只需舀出一些搁在小臼里慢慢研磨。
大娘看了会,发现三郎只是将这些香料研成细末,于是自告奋勇道:“三哥,你出去一天了,歇会吧,让我来,不就是将这些磨成细末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