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此,纪策便将三姑娘领走了。
出了院门,看不见了旧庭院,纪策慢慢停住了马,向三姑娘说:“从今开始,你就是我的妹妹了——纪三娘。”
迟衡一路跟着纪策,听他说着模棱两可的话,一话三说,亦真亦假将人骗得乱转。便想,幸亏本心是好,不然,以纪策的嘴,把良家女子骗走也难说。
回到客栈,迟衡忍不住说了心中的想法。
纪策噗的笑了:“我又得教训几句:不是我想骗就能骗的。知道人为什么会受骗吗?因为他有了贪婪之心。一旦有贪心,无论什么都会往好的地方想。老大和老二一直纵容麻慎进出家门,难道会没有想到妹妹的名节重要?无非就是贪财而已。既然早有贪心,一则聘礼满足他们的贪心,二则令他们产生不安。所以,明知此事草率,他们也会自我安慰,为了妹妹日后的幸福,顺而收下觊觎已久的珠宝。”
“三姑娘呢?”
“咳,现在叫纪三娘。纪三娘会跟着麻慎走,是因为她信麻慎。人一旦心中有情,比什么都傻。”纪策斜看迟衡。
而那厢,麻慎与纪三娘正如胶似漆,难舍难分,全然不顾旁人。
纪策叹了口气,重重地咳了一声,对麻慎说道:“麻公子,今天只是第一步,纪三娘能否顺进进贵府,明天,可一点儿也不能有差错。”
麻慎立刻连连说不敢。
次日,迟衡先是快马骑到沙家,给沙姓将领呈了一封厚礼,说是麻慎所赠。又拿出一个精致小盒,说要亲手赠予未婚妻子。沙姓将领十分高兴,便将女儿叫了出来。他的独生女名沙叶,长得英姿飒爽,个性率直,颇有乃父之风。
沙叶把小盒打开,把信条一看,对迟衡点了点头。
迟衡知道此事成了,便告辞。
很快,迟衡又鞭马到了麻七麟府邸的四堂,四堂,正是麻慎的弟弟的内寝。迟衡到时,麻行之正在院子里引弓射箭,浓眉大眼,身姿矫健,箭箭飞出正中目标。
迟衡忍不住鼓掌喝彩。
麻行之停下:“你是何人?”
“麻二公子,我是令兄的朋友迟衡,令兄说再过十日,便是你十八岁生辰,他有一个大礼要送你,请你立刻去。”
“哥哥找我吗?什么大礼不能直接送到我这里来?也就三两步而已。”
“令兄说,他这个大礼不宜在家。”迟衡看了看左右,上前悄声说,“因为,令兄要送的是一个女子,说切记不能让令尊知道。”
麻七麟一向严厉。
麻行之果然讶然又心动,笑说:“哥哥要送我……他不是经常说什么思无邪,授受不亲之类的,什么时候开窍了?”
“十八生辰,自然不比以前。”
迟衡、麻行之二人纵马,很快到了一个高台之下。层层台阶之上,有个小楼,抬头看,麻慎正在窗口招了一招手。麻行之本来还将信将疑,一见哥哥,全然放下戒心。
高高兴兴爬到小楼,小楼是环形,迟衡将他带着转了一圈,指着一个房间说:“那女子在里头。不过,令兄特地交代了,今天只是让你看看,你若满意了,就将玉佩交与女子;你若不满意,径直离开就是。”
“哥哥也太……行。”
56、
许是年轻,平日里又不太接触女色,嘴上固然豪爽,真正要见了还是忐忑。
十八岁的麻行之将贴身的玉佩摘下握于手中,抑制住激动,好奇地推开了门扉。只见屋子中央立着一位杏黄长衫的女子,生得高挑,听见声音,回过头来。只见她光映照人,娥眉飒爽,英气迫人,没有一丝脂粉气。
与平常见的低眉顺眼的侍女截然不同,麻行之一见十分欢喜,到底年轻,说不出话来。
女子没有扭捏,落落大方地问:“可是麻公子?”
麻行窘迫点了点头。二人相对无话,只是互相打量了一番,女子想到什么似的,眼神移开,嘴角上翘,不掩心悦,那模样更是惹人喜。
见状,麻行之飞快地将玉佩放于桌上,扭头离开了。
看着麻行之古铜色的脸涨得通红,迟衡就知道这事成了,朝屋里瞥了一眼:沙叶正疑惑地拿起玉佩,若有所思,嘴角噙笑。
“迟衡……我将玉佩给她了,一切听我哥哥安排就是。”
迟衡笑道:“请麻公子往这边去。”
迟衡前脚才走,麻慎和纪策就敲开了那个房间。
麻慎与昨日打扮全然不同,只见他穿着一件灰色衣裳,映衬得脸色蜡黄,虽生的端正,但眉间萎靡,无精打采。并且佝偻着腰,时不时咳嗽一下,从嗓子中挤出来一样,尖利得像黑鸦,听着很不舒服。
等麻慎自我介绍后,沙叶才知眼前这个是自家夫婿,不由得讶然,并皱了一下眉头。
她是直爽女子,纪策已猜出心思。
三言两语之后麻慎借故去找小二,留纪策一人在。
见沙叶眉间抑郁,纪策慢悠悠地说:“麻公子近来有些小疾,沙姑娘勿要介意。我劝他呆家不要受了风寒,他偏不听,说十分想见沙姑娘,一片痴心叫人感动。虽私下见面不合礼仪,其心可鉴。”
文绉绉的一大片,沙叶皱眉问:“不知麻公子病了多久?”
“不是什么大病,就是受了风寒而已,也就一个来月,可比以前好多了……麻公子虽然身体弱,诗书是一等的好。”纪策看着沙叶手中的玉佩,微微笑,“果然麻公子对沙姑娘情有独钟,连贴身的玲珑玉都给了。”
沙叶眉头又一皱,却不说话。
麻慎引着小二进来:“我们有六个人,泡上好的雪雾香茶。咳,咳咳咳,真是奇了,行之怎么还不过来?”
说话间,迟衡引着麻行之就进来了,迟衡一脸惶恐:“啊?这里……公子,方才,方才,方才我引错路了。”
大家一脸疑惑。
麻慎装作不明所以,对沙叶介绍了麻行之。
麻行之一脸僵硬,看着未来的嫂子,顿时脸色都变了,更别说她手中还捻着自己的玉佩,仓促之下,麻行之匆忙告辞:“哥哥,沙、沙姑娘我还有事,先走了。”
麻慎一边咳嗽一边疑惑地劝留,麻行之冲出门去。
沙叶见都是男人,也见了许久相见的人,便也匆匆告辞。她一出门,还没走几步,就见麻行之站在前边,脸涨得发红:“我不知姑娘是哥哥的未婚妻子,刚才冒昧了。”
麻行之浓眉大眼,这一急额头都冒汗了,颇为狼狈,情也真挚。
沙叶此时心思也复杂。
她爱憎分明,本是听从父母之意嫁与麻七麟长子。她见过麻七麟,心想长子必然也不弱。哪知麻慎一介病弱书生,形容萎靡。人与人,不能比,一比就高下立判,相形之下,麻行之比其兄就好很多。说什么天定姻缘,如果与那样一个病怯怯的人过一辈子,听一辈子咳嗽声,不得抑郁死?
人皆有第一印象,一旦烙于心中就难以去掉。
沙叶勉强笑道:“有什么关系。”
说罢,沙叶不再看他,擦肩而过,径直往南边走去。麻行之想起玉佩还在沙叶手中,实在不好意思开口,便隔几丈远跟着。
沙叶不是寻常弱女子,耳力眼力俱佳,早察觉麻行之跟着。
一路不急不缓,直到沙府。
迟衡一路跟在二人后头,心想这事差不离了。就等着麻慎根据纪策的吩咐,在背后推一把了。
当天,麻行之垂头丧气地回到府邸,麻慎还故作惊讶地说:“行之,哥哥找你了好久,说好送你大礼的,都怪迟衡这小子带错路了,他真是的,也不多看一眼。”
麻行之苦恼地抓头。
“没事,哥哥直接给你带过来了。”麻慎说罢,一招手,一个涂着血盆大口的女子蓦然出现。
麻行之生生吓了一大跳,连连摇头。
麻慎一不做二不休还给他挑了好几个,把麻行之看得头皮发麻:“哥哥我都够烦了,赶紧让走,赶紧别让爹瞧见。”
把那几个女子打发了,麻慎也露出烦闷的表情,跟弟弟说:“今天是我第一次见沙叶,她怎么见了我,很不高兴的样子,莫非是嫌弃我一介书生?哼,我虽然手无缚鸡之力,至少也满腹诗书,武将不成,以后当个文臣也妥妥的。”
麻行之不说话。
“她看你,比看我还多。”
麻行之吓一大跳:“哥哥这可不能胡说,我只与她见了一面,什么话也没说。”
“迟衡说见了她你很高兴,还把传家玉佩给她了。”
“误会了误会了,哥哥说玉佩定心意……”
“哼,刚刚哥哥给你挑了这么几个女子你都不乐意,怎么见了她——她可是你嫂子,你就乐意了!”麻慎很不高兴。
麻行之一跳三尺高,大叫冤枉:“我又不知道她是嫂子,刚刚那几个怎么能跟她比啊。”
“看看看,连亲嫂子你都敢肖想!”麻慎怒。
麻行之张口结舌。
麻慎趁机说:“罢罢罢,跟你玩笑话的,你是我弟,什么品行哥哥能不信?沙叶看不上我,我还看不上她呢。哼,一个女子,不好好绣花织布,还骑马射箭,成什么话。要不是父亲拉拢沙武将非让我娶她,我才不要这么一个母夜叉呢。娶回来我就纳妾,别叫我天天对着刀枪的。跟她在一起,还不把人给吓死。再说了,她还接了你的佩玉,这要论起来,就是不贞不洁!”
不贞不洁?麻行之睁大了眼睛:“什么?”
后来两天麻行之跑去了沙府好几次,借机替兄长送彩礼,见了沙叶也说不出要佩玉的话,沙叶也不提还的意思。而麻慎又整天都在他面前叨叨沙叶的嫌弃,说来说去都是不相配、不愿娶的话,麻行之最后听恼了:“哥哥说什么话,不就是给了个佩玉吗,你不娶我娶,沙叶有什么不好,长得比你看上的那些好多了!”
后来的事就水到渠成了,在麻慎的撺掇之下,麻行之径直向麻七麟提出娶亲之事,麻七麟提鞭要打,麻慎拉住了父亲,左右是说心甘情愿。后来麻夫人也出面劝说:“反正都是我们娶,沙家愿意就好。”
麻七麟向沙将领刚刚一提换亲的事,沙将领喜得一拍大腿:“呀,好!这有什么不好……都是麻城主的虎子,跟城主结亲家,是沙某的荣幸!”
两家都是皆大欢喜。
麻慎连夜就给纪策报喜讯来了,激动得语无伦次,感谢的话说了一箩筐。等他离开后,迟衡赞叹道:“纪副使果然厉害,看以前把麻慎难得想自尽,这事三下两下就成了。还真是,早遇上你,这亲事早散了。”
纪策失笑:“想得轻巧。成了,也是因为麻慎按照我的棋一步步走,说什么话做什么事,半分不差。”
迟衡追问他想这种缺德点子的窍门。
纪策笑:“这可是我吃饭的诀窍——罢了,说说也没什么。切记:不要去骗,而是找到需要的人。就跟做生意一样,有人嫌弃的,却是别人渴望的。只要找到合适的人接手,一定会皆大欢喜。所以,我可不是本着拆散的恶意,而是本着撮合的好意。拆一对,成两双,我积大德了。”
迟衡觉得他在狡辩,又无从反驳。
纪策慨叹:“把人拆散是最容易的,何况是两个没见过又没感情的人。因为拆散只要外在,情衷却是人的内心驱使。我再绞尽脑汁,也是没法让不喜欢的两个人如胶似漆。”
这句实在在理。
“当说客,得对症下药,给什么人说什么话,这就是说话诀窍。给予人利益,并平衡其中的利益关系,是成事的诀窍——你以为这只是麻家的事?”纪策诡谲一笑。
迟衡琢磨了半天,恍然大悟,沙家是背后决定成败的关键之举。于麻七麟来说,哪个儿子娶不重要,娶的本身,才重要。
叹服了半天,迟衡又问:“纪副使,咱们到矽州城五天了,再不跟麻七麟提合作一事就迟了。”
纪策敲了敲他的额头:“笨,放长线不行啊。”
57、
放长线?
迟衡不知道纪策想放多长的线,不过这里能磨蹭,元州出兵在即,那可磨蹭不得。再不提“围魏救赵”一事,钓鱼竿就得断了。
第二天,在麻慎的引线之下纪策和迟衡拜见了麻七麟。
麻七麟年近六十,两鬓斑白,面如苍松,生得肃穆,三绺长髯也半数发白。早在三十余年前,麻七麟就被元奚王朝先帝派到矽州做太守,苦心经营多年,终让矽州成了他的私属州界。麻七麟与朝中权臣素来不和,元奚大乱以来,他便以矽州屡遭天灾为由,不再缴纳任何赋税。
矽州踞元奚一界,离京城甚远,皇帝鞭长莫及,听之任之。
见纪策是颜鸾派来的,麻七麟缕了缕心前长须含笑道:“颜鸾?是颜老将军的六孙子?真是白驹过隙,想当年老将军勇猛过人,京城人争而睹之,盛景难再啊。弹指间,孙子都独当一面了。”
麻七麟何其老练,见了纪策的身份,即知他的来意,也不挑明,只问些元州近况。
纪策回答谨慎,一字一句颇为斟酌。
“纪副使,想不到你与犬子竟有交情。”寒暄过后,麻七麟将麻慎招来,“谨之,将纪副使和迟使者引到矽州城转转,这边风土人情亦是别有风情。”
纪策从容告辞。
这是第一次会面,太过平常,连来意都没来得及说,就被麻七麟轻飘飘堵住了。
迟衡出来后大为紧张,偷偷与纪策说:“麻七麟到底什么意思,愿不愿意出兵?我看他一点出兵的意思都没有啊!”
“老女干巨猾,我也看不出他打什么算盘。”
风土人情是没心情看了,迟衡又说:“什么时候把纪三娘献出去啊,麻慎都急得不行了。”
“到底是他急啊还是你急啊?我看你比他还急!”纪策逗笑了,杏眼一挑,“现在献纪三娘不是等着让麻七麟起疑吗?其次,现在唯有纪三娘能牵制麻慎,是一份胜算。”
看来,麻慎这颗棋子不用到废,纪策是不会放的。
现如今麻慎对纪策极为佩服,百依百顺,正好为我所用,说不定能撬动麻七麟。迟衡唯有如此自我安慰了。
迟衡和纪策被安排在麻府的偏堂住下。
在纪策的明示暗示之下,麻慎领着二人去麻行之的住处玩耍。麻行之年少率真,见哥哥与二人亲切,他也丝毫不设防,与迟衡一起比马练刀,很是是放得开。迟衡提及自己攻入夷州杀敌的事,麻行之立刻面露羡艳,跃跃欲试:“你去年就上阵了?我数次请缨,让我爹派我去打一打杭竺那个老狗贼,他非怕这怕那,死活不让我去。看吧,杭竺越来越嚣张了,去年屡次在矽州边界侵扰,还以为我矽州没人呢。哼,晚上的时候我就跟爹说去。”
不知道麻行之说了些什么,第二日,麻七麟召纪策和迟衡二人来见。
第二次会面,这才涉及正事。
又一番叙旧后,说起了当下形势。纪策并不隐瞒元州的窘况,将元州进退两难的困境一摆,麻七麟捻须道:“颜王军是王朝之师,老夫出兵,自然是义不容辞。只是矽州势单力薄,已难自保,更别说挑衅实力强大的泞州了。且不说挑衅,矽州之东的矽泞关,至今仍频遭泞州侵扰,不得安宁。”
纪策微一沉吟,笑道:“朗将亦深知城主的困扰。矽泞关向来是兵家必争之地。”
矽泞关,乃是矽州与泞州边界的一处关隘,依山筑城。谁得了矽泞关,谁就得了天赐地利。目前,矽泞关归属于矽州,但矽泞关的边关小城却属于泞州,所以双方相争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