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名火獠卫发着颤举起了鞭子,“啪”地一声,落在白煞的肩头,立时便打出一道血痕来,白煞闷哼了一声,直挺挺地跪在那里,很快便是第二鞭,第三鞭,雨一样落了下来。二十鞭很快便打完了,执鞭那人竟出了一头的冷汗,犹豫着停了手。
上头只传来一声冷笑:“你在为白统领挠痒么?”
那人听了这句话,立刻露出惊惧的神色,随即歪倒了下去,离鸿甚至没看清是谁出的手,只能看见那倒霉的火獠卫双目圆睁着死去,耳鼻里都慢慢流出血来。狼主缓缓走下台阶,捡起鞭子在白煞肩上敲了敲:“我有多久没亲自打过你了?”
白煞背上全是凌乱的血痕,勉强笑了笑:“两年零八个月。”
“好。”狼主应了一声,手起鞭落,这一下几乎是血肉飞溅,白煞竟一声不吭,额上的汗混着血,刷刷地往下滚,衣衫和皮肉同时被打得稀烂,一旁的离鸿光是看着这惨状就觉得喉头有些泛酸。
等到这二十鞭打完,白煞已伏到了地上,似乎只剩下一口气在。
“我打你,不是因为你做错了事,只是此事实在教我失望,”狼主扔下那条血淋淋的鞭子,走回主座,缓和道,“你是我挑出的火獠卫统领,别再让我失望才好。”
白煞挣扎着半支起身:“属下……记住了。”
“带他下去敷药。”狼主吩咐道。
白煞被抬走后,其余火獠卫和朔北堂众也不约而同跪了下来,狼主却只摆了摆手:“不必跪着,这次不罚你们,”他向下扫视了一圈,“我也乏了,你们无事便退下吧。”
“启禀狼主,属下有事要说。”
离鸿一呆,没想到素来胆小怯懦的叶荣会在这个时候冒了出来,也不知是有什么大事要禀报。
“半月前,朔北堂出了一名奸细……”
一听这个开头,离鸿便觉得青筋一跳,这件事大伙已说好会瞒下来,叶荣此时捅出无非是找死,他……他疯了么?
他急得连连使眼色,叶荣却已把事情草草说完,末了又道:“若不是离兄弟及时赶到,澄清朔北与天南二堂的误会,我们恐怕已中了奸人之计,斗得两败俱伤了。”
这么一来,众人自然都向离鸿看来,连南柯也拍了拍他后颈:“不错嘛小子,竟一点口风也没漏给我。”
狼主默不作声地听完整件事,才道:“此事骆罕早已向我禀报,天南堂原也有过失,不过,他此番送了一个大礼给我,我便宽恕了他,正琢磨着如何罚你朔北,你倒自己招了。”
叶荣黯然道:“天南堂主素来能干,属下蠢笨,只求狼主责罚。”
看过方才那两人的模样,离鸿心里又急又怕,既然天南堂主抢先招了,此时的坦白大约也求不到宽恕的可能,只不知叶荣会被如何责罚。
“离鸿,”狼主忽然唤他道,“你上前来。”
离鸿忙放下南柯,走到了厅前,跪在叶荣身边:“属下在。”
“你立了一件大功,风狼中向来赏罚分明,”狼主靠在椅子上低头看他,“你想要什么?”
“我……”离鸿迟疑了片刻,“我想请狼主撤去叶堂主的堂主之职。”
他这话一出,周围猛地安静了下去,阶旁的南柯更是脸色剧变,急急地去看上座的狼主,然而狼主的脸隐在面具之后,自然无法揣摩他的神色情绪。
“离兄弟……”叶荣嘴唇微微颤抖,只唤了这一声便说不出下句了。
“撤了他?”狼主面具后的眼睛直瞧着他,“那该改立谁为堂主,你么?”
离鸿一听,只觉得一股寒意钻进了骨头里,他怔怔想到,不错,总有一个人要去替堂主之位,今日就算能救了叶荣,却又要害了别人性命。
此时最紧张的却不是他,而是后面那几十名朔北堂众,他们想的都是一样,若是撤了叶荣,把这替死鬼的位置塞到自己头上,那可就糟了。
有个胆大的当即跪了下来:“启禀狼主,这位……这位离兄弟为人仗义,身手也好,若是立为堂主,真是再合适不过。”其他人立时也跟着低声附和。
狼主的目光却落在那个说话的朔北教众头上,冷冷道:“多嘴多舌,把他舌头割下来。”
他一下令,立刻就有人上去执行,离鸿不敢回头,只能听着身后骇人的惨叫声,紧紧盯住面前一小块白色地砖。
狼主一转头,忽然道:“离鸿,他们说让你做朔北堂主,你觉得如何?”
离鸿心道,若是自己回答的不对,大约舌头也要被割下来,只是这狼主的心思实在看不透,便只能硬着头皮道:“属下……没有异议。”
狼主忽然冷笑了一声:“就凭你?武功和见识都如此稀松平常,还想做四堂的堂主么?”
离鸿涨红了脸,无措地将头埋了下来。
“我知道朔北堂的堂主死得最多,所以你们总是推那最胆小无能的来做堂主,如今竟连一个十几岁的少年也推举出来,怪不得堂中事务这样一塌糊涂。”狼主声音虽低,却隐含了怒气。
那帮朔北堂众早吓得跪在了地上,瑟缩成一团。
狼主站起身,向他们问道:“你们堂中除了叶荣这个摆设之外,谁是主掌大局之人?”
他们怎敢隐瞒,立刻便答道:“都……都是马大哥说了算。”
“马邢丰?那便让他代理堂主之职。”狼主说完,又加了一句,“替我转告他,若再惹出事,我可饶不了他。”
“属下一定带到!”
“好了,你们都散了吧!”狼主似乎不耐烦了,一转身便快步走出了前厅。
众人如蒙大赦,个个都是劫后重生的模样,离鸿仍呆呆跪在那里,甚至忘了站起来,直到叶荣哽咽着跪在他面前道:“离兄弟大恩,请受叶荣一拜。”
离鸿吓了一跳,忙把他扶了起来:“叶堂主……不,叶大哥别这么说。”
叶荣长叹一口气,低声道:“没想到,我还能活着卸去堂主之职。”
离鸿也没想到自己这样莽撞的一番话竟真帮到了他,拍了拍他道:“叶大哥早些回去与家人聚一聚吧。”
叶荣应了一声,又道:“当日你从狼都是如何逃脱的,我一直以为你已经……”
时至今日,还有人为自己的生死挂心,离鸿眼眶有些发热,他悄悄将南柯指引密道一事说了一遍,还要再多说些什么,南柯已在那头大声叫道:“六子,你还没说好呢?”
离鸿转过头,这才想起他行动不便,还等着自己背他,便草草与叶荣道别,向南柯走了过去。
没想到南柯一抬手就在他脸上狠狠拧了一把:“刚才险些吓死我。”
“怎……怎么了?”离鸿吃痛,揉了揉脸颊,却不敢还手,没奈何地把他背了起来。
“你怎么敢在狼主面前提出撤堂主的事,这种事务轮得到你插嘴么?”南柯压低声音在他耳边又急又气地道,“他说赏,你可以要金银,要女人,甚至是武功秘籍,但你提的事早已超出了赏的范围,按他以往的性子,就该拔了你的舌头,让你不知好歹!”
“我……我只是瞧叶荣他太可怜了,他每天都提心吊胆地,不知什么时候就会被狼主杀了。”离鸿嗫嚅着争辩道。
“他可怜?你再这么稀里糊涂,有一天会比他还可怜。”南柯咬着牙恨恨道。
第二十一章
离鸿闷着头:“我还是不懂……狼主的忌讳太难捉摸了。”
南柯左右瞧了瞧,压低声音道:“他向来脾气古怪,你还紧往他刀口上撞,朔北堂主是个倒霉差事谁不明白,偏偏你点明了,不是当着他的面责怪他滥杀么?”
离鸿稍一回想,也觉得自己方才确实在触怒他,不由得有些后怕。
南柯又哼了一声:“他问你要什么,你怎么不求他给你报摄政王的仇?”
离鸿猛地绷紧了脊背,低低道:“我自己的仇,不求旁人。”他回头看了眼南柯,“再说,狼主也不会为了我去动那样的权贵,连你惹上杨公子的事他都嫌麻烦,不是么?”
南柯立刻拉下脸来,仿佛被戳中软肋,再也不发一言。
“哎,话说那杨公子的家世当真很显赫吗?”离鸿送他回去后,又忍不住问道。
南柯白了他一眼:“家世倒是不错,可惜他是个不成器的败家子,幸好他爹除了他还有好几个儿子,不然这安国公的名号也就算完了。”
“安国公?”离鸿对政事一向不懂,疑惑地望着他。
“现今满地的公侯,本也不稀罕,不过这位安国公又身兼西南节度使,柱国大将军,掌握着天下半数的兵权,若论势力,景盛也要惧他三分。”南柯说完,挑起眉毛,“你要不要去投奔他家?”
离鸿知道他是揶揄,轻轻摇了摇头。
南柯又正色道:“你如今刀法已算不错,不过狼主说得也对,你的内功底子太薄,还要多习些功夫才好去报仇。”他拍了拍离鸿的肩膀,“也不必着急,今年发放天运丸时,应当有你的份。”
这已不是离鸿第一次听到天运丸这个东西了,便追问道:“天运丸究竟是什么东西?”
“唔,是风狼的秘药,对内力大有裨益,狼主从来只赐给四堂中有所作为之人。这一颗下去能增三四成的功力,若是运气好,能增到五成,不过一年后便会恢复原样,所以风狼中无不对之趋之若鹜,只盼着年年狼主都有垂赐才好。”
离鸿自小就听胡元臻常说内力之修行最是费时,那些辅助裨益的药材更加难得,可就算是上好的灵芝也最多只能助人增上一成内力,而风狼中竟有这样神奇的灵药,怪不得这里个个是功力深厚的高手。
南柯说到兴头,又道:“其实天运丸也就罢了,风狼原先还有一部秘籍,叫做焚心诀,历代修习过这门内功的人短短数载武功便会臻入化境。只是从来只有狼主可以看,而炼成的狼主更是少有,我们前狼主便是其中之一。当时各门派都对此秘籍觊觎,就连风狼中也有不少人蠢蠢欲动,他那人最是狠绝,在炼成之后毁去了焚心诀的孤本,从此这门绝学便失传了。”
离鸿呆了半天,挠了挠头:“前狼主既然那么厉害,怎么还被现在的狼主杀了?”
南柯的滔滔不绝骤然被这话打断了,他脸色有些不好看,闷闷地道:“这世上哪有人长盛不衰,风狼的狼主更是如此。”
晚间有人来给南柯的伤腿敷药,离鸿腕上的箭伤也被重新包扎了一遍,他左右睡不着,便独自晃到外面散心。
他沿着石径出去,起先还能瞧见几个火獠卫来回走动,后来便再也没有人影了,走得再远些,竟听见了一阵阵水流的声音。那水声呼啸磅礴,隐隐有些像是年少时在太虚宫后山听见幽潭飞瀑的声响,然而这里又怎会有什么瀑布呢?
离鸿好奇心大起,加快脚步向着声音的方向奔去,很快眼前出现了一个巨大的石阵,看样子很有些年头,已被岁月啃噬得破旧不堪,那水声拍岸的声响便是从石阵之后传来。离鸿大着胆子从巨石的缝隙里向里面看去,此时夜色已沈,月光半暗,只见石阵后果然有个水潭,水波被一股力量冲击着推到岸边,将岸边的石块击打得粉碎。待他穿过石阵,走到近前一看,却原来是有人以掌力催动水波的缘故,这掌力着实十分惊人,但那人步履狂癫,掌风凌乱,看着不像是在练功,而像是在发狂一般。
月色从乌云中钻出,照在那人脸上,反射出暗金色的光泽,离鸿吃惊地后退了一步:“狼主?”
在他上前时,狼主已摇晃着离开了水潭,他身形飘忽,在石阵间来回逡巡着,嘴中不住念着什么。离鸿又喊了一声,却不见回应,他有些畏惧却又疑惑,不知不觉便跟了上去。
“气入丹田,贯若长空……左通右晦,是为何故,右通左晦,是为何故……”狼主扶着额头一面疾走一面呢喃。
离鸿听在耳中,鬼使神差地接道:“左通右晦,气散体虚,右通左晦,意滞身软,惟汇丹田之息,左贯云门,右贯曲垣,集于膻中,是以增裨益,祛不足……”这段话是儿时胡元臻当做顺口溜教给他的东西,没想到时隔这么多年,竟然还能一股脑背了出来。
狼主的脚步忽然停住,他就地滑坐了下去,然后便安静了,离鸿在他身后屏息等了许久,不见一点动静,只好悄悄地靠了过去。
狼主忽然喝了一声:“左贯云门……然后呢?”
“右……右贯曲垣……”离鸿见从背后看他盘膝而坐,两手掌心相抵,显然是在运功,难怪他方才确实有些走火入魔之相。修习内功时最不能受人打扰,这一点离鸿是知道的,他望着黑暗中狼主的背影,鬼使神差地想到:若是自己趁现在杀了他,是不是就能坐上狼主之位了?
腰间的离恨仿佛感知到他的心思,轻声鸣动起来,他忙在刀鞘上按了按,勉强收敛了心神,小声问道:“狼主,你觉得好些了么?”
那边传来一声低低的叹息:“你是……”
“我是离鸿。”
“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禁地外的火獠卫……”狼主忽然无声地苦笑,自言自语道,“他们大约都怕做了我练功时的无辜祭品,所以早早离远了吧。”
离鸿心里暗暗吃惊,忙跪下道:“属下不知这里是狼主练功禁地。”
狼主转过了身来,抬起一只手向离鸿招了招,声音里还有些虚弱:“扶我起来。”
离鸿忙上前去,犹豫了一会才扶起他的手臂,狼主的重量很有些虚,离鸿也不太敢碰他,只小心翼翼架着他的半边胳膊向水潭后走去。只见他在一块白色石头上踏了几下,那水潭后便露出一个暗门来。
“你为什么会知道太虚道宫的口诀?”在摇晃着走入密室时,狼主缓缓问道。
离鸿这才反应过来方才那些是太虚宫的心法口诀,答道:“我师父曾在太虚宫学过武,虽然内功不算好,但口诀背得却不错,还教给了我,可惜,我们都不太懂是什么意思。”
狼主忽然哑声笑了起来:“当真是天意……”
离鸿在黑暗的密室里摸到了桌椅,便扶狼主坐下,只听黑暗中一阵窸窣,然后是什么硬物被摔在石桌上的声响。
“方才太急于求成,险些入魔。”狼主喘了口气道。
这声音听在离鸿耳朵里,只觉心里一跳,结结巴巴道:“你……这才是你的声音。”
狼主“嗤”了一声:“你觉得我声音不同?是面具的缘故吧。”
离鸿呆了呆,骤然明白过来狼主已在黑暗中解下了他的面具,所以说话声才会清冽如同初见那时,他有些无措地后退开好几步,很怕无意间瞧见他的面孔而枉送了性命。
“你是不是很好奇我方才在练什么功?”狼主察觉到他的动静,戏谑般问他。
离鸿讷讷道:“是……太虚宫的心法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