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儿呆呆地反问道:“什么人血,我不知道。”
“你……”见她矢口否认,离鸿忍不住道,“他们都说你每天要喝一碗热热的人血。”
惠儿终于明白过来:“你说那个红色的水么,妈妈说那叫红汤,治病用的。”
离鸿一挑眉毛:“治病?你究竟生了什么病?”
惠儿的目光黯淡了下去:“我很小的时候,曾经被妈妈的仇人抓去,妈妈找过来的时候,那个人在我身上打了一巴掌,后来……后来我觉得冷极了,妈妈一直抱着我,可是还是冷,妈妈就带我去见一个老爷爷,那爷爷给我吃了药,还说我只要每天喝一碗红汤就没事了。”
离鸿本以为这小姑娘是天性嗜血,却原来是为了活命,心内慨然,暗道若能想个办法根治了她这毛病,也不至于总有人为此丧命。
就在他出神的时候,惠儿已有些不耐烦了,她扯着离鸿的袖子,“大哥哥你快吹那个笛子。”
离鸿的笛子全然是在山间无聊时自己琢磨的,没有那些乐师娴熟炫目的技巧,笛声质朴,所吹的曲子也不过是记忆里安平县的民间小调,他坐在屋脊上,看着远处连绵的封霞岭,缓缓吹了一曲《鹊桥仙》。
刚吹了半阙,就有人无声无息地走到了他们身边,悄声道:“离兄弟,火獠卫来了几个人,快随我下去。”
离鸿忙收了笛子,向他点点头:“叶堂主。”
叶荣一把把惠儿扛到肩上:“小丫头,明明不能受凉还跑到屋顶上吹风,也不怕你妈妈叫唤你。”
他极轻巧地带着小姑娘落到地上,离鸿也跟着下来,两人并肩来到朔北堂的正厅。朔北几个有头脸的人物都毕恭毕敬站在厅内,正中一行穿着青纹大氅的大约就是叶荣说的火獠卫,离鸿微微低了头,站到了角落里。
“白统领,我把离兄弟带来了。”叶荣对最前面那人陪笑道,一副谨慎的模样。
那个白统领阴翳地打量了离鸿一番:“头一次听说风狼的杀手不经过河西堂,而是放到深山里跟一个濒死的老头习武,我倒想看看这个例外有什么过人之处。叶堂主,这次去萨哈镇把他也带上。”
离鸿能感觉到此人对自己的强烈敌意,但不同于初时遇到的那个矮子和朔北的马邢丰,这个人的敌意似乎来得毫无缘由,而这种露骨的厌恶在他这头一趟任务的途中格外明显。
风狼的行程似乎永远是这样快而急,离鸿跟着他们骑马一路出了关外,沿途的大漠黄沙都顾不上去看。自从离开封霞岭,他每夜都被叫去值守,所谓值守,只是在众人歇息的屋前站一夜,不许睡觉,这样的疲惫差点让他在赶路时从马上摔下来。第四日夜里,他靠在轩廊后迷迷糊糊睡了过去,突然一枚石子敲在他背上,把他惊醒了过来,紧接着那姓白的火獠卫统领就毫无征兆地出现在面前,见离鸿正瞪着眼睛,冷哼一声道:“不错么,还这么有精神,若是给我发现你偷懒,可别怪我不给你脸面。”
离鸿掩饰般低下头,应了一声,待他走远了,才低低向身后喊道:“叶堂主,是你么,多谢了。”
叶荣满脸讪讪地从廊后走了出来:“方才没打痛你吧,只是见白统领来得急,只得出此下策。”
离鸿摸了摸后背,轻轻一笑:“不重不重,刚好够叫醒我。”
叶荣坐到他身边道:“离兄弟这些天辛苦了,不妨先打个盹,后半夜我帮你看着。”
离鸿摇了摇头:“不必了,我没什么。”
叶荣神色有些无奈,叹了口气道:“火獠卫在四堂之上,白统领面前我实在说不上话,不然让我替你两夜也好。”
离鸿立刻道:“叶堂主的好意,我心领了,只是不懂,白统领与我素不相识,为何要这样针对小弟。”
叶荣沉吟片刻,才道:“风狼四堂之中的朔北和天南你都已待过,应当知道我们是以何营生的,而河西堂却有所不同,他们每年四处搜寻筋骨不错的孩子收入堂中,教授他们各类搏杀之术,若是学有所成便纳入火獠卫,供狼主驱使。只是……那堂中若进去百人,能活着走出的绝不会超过十个,是一座实实在在的炼狱,在那里所要遭受的痛苦折磨超乎想象,白统领便是出自河西堂。而离兄弟你却是被直接送到了宗杨前辈那里,在山中无忧无虑度过两年,你的身世经历在世上虽已算是凄苦,但与白统领他们相比,已算是很幸运了。”
离鸿怔怔听着,到最后才苦笑了出来:“这么说,白统领是嫉恨我过得比他好么?”
叶荣无法回答,只得安慰道:“这次出来你多忍忍吧,他们是狼主亲随,得罪不起。”
离鸿轻轻低了头,问道:“叶堂主,不知我们这次究竟要去做什么?”
“去萨哈镇,”叶荣解释道,“那里是狼主住的地方,狼主这几个月在闭关练功,听说有几个西域好手集结了一帮人,大约想趁狼主还未出关,前去顺手牵羊,捞些狼都的宝物,可能还想寻到时机,去取狼主性命。朔北离那最近,所以火獠命我们调派几个人去帮衬着。”
离鸿一惊:“这些西域人跟狼主有仇?”
叶荣摇头:“无仇,只是风狼的规矩太诱人,无论谁当上狼主总要提防,随时会被人挑战。”
“哦?”离鸿忙问道,“风狼的什么规矩?”
“只要有人武功高过狼主,便能取而代之,换言之,只要有人能杀了这任狼主,便能成为下任狼主。”叶荣顿了顿,补充道,“自然,偷袭和下毒可做不得数。”
离鸿心中猛地一跳,他突然冒出个不得了的想法,如果他能打败狼主,便能主宰风狼,那么报仇自然也……
他用力晃了晃头,又道:“为什么有这么残酷的规矩?”
叶荣轻声叹气:“弱肉强食而已,风狼既然自诩为狼,便以狼的规矩来推举自己的狼主,所以历来的狼主无不是武功极强之人,可惜过了盛年,总会被更强的人取而代之。”
“那么现在的狼主也是杀了前狼主才……”
叶荣不等他问完便点了点头,提到现任狼主让他有些莫名心悸,却还是低声答道:“现今那位出身很是神秘,他自言来自关外,姓仇,名雪,五年前在碧波寒潭约战前狼主,当着风狼众人的面将狼主杀死,前狼主的武学已是登峰造极,这年轻人竟更强过他,实是不世出的奇才。”
这番话将离鸿方才的一点小念头打得烟消云散,他暗暗自嘲道:六子啊六子,以你那一点手段还想赢过这些武学奇才,当真是痴心妄想。
第十七章
萨哈镇有半边都被黄沙掩埋,镇上大多是些石砾堆积的房屋,饱受风沙侵蚀,集市上空空荡荡,一副人迹罕至的样子。到了这儿,一行人神色都肃穆了起来,无人谈笑,连说话声也没有,离鸿安静地跟在他们身后,越过数里黄沙,这才看到了风狼的狼都。
那是座相当庞大的岩石建筑,石体原本应该是白色,只是如今早已泛了黄,上面开出圆形的窗口,像是黑洞洞的眼睛,从里到外泛着阴森的气息。
白统领率先下了马,其他人则跟在他身后,刚走到石堡门前,他忽然停住了脚步,在台阶左数第四块青砖上用力一踏,只听一阵浑厚的机关声响起,沉重的大门缓缓打了开来。
叶荣在离鸿耳边道:“这里机关重重,跟着我们,不要乱走动。”
离鸿忙点了点头。
一踏入堡内便见地上插着好些断箭和血迹,石壁上凿的烛台也尽数被人折断,白统领低低冷笑了一声:“他们已经进来了。”
离鸿瞧着这些,也能猜到大约是闯入者触动了机关,不慎受了伤,一怒之下把机关毁了,强闯了进去。
白统领回身看了众人一眼,指着前方道:“这里通往左前厅和右前厅的路都有人闯入的痕迹,现下我们先分作两路,进去瞧瞧火獠的弟兄与那些西域人交上手没有。”
他点了几个人跟着自己,又让其他人跟随叶荣,一左一右向两边长廊走去,离鸿见他始终不提自己,忍不住道:“白统领,不知我被分在哪一路?”
白统领仿佛这时才想起他来,似笑非笑地瞧了他一眼:“你武功太弱,跟我们进去徒然送死而已,不如就在这里守着门,别让人逃了出去。”
他这番话虽然毫不客气,却又像是在关照自己,离鸿猜不透他的意图,只低低应道:“是。”
这些人身形极快,一晃眼便消失在道路尽头,只剩下离鸿一人在这空洞洞的斗室里站着,他一手扶着腰间长刀,逡巡着向四周打量。
突然,地上的一点污迹吸引了他的视线,细细一瞧,才发现那是几滴未干的血迹,这是斗室的正中央,离门前那些血迹很有些距离,不像是一路拖洒过来的,而且那些血早已发黑干枯,这几滴却十分新鲜。他想到这,只觉脊背上一凉,正要仰起头,上头那人已夹着风攻了下来。
离恨刀甚至还来不及出鞘,就被离鸿反手举在背后挡住了这第一下的攻击,他弓着腰从对手的杀圈里滑了出去,这才看清了那人的长相。只见那人卷发棕髯,确实是西域人的模样,他腿上有伤,看样子方才正要逃出去,却听见有人进来,便伏到了天花板上,轻功显然卓绝,只是伤处的血落到离鸿脚边,这才暴露了他的行踪。
那人是个左撇子,握着一柄黄铜色的弯刀风一样向离鸿袭来,离鸿本以为逐影刀已是快极,却不料这西域人的古怪功夫比自己还快,刚对几招便有些疲于应付,这还是在那人伤了之后,若是平日遇上,真不知该落败多少。眼看落于下风,离鸿侧身一让,抢到石壁后面,稍躲过对方攻势,暗忖那姓白的想必是察觉到了这西域人的存在,才特意留了自己在此,竟是想借刀杀人。
对手容不得给他喘息之机,连番几次逼了上来,一双森蓝的眼睛里尽是杀意,离鸿快不过他,便使出乾坤日月刀来,这套刀法不如逐影那般迅如闪电,却是沉稳如岳峙垂天,浑厚刚劲,两边兵刃一对,几乎把那西域人的弯刀震出手心去。
西域人脸色微变,忽然倾身过来,张嘴向他脸上喷了口气息,离鸿只觉眼前一绿,也不知是不是毒,忙屏住气息向后退去,却是眼前发花,一霎时就被对手按在了墙上。离鸿刚要张口说话,西域人已将刀抵上他喉咙,看样子是想直接抹了他的脖子。眼看刀刃要挨上自己,离鸿本能地向后一仰,只听“哧”地一声轻响,对手的刀忽然落到了地上,他双眼瞪得老大,整个人也跟着软软地瘫了下去。离鸿一瞬间以为有高人出手相助,而周围却毫无动静,因为那绿雾的关系,他半天没恢复过气力,有些费劲地用刀鞘把那个莫名死去的西域人翻了过来,这才看见他背后插着根锐利的铜脊。离鸿呆了呆,只觉得不可思议,他伸手捡起一枚石头弹向方才靠过的墙砖上,对面又冷不丁射出一根铜脊来,猛地插到墙砖下面,竟真的是这里的古怪机关救了自己。他长长出了口气,再不敢乱动,站在角落里等那些人出来。
过了大约半个时辰,长廊两端石门大开,一批穿着青色大氅的人走了出来,白统领一眼看见离鸿脚边尸体,微微冷笑了一声,却什么也没说。离鸿不见朔北堂众人,心内不安,贸然问道:“白统领,叶堂主他们在哪?”
白统领没听见似的,瞧也不瞧他,离鸿微有些难堪,但见那些人个个神色淡然,不像是刚跟强敌死拼的模样,想是那些入侵狼都的没惹出什么大乱子。没过一会,叶荣领着朔北堂部众也大步走了出来,他上前行了一礼道:“白统领,我等已将那帮西域人引入了狼都内室。”
离鸿略有些奇怪,暗道你们不把他们绑出来也就罢了,还引到里面,不怕被狼主责怪么?
白统领却是满意地点了点头,向身后道:“火点起来没有?”
很快便有人回道:“四处泼了火油,几个出口现在都被火封住了,那些人插翅难飞。”
这些人竟是要把西域人困在狼都里一把火烧了,离鸿只觉得风狼的行事难以理解,他疑惑地望向叶荣,叶荣也正瞧着他,几步过来指着地上问道:“耶罗是你杀的?”
“呃……”离鸿略有些尴尬,这个人若说是被他杀的,还不如说是被这里的机关杀的,或者说是被自己莫名其妙的运气杀的。
“这耶罗在西域很有些名气,闯入狼都这帮人里就数他最棘手,我们原以为被他溜了,没想到竟送命在你手里,”叶荣感叹道,“我若是与他单打独斗都未必能占上风,离兄弟果然英雄少年。”
离鸿避开这话题,悄悄问道:“叶堂主,狼主在闭关,你们怎么就把他家烧了,不怕他生气吗?”
叶荣轻笑了一声:“焚烧狼都是狼主的命令,他在别处闭关,听说这里有人闯入,便传令说弄脏的地方他不要,让我们连那些人一起烧了。”
原来这次不会见到那个骇人的狼主,离鸿释然地长出一口气,正要说些轻松的,却听那白统领与另一名火獠卫正在悄声耳语,他们并不知离鸿的耳力异于常人,所以话里没有夹杂暗语。
只听那火獠卫道:“还有一名火獠在内室里没有脱身。”
白统领道:“是谁?”
“南柯。”
“原来是他,不必管了。”
听了这句回答,离鸿心中一惊,双眼忍不住瞪向了白统领。
白统领察觉到他的目光,不悦地皱起眉头:“你看我做什么?”
同为火獠卫,你为何置南柯的性命不顾!离鸿脱口就要质问这句,但考虑到自己的身份只得生生忍住了。廊口已冒出了热腾腾的烟来,里间不知烧成了什么样,想到那个笑眯眯地年轻人,他咬了咬牙,忽然飞身冲了进去。
第十八章
叶荣一惊,伸手就要去拦他,竟是没拦住,眼看离鸿钻入了火光冲天的长廊,不由得跺脚喝道:“胡闹!”
他急急掳了袖子:“我去把离兄弟带出来。”
白统领只冷冷看了他一眼:“这小子没规矩,留着也无用,”他施施然挥手下令道,“按照原先的部署,把入口处的断石全放下去。”
“可是……”叶荣只来得及说出两个字,就听“轰隆隆”连声巨响,通往狼都内部的几个出口已全然被断石机关封死了。
离鸿此时刚走到那条烟熏火燎的长廊中段,便听见身后巨石落下的声音,没想到这一进来倒是遂了那个姓白的心意,他回身看了来路一眼,稍稍因为自己的鲁莽生出一丝悔意。
狼都内所有的角落里都泼洒了火油,熊熊的烈火几乎把离鸿的视线都挡住了,他一路走一路觉得背上热得像要烧起来,衣摆不知何时也被火燎了一大块,只能狼狈不堪地向更里间飞窜,口中大声喊道:“南柯,你在哪?”
隐约从内室传出几声凄厉的惨叫,然而等劈开门只见几个被烧得火人一般的家伙在地上打滚,都是西域人,并没有南柯的身影。
这狼都里面大得怕人,离鸿觉得自己头发眉毛都要被烧光了,却还是没听到南柯的回音,他突然想到万一方才自己是听错了,南柯并不在这里,那可真是要枉死了。
就在他被烟呛得头晕的时候,有个不大的声音道:“我在这……”
离鸿猛地转过身去,那是从西南角传来的声音,他大声回应道:“你在哪,我马上来救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