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回事?”卓昱臻蹙眉。
“青枝哥哥,对以前的事都不记得了,自然也不记得生辰了。”小琉抢着解释。
“不记得是什么意思?”卓昱臻看着青枝追问。
青枝笑得洒脱,道:“我的头曾受过伤,没有了小时候的记忆,所以父母亲朋,故乡生辰什么的都不记得了。”
卓昱臻犹记得,当年青枝曾哭着跪在自己脚边说他无亲无故,别赶他离开的情景,那时自己也未多问,虽然可怜他,也同时怀疑他是为留在自己身边另有所图的借口。现在听他说来,才明白,那时的他之所以会极力地想要留在自己身边,是因为他独自一人,面对着莽莽尘世的孤寂与害怕。只是想在世上找个依靠。
相比之下,闵皓华虽然也没有了父母,但都在自己的呵护中度过的,自己总会想尽一切所能给他最好,以至闵皓华如今依然是单纯无邪的。而青枝这些年却身陷泥沼,一个人扛下辛酸,咽下苦痛,也不怪他眸光潋染,狡侩善变。
“青枝哥哥,那以后我的生辰便是你的生辰,我们一起过可好?”闵皓华在床沿边坐下,握住青枝的手。
心里又涌上一股感动,青枝也回握闵皓华道:“好。”
“太好了,今天我还带了一件衣服,就当是给青枝哥哥的生辰礼物。”闵皓华笑得开心,将桌上放着的衣衫,拿到青枝面前摊开,是一件羊绒夹袄。“青枝哥哥,这件夹袄我从未穿过,我看你总是衣衫单薄,就快入冬了,这件衣服给你御寒吧。”
青枝不知该如何感激闵皓华对他的一再关怀,嗫嚅地道:“可我没有什么能送你的。”
“不用,只要青枝哥哥过得快乐,就是给我的礼物了。”闵皓华真诚的说。
“皓华说得不错,青枝没过过生辰,今日便给你过一回。”卓昱臻笑得如三月的春光,从怀里摸出一物。“这曾是父亲送我的傍身之物,便也送给你做为生辰礼物。”
那是一把精巧的匕首,五六寸长,外鞘上纹路新奇华丽,匕柄上还镶嵌着一颗红色宝石,一看便知价值非凡。不像是防身物品,倒像是供人观赏把玩的。
魏子勋搔了搔头,为难地道:“我没准备什么,不如打一套拳,全当礼物吧。”说完,便在屋里风声呼呼地打起来,不过屋里狭小,手脚施展不开,魏子勋打了两下就堪堪停下。
众人也不介意,齐声叫好。
“还有我,还有我。”小琉不知何时已从屋外摘了一大捧金黄色的小野花,蹦跳地跃起屋里,递给青枝。
抱着这些礼物,青枝低着头,泪水再也抑制不住,顺着面颊滑落下来,想开口道谢,喉咙处却像被东西堵塞了,一个字也说不出口,只能无声的抽泣着,胸口的激动久久无法平复。
无需言语,众人围在床边,都知道这是青枝未曾体会过的激动与感怀,以至喜极而泣。
能接受大家的祝福,又拥有众人的礼物,这是青枝想也不敢想的。可是每夜看着这些被他放在枕边的礼物,却又提醒着他,他与他们是不同的,是格格不入的。他的过去里有太多的不堪,有太多的血腥和杀戮。他无法和他们一样提到过往能畅所欲言,开怀大笑。
过去所经历的黑暗伤痛,并非能在一朝一夕间便会淡化忘却的,他不敢对以后抱着太大的期待,他没有多大的胸怀,多大的抱负,他的胸腔很小,小得只能容下一个人。但是,这个他唯一在乎的人眼里、心中,自己永远不会是第一位,那么他又会在那人心里占据怎样的位置呢?
第三十三章
青枝身上的伤好得很快,全倚仗用了青城派的药物,卓昱臻每天都来帮他翻身,青枝坚持自己翻身之后,卓昱臻便来得少了。这样过了五六日,他也能下了床,青枝便让卓昱臻准了小琉回乡。没走时,成天嚷嚷要见小文哥的小琉,真的要离开了,反而不舍地掉了泪。青枝和小琉虽相处时日不长,但她全无心机,整天欢声笑语,和她一起让人轻松自然,忘却了很多忧愁烦恼,一向待人寡情少性的青枝,也不免生出伤感来。
依依惜别之后,这药庐里再也听不到小琉清脆悦耳的笑声,一下子冷清了许多。卓昱臻提议让青枝搬回庄里住,却被婉拒了。这药庐虽然简陋狭小,但环境清幽,平日也无人打扰。最主要的,他不愿见到闵皓华和卓昱臻同进同出的身影。
卓昱臻也不强求,差人把药庐里的药材和杂物全都搬到了庄里,将这屋子重新打扫修补一新,又置换了一些新的家具,以求让青枝住得更加舒适。
药庐建在悬月山庄后同的崖壁边,一条弯曲小径由山庄内,蜿蜒地经过山腰中的药庐,直通峭立的后山山峰。药庐屋边种了几棵槐树,依壁而立,老槐悬根缠结出土,却枝繁叶茂,华盖遮天。这药庐虽是立在山壁上,但被这老槐的的叶杆遮蔽,不仅清幽,从山下看来也不易察觉。
青枝喜欢午后坐在老槐临壁边的树根下。这里碧天白云,视野开阔,俯看山脚,悬月山庄仿佛就在脚下。秋日的娇阳透过枝叶,从辽阔的斜壁外铺洒在青枝身上。和煦的秋风,暖洋洋的,抚弄着青枝的鬓发,青枝轻眯着眼,带着花草香气的轻风,让人昏昏欲睡。
“青枝哥哥——青枝哥哥——”身后远远传来闵皓华的声音。
青枝微微蹙眉,扭头未看见闵皓华,想他可能还在径道上,未到屋前,便一个闪身,躲到屋角处的一棵槐树后。这棵槐树立在崖壁边,紧贴着树边就是药庐的墙壁,树杆不仅截断了壁边的窄道,又能完全遮住青枝的身影。
自从小琉走了之后,闵皓华便每天都来药庐找青枝。虽然闵皓华对青枝真挚诚切,但青枝因为卓昱臻的关系,在心里对他始终保持着一定的疏离和冷淡。
闵皓华不是个多话的人,每每来了两人也没什么话题,都闲坐着不出声。即便如此闵皓华依然天天来,有时卓昱臻也跟着一起。每当看到他俩人不经意间表现出的默契与情意,青枝心里就会无比的落寂与酸痛,却仍要强作欢颜。
他根本不想见到闵皓华,虽然知道闵皓华是出自一片善意,自己却无法做到真正坦然。
让闵皓华找一会吧,没找到,他自然便会回去。
闵皓华的声音渐近,进了屋里又喊了两声,在屋外徘徊了会儿,就听他喃喃地道:“去哪里了。”
“他不在就回去吧,明日再来。”卓昱臻清醇的声音劝道。
昱臻也来了啊,便更是不想见了。青枝心里喟叹,无力地靠在槐树上。
“我们等等吧。”闵皓华不愿意地说。
卓昱臻也没说话,青枝听见两人,徐徐地向他的方向而来,心虚地紧紧贴在树杆上。须臾,听见两人停在离自己不远处,从树杆的缝隙里看过去,两人一左一右,正坐在自己方才所坐的位置上。
“皓华,你为何对青枝这般好?”坐在树下,卓昱臻双腿一直一曲,一手支体,一手手搭在半曲的腿上。刚直方正的侧脸,刀削斧凿的线条,坐在崖边,眯眼前望,仿似殿堂上永远冷静尊崇的君王,正俯视纭纭黔首。
闵皓华低头抱膝,山风鼓动着他白色的衣衫,长发顺风摇曳,像是一朵开在山边娇嫩的花朵,柔柔弱弱地让人怜爱。“青枝哥哥是好人,因为我的过失,让他受过很多苦,我想多对他好一些。”
卓昱臻眼里闪过心疼,转头看着闵皓华,道:“可他却对你太冷淡了。”
闵皓华摇摇头,头垂得更低,抵在膝盖上,久久才开口。“是我不好,不怪青枝哥哥,他不原谅我也是应该的。”
卓昱臻轻轻地将闵皓华揽进怀里,柔声道:“傻瓜,你是为这事自责?这怎么能怪你呢,那都是我的错。是我一时冲动,错怪了他。以后该由我来补偿他的。”
闵皓华没再说话,乖顺地靠在卓昱臻的怀里。
俩人一个如不染一丝尘埃的仙子,一个如藐视天地,潇洒任性的帝王,相拥在一起真如一对多情缱绻的眷侣,让躲在暗处的青枝不径自惭形秽。
“昱臻大哥,你喜欢我吗?”闵皓华突然幽幽开口问道。
卓昱臻微怔,温柔地笑道:“当然喜欢,为何突然如此问?”
闵皓华抬起头,一瞬不瞬地注视着卓昱臻。“昱臻大哥的喜欢,是情人的……爱吗?”
卓昱臻揉揉闵皓华的脑袋,没有立即回答,视线落在闵皓华的残指上,无限爱怜牵起,紧紧扣在手心里道:“是啊,该是自小开始便喜欢上了。”
闵皓华垂头犹豫了片刻,悠悠抽回手,又轻轻问:“那喜欢现在的我吗?”
卓昱臻无奈地笑了起来,手指在闵皓华的脸颊上轻轻刮了刮。“你这个小傻瓜,这些年我对你如何,还看不出来?”
闵皓华终于露出笑脸,只转瞬又小心翼翼地问:“那昱臻大哥喜欢青枝哥哥吗?”
青枝倏时怔愣,完全意外闵皓华会有此一问,手移上胸口压下胸腔里慌乱的鼓动,害怕那里的震耳欲聋将自己的藏身处出卖。忐忑不安地透过树隙看去。
卓昱臻眉头微蹙,眼神远远向远处山峦,久久也未作声。
“昱臻大哥,那日我见你抱着青枝哥哥,是那般温柔爱护。一直以来,我只见你对我才会如此,从未想过,昱臻大哥对青枝哥哥也会这般体贴。我怕……我怕昱臻大哥……日后要疏远我了。”闵皓华敛着眼,惶惶地道。
卓昱臻心里一乱,回眼,依旧温柔带着些调笑道:“皓华难道是在吃醋?”轻揽住不安瘦小的肩膀,抚慰道:“切莫胡乱猜想。我又怎会疏远皓华,你身子自幼病弱,是我要照顾和守护一生的人。这并非全因当年的誓言,也是我自己心甘情愿的。”伸指将闵皓华鬓角被风吹乱的长发理顺,认真地道:“而我对青枝,就如皓华对他一样。有感激,有内疚,还有怜悯,又谈何喜欢。他为我负伤,照顾他,依顺他,是应该的。皓华若有顾虑,来日我便和他说个清楚。”
揪紧心口,青枝抵靠着树杆慢慢滑倒在地,嘴角缓缓地扬起凄凉地笑。
闵皓华轻轻咳嗽了两声,摇头道:“不,我并非想独占昱臻大哥,我看得出,青枝哥哥为昱臻大哥受了这么重的伤,明明就是……喜欢你。我真心希望昱臻大哥和青枝哥哥都能快乐。其实是我羡慕青枝哥哥,他身强体健又同昱臻大哥一样会一身武艺,我也想如你们一样,能身轻如燕,四海遨游,而非每日依靠汤药,画地为牢。”
“会的。会有这么一天。”卓昱臻搂紧白衣人的肩头。“昱熙几日前来信,说世间有一种灵草,能让人脱胎换骨,甚至起死回生。虽然十分珍罕,百年难得一见,但以昱熙的能耐,求得一株该不成问题。到时皓华若真的好了,可别贪玩云游,不理昱臻大哥了。”
“真的吗?”闵皓华期盼地睁大眼睛。
“真的。”卓昱臻嘴角噙着笑,刮了下闵皓华的鼻子,握住残手。“所以皓华莫再胡思乱想,我会好好待青枝,可我只牵你的手,绝不放开,防你日后贪玩丢下昱臻大哥不理了。”
闵皓华心满意足地微笑,向卓昱臻的怀里挨近了些,闭了眼,低沉地咳了两声。
“这里风大,你病也刚好,还是回去吧。改日再来。”卓昱臻柔声道。
闵皓华点头,任着卓昱臻牵着他的手,两人起身并肩离开。
这清寂的坡边,只剩下风儿卷着颤动的枝叶。方才明明还温和欲睡的阳光,一下变得彻骨地冷。青枝蜷缩着,深深环着自己,埋在自己的臂弯里无声的恸哭。
其实他早已猜到,昱臻又岂会喜欢他。不过是这几日卓昱臻的温顺体贴,产生出了假像,也让他妄想更多。猜到归猜到,亲耳证实竟是这般锥心刺骨地疼痛。
昱臻,昱臻,喜欢你,像被扼住了心,缠住了身,想忘忘不了,想逃逃不开。昱臻,我,好累……
当晚,青枝做了个梦,梦里没有自己,却是卓昱臻和闵皓华的小时候。两人冬天在雪地里嬉戏,卓昱臻抱着闵皓华说雪地上成双的脚印便是大地的见证。夏天在草枝间玩耍,卓昱臻牵着闵皓华的手对天空大喊此生不改,一诺终生。卓昱臻神采风扬,闵皓华温润婉约。他们笑得那样开心,灿如夏花,就连蜂蝶飞花也像是祝福着缠绕他们飞舞。他们十指交握,贴地那样紧,不留一丝缝隙,仿佛天开地裂也无法将两人分开。
是被痛醒的,很痛,分不清是心脏,还是灵魂。只觉得若不醒来,便会痛到窒息地死去。脸上湿湿漉漉,恍恍惚惚看到屋外的地面一片洁白如雪的月光……
第三十四章
倚着窗,仰望皎月坐了一夜。直到天际变白,阳光披泄一身,青枝方悠悠站起身。不论是如水的凉月还是醉人的暖阳。纵溺久了,似乎都会变得乏味。该是离开的时候了。
青枝走上山路,进庄向卓昱臻辞行。清晨的空气,清冽无尘,心情也舒缓了些。方想着,便看到卓昱臻的身影,悠然一笑,便迎了上去。
“见着皓华没有,他今日有来找过你吗?”卓昱臻抓住青枝,惶急地问。
顿觉不对,青枝摇头。“闵皓华他怎么了”
“他不见了,山庄里都找遍了。”卓昱臻难有心思细说,一双炯若星辰的双目里惶惑不安,焦急难定。转身要再去寻找。
青枝拉住卓昱臻道:“我随你一起找。”
卓昱臻颌首。两人正待分头向山峰山脚去找,王总管大喊着,跌跌撞撞地跑了来。
“庄主,不用找了,已经知道闵公子去哪里了。”王总管递过一块白色碎帛。
掸眼一看便认出那是从闵皓华的衣襟上撕扯下的,卓昱臻抢到手里,那白色布帛上有朱红色的几个大字:酉时前,十里外落红岭,青枝提卓昱臻人头,换取人质及解药。逾时当血洗悬月山庄!——凌穹左贺凌。
凌穹教?!沉寂了这么久,终于还是行动了。青枝心里一紧,扭头看卓昱臻,见他也脸色剧变,捏着布帛的手指,指节发白,瞪着那几个字,似是不认识般。随后一把拽过王总管,近乎狂叫:“他每日和师傅师叔们一起,山庄又有巡卫,他怎么会被抓的,为何没人发现?”
王总管老脸吓得阵阵发白,结结巴巴地道:“庄主,老奴也不知道,可能是有人潜进来将闵公子抓了去,也说不定。庄主,您还是快去静厢院瞧瞧吧,几位道长他们好像都中了毒。”
似一堆炙火上又被淋了油,倏时,焚得由内而外体焦肉糜。蓝影几乎是立即冲了开去。
青枝紧跟着卓昱臻,进了山庄来到静厢院。方踏进院门,便听一声暴吼。“妖人!”一道疾劲的掌风向青枝拍来,青枝大惊,还未看清来人,急忙闪身相避,堪堪侧身避过一掌,对方突然伏身一个扫腿,青枝想也没想一个反翻,还未站稳,当胸又迎来一掌。青枝本就大伤初愈,体虚气弱,再加上事情来得仓促,短剑未带在身,突然遇袭,始料未及,只得眼看着这一掌拍下。
“师叔。”卓昱臻伸臂硬硬格开元一子的掌势,挺身立在青枝身前。“为何突然动武?”
元一子是青城派元子辈中较为冲动的人,此时悻悻地跺脚道:“臻儿,你还护着这妖人。你可知道,除了我,你师傅和其他师叔们全中了凌穹教的毒了。”
“师叔先带我去看看,其他容后再说。”卓昱臻已没有了惶乱之色,反而愈加冷静沉着,气势压人的口吻,隐隐有股摄人心魄的威严,让人不知不觉便会听令于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