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臂一带,闵皓华纯洁惨白的小脸被拽到视线里,他闭着眼睛,倒在左贺凌的臂弯里,似是已经昏了过去。左贺凌的嘴角弯起好看的弧线。“既然他已无价值,还留他何用?青枝,他是卓昱臻所爱的人,”手指卡上他颈中作势要掐。“你该恨他才是,让我杀了他如何?”
“不。”青枝大喊,他虽无法喜欢闵皓华,但也不讨厌他,毕竟他对自己的情谊是出自真心,自己又怎能忍心眼看他枉死,何况他还是昱臻最心爱的人。“教主,你别伤害他。”
左贺凌讥笑。“如今他在我手里,我只要轻轻用力,他便会死在这里。青枝,你不愿他死,其实也简单。要知道你不在的日子,我很想你。”盯着青枝的瞳孔里流溢着邪气。“一人换一人,你跟我回凌穹教我便放了他。”
青枝咬着下唇,他既已叛离,是再也不愿踏回凌穹教。若在平常他必会毫不迟疑地断然拒绝。但见到左贺凌的手指掐在闵皓华纤红的颈上,已印出指痕,他竟全无所觉,一脸无辜地闭着眼。再彻骨的恨意竟都无法承受卓昱臻伤心欲绝的眼睛。青枝闭眼,深吸一口气,沉声应。“好。”
左贺凌嘴角微翘,又惋惜地轻叹一声,道:“青枝,有时我觉得你相当聪明,真想不到此时你这般愚笨。我曾对你说过当断则断,就是告诫你要看透情爱。你却依然执迷不悟,叫我对你一次次失望。既然如此,你便过来吧。”
咬着粉色薄唇,青枝攥紧拳头。“你放了闵皓华,我便过去。”
左贺凌鼻腔里蹦出两声嘲讽的笑声,手指在闵皓华颈上用了狠劲,闵皓华头微微后仰,无意识地呻吟了一声。“你有资格跟我谈条件吗?”
青枝垂下眼,僵直地向左贺凌走过去。
背后树林悉悉索索一阵急促的响动,瞬间已快至身后。
“皓华——青枝——”卓昱臻的声音。他们来了,青枝心里狂喜,再不愿迈出一步。
左贺凌看到树林后隐现的数个人影,他单身一人,又受了重伤,唯一的筹码只有手中没有反抗能力的闵皓华,但元正子、元一子人数众多,用闵皓华只怕也赌不赢自己安然离开。
“你拦住他们。明日清晨,还是落红岭,你独自前来。若有违背,休怪我杀了闵皓华。”左贺凌对青枝寒意逼人的一笑,话音刚落,人已跃出数丈开外。
最先赶到青枝身边的是卓昱臻,他握住青枝的肩膀。“皓华呢?他有没有事?”
知道闵皓华在卓昱臻心里的地位,听见卓昱臻的问话,还是涩涩的难受,轻轻地道:“我没追上,被左贺凌跑了。”
峰眉遽然拧紧,清亮的眼睛里掺着怒火,放开青枝。卓昱臻声音冷寒地道:“方才我明明见离你不远处站着个人影,你却说没追上?”瞪着青枝,退后一步,咬着牙。“我自己去追。”扭身要走。
“不要追了。”青枝拽住卓昱臻。
“左贺凌受了伤,为何不追?!”卓昱臻挥开手,几乎是吼出声。
青枝垂首,不愿看着卓昱臻,亦真亦假道:“他说,若是再追,便杀了闵皓华。”
卓昱臻压抑着激动,轻淡又尖锐的一句。“是你不情愿相救吧。”
不敢置信地抬头,青枝瞬息不眨地凝着那张清贵俊雅的面容,看到他眼底的怀疑和失望,他优美的双唇开阖着溢出冷冽的声音:“你不喜欢他,你讨厌他,他不在岂不正合你意。”
到底要痛到怎样的程度人才会麻木?心分明痛到如被滚油浇淋般,脸上却渐渐没有了表情。他确是想过,若是闵皓华不在了,卓昱臻也许便会喜欢上他。其实他从未放弃妒忌闵皓华,即使是受了他很多馈赠,即使是假意和他称兄道弟,他都并非是真心甘愿的。因为他一直都在妒忌闵皓华拥有的太多,太多了,而他只想拥有卓昱臻而已呀。
卓昱臻决然地要向暗处追去,元正子闪身拦住去路。“臻儿,天色已晚,莫再追了。大家也各自受了伤,还是先回庄将伤势包扎理治一番,再另行商议吧。”
卓昱臻忧急地大声道:“不行,皓华他还在左贺凌手上,不知是生是死,我怎能安心回庄?他自小身子弱,又不懂武功,若不尽早将他救回来,我怕他有个万一。”
元正子神情凛然威严。“有句话叫穷寇莫追,左贺凌掳走闵公子就是想利用他来挟制我们,为了保全自己,不会伤害闵公子,相反若是追得紧了,对闵公子反而不利。我们还是回去慢慢商议。”见卓昱臻仍伫立不语,便口吻强硬道:“成大事者,当不喜不惧,你这般因为一人,便方寸大乱,日后如何能委身重任?”
“师傅……”卓昱臻咬着牙,眼里湛光抖动。
“你若不听为师的话,我也不拦你,现在便去吧。”元正子嘴角挂血,咳了两声,像是也受了内伤,面色青青白白。“只怕你这般冒然去追,救不了他,还会害了闵公子。臻儿,要记住,不焦不躁,知所先后,则近道矣。”长袖一甩,不再多言,转身离开。
尾随其后而来的众人见元正子离开了,也都纷纷跟随。寂寂山野,只剩下卓昱臻,和他背后几步之遥的青枝。
皓华,你不能有事。我会来救你的。悻悻地望着远方绵延苍翠的山丘已变得晦暗沉沉,迷蒙不清,卓昱臻收紧手指暗暗攥紧,眼神逾加凌厉。
初升的皓月,将卓昱臻的背影拉到青枝脚边。一阵凉意袭人的山风吹过,卷起了青枝的柔顺的长发,蒙住了他的眼,纠缠的发丝里,透着一双星亮漆黑的眼眸,凝着前方挺拔颀长的身影,盛满哀伤。握紧的拳头慢慢松开了。昱臻,昱臻……
第三十八章
沿着山丘的坡峰,一行人骑着马,在月下迎风扬驰,像一条回弹起伏,背光跃动的波浪。
卓昱臻一马当先,似乎他才是最想回到山庄的人。而青枝神思不属的落在最后,只是单纯地跟着队伍,放任着马儿在坡道上不疾不徐地跑着。
“青枝少侠。”
耳边一个苍劲的声音唤回了神游的思绪,眼眸转了转,发现身边已多了个与自己并驾齐驱揽缰挽辔的人。这人头戴金冠,青衣道袍,白发须眉,满脸正气,在这月华清风下,真有几分仙风道骨的感觉。
“青枝少侠,贫道一直有话想对你说,你可愿听我闲叨几句。”元正子语气谆谆。
队伍里的其他人,已经不见了踪影。沉寂的坡道上,只有他和元正子的马儿,铁蹄踏在厚土之上发出的沉闷又空洞的声音,四周无人,听与不听又能如何,淡淡地:“道长请说。”
“青枝少侠的伤势是否已经康愈了?”元正子侧着脸,脸上满是被岁月刻出的褶皱。
青枝虽然和元正子没有见过几面,但他还记得这次重伤昏死前,元正子曾流露出嫌恶的眼神和咄咄逼人的口吻,如今这般温言温语,倒让青枝有几分不自在。“多谢道长的赠药,伤口恢复得很快,已经好了。”
“我见过青枝少侠身上的伤,似乎你受过很多刑罚?”元正子虽是个须发的老者,但眼睛依旧又黑又亮,在幽暗的夜色里,像一柄闪着光的利刃,划开暮屏直抵青枝双目。
那眼神像是能看穿一切虚妄的外表直达本质。被他瞧得难受,青枝别开眼。那种伤痕,看到的人都会明白,又何必明知故问。不愿多说,懒懒地应。“是。”
元正子从怀里摸出一个长颈药瓶,递给青枝。“这是琼玉膏,敷在伤疤上,会长出新肤,七日后便会光洁如新。这药贫道留在身边无用,少侠不妨拿去一试。”
修复伤疤?能将身上的伤痕全都修除掉又有何用,也不能治愈他已伤得千疮百孔的心呢,闭闭眼,浅浅地笑。“男儿身上有几处伤,算不得什么。道长的好意,青枝心领了。若有话,道长不妨直说吧。”
元正子眼皮跳动了一下,有些尴尬地将药瓶又揣回怀里。“少侠倒是爽直之人,那贫道也直话直说了。起初我不了解少侠为人,对你存有误解。但今日得少侠屡次相助,贫道相信少侠确是对臻儿一片赤诚,绝无害他之心。所以贫道也不愿再瞒少侠,想对你说说臻儿的身世。”
青枝点头。“我已听庄主说过,他自小从京城逃出,被人追杀,之后才投入青城派学艺。”
“那他可曾跟你说过他的真实身份?”元正子问。
真实身份?青枝确是觉得卓昱臻有些与众不同,也看出元正子等人虽对卓昱臻以师徒相称,却又对他颇有忌讳,关切之情也超乎寻常。为了护住卓昱臻,此次青城派高手几乎倾派而出。最让一直青枝挂怀的是发出密函的究竟是什么人,为何非要置他于死地?
青枝看着元正子面色肃然,迷惑地摇头。“没有,他只说他和他娘得罪了宫中人,因此逃出了京城。”
元正子扯了扯缰绳,让马儿再走慢些,捻须道:“他母亲带他逃离京城,是因为他母亲就是坊间传闻失踪了十几年的德妃,而臻儿就是德妃的儿子,当今圣上的大皇子。”
青枝的眼里霎时盛满震惊,骑在马上的身子,甚至有些踉跄。一直以来他觉得卓昱臻言谈举指间都流露着贵气,也曾怀疑他年纪轻轻,竟能在短短几年变成富贾一方的庄主。却从不敢想他的身份居然如此尊显,竟会是,皇子!一直听闻皇帝未立太子,难道……?!
惶惶然,耳边又听元正子道:“他的母亲德妃曾是圣上最宠爱的妃子,但因为她只是民间女子被圣上看中带进宫中,没有显赫的家世背景,在后宫里一直被人暗中排挤。所幸圣上对她专宠有加,不久她就生下臻儿。当时圣上还无子嗣,初为人父,皇室血脉又得继承,自然对德妃更加爱护,宫里上下也一片欢欣,不敢再对德妃母子不敬。可好景不长,臻儿七岁那年,圣上因为要拉拢朝中势力,不得不立陈臣相之女为后。陈皇后这人,在未出嫁前便在京城是有名的刁蛮毒辣,成为皇后之后手段更是狠戾。为他父亲拉权夺利,让陈氏一族在朝中势力如日中天,连圣上都对她忌惮三分。而她就越加狂妄无忌,多次加害德妃母子。德妃为了保护臻儿,才连夜逃出京城,想摆脱她的势力范围。也为了掩人耳目,改了姓氏。他们母子流浪到江南一带,饥寒交迫,无奈之下投奔了德妃的哥哥,也就是闵公子的父亲闵锦田。”
青枝低着头,抚着马头上的鬃毛,像一堆奇怪的稻草,软软地,又刺刺地扎着他的掌心。
之后,昱臻便爱上了闵皓华,而闵皓华一家被杀,让卓昱臻更是决定终此一生也要守护闵皓华。这些青枝已听卓昱臻说过了,不过卓昱臻当时情绪激动寥寥带过,并没有像元正子这般详加讲述,便也不作声,继续听下去。
“闵锦田是做药材生意的商人,因为早年背景离乡外出经商,完全不知德妃已嫁入皇室。见到德妃母子,又改了姓氏只当她是亡故了丈夫的普通妇人,便好心收留。德妃在闵锦田家住了两年,再不愿回深宫内帏之中。但陈皇后却不肯放过她,派人追查他们母子的下落。而圣上也从未放弃要找回德妃,知道她待在宫中危险,又担忧她们孤儿寡母在外无所依靠,故此休书一封派人送到我青城派,希望我派能庇护他们母子。待我先一步找到闵家接走德妃母子后,谁想到当晚陈皇后的人便屠杀了闵家满门,只剩闵公子一人不知去向,直到几年后才被臻儿找到。”
元正子长长叹了口气,面现哀痛地又道:“圣上听闻了此事,大发雷霆,逼迫陈皇后发下毒誓不再谋害德妃,当时陈皇后已怀有身孕,为保住后位,便也发了誓。没过多日她也诞下一子,从此便对德妃母子放下了戒备。德妃对闵锦田一家深感内疚,患上抑郁,又染了重疾的她,临终让臻儿答应她一定要找到闵皓华,并照顾他一生。”
顿了顿,元正子眼睛望向远方,回首芸芸往事。“我们青城派向来不收派外弟子,却为了臻儿破了特例,之后又收了子勋。他是魏老将军的四子,魏老将军曾为老皇帝出生入死,患难与共过,一直是忠君护国的将臣。圣上将子勋安排在臻儿身边,一是为保护臻儿,二也是为子勋日后子承父业,助臻儿登上皇位。他俩人虽日后可能会是君臣,但两人自小一起却有兄弟情谊。”
元正子受了内伤,气息本有些不稳,絮絮叼叼说了一堆,声音慢慢轻弱沙哑,似是不甚疲惫。“这些年圣上的身体越来越弱,而小皇子集宠爱于一身,性情娇惯任性,与他母亲甚为相似。圣上不太欢喜,一直有意召臻儿回宫。陈皇后害怕臻儿万一回去,夺了她母子的权势,才破誓又指派杀手刺杀臻儿。”元正子说到此处,不再作声,缓缓回头注视青枝。
青枝与元正子对望了一眼,又垂眼摸摸马头,轻笑道:“我便是那助纣为虐的杀手是吗?”
看出青枝的自嘲,元正子忍不住叹息。“我知道青枝少侠并没有害臻儿之心。不过贫道今日这番诤诤之言,就是要告诉少侠,臻儿非比常人,他日后要担国之重任,若是他回朝后,更会受人觊觎,他的一举一动甚至身边人都会招来非议。青枝少侠你可明白?”
青枝一直以为元正子是个心直口快之人,不想他今日先是赠药,之后又兜了个大圈,只为说一句话,可话到嘴边并不说出来,将后话又丢给自己。他果然不愧为一派掌门。点头,微微笑了一下:“道长的意思,青枝明白了,也知道该如何做了。”
元正子凝着青枝良久,才点头。“少侠既是明白人,贫道也不再多言。”
悬月山庄已近在眼前,两人不再言语,打马向前。
第三十九章
下弦的皎月,似一张弯弓挂在悬崖边老槐的树梢上。淡淡的银色光晕,映亮了枝头缀满的白色花蕊。风吹花谢,疏疏落落,清月如昨,几回思度,几番重愁。
站在药庐前,青枝顾盼枝头的繁茂,怅然怔忡。花月之距看似比邻,实则遥不可及。一个终将化成脚下春泥,一个将被永世瞻仰。片刻的交融相映,只留下无尽的虚妄。缓缓端起手里墨笛,抵到唇边,一曲清音,在夜空中清扬飘荡,如泣如诉。
山道逶迤,夜风中的旋律委婉幽然,似一条牵引愁肠人的无形纽带。卓昱臻信步踱到药庐前,见那纤瘦孤清的背影,在树下披着月华,衣袂偏飞,似在与风花随曲共舞。
不言、不动,静静伫立,凝望眼前的身影。卓昱臻害怕任何一种不协的声响,都会惊扰这不似人间的美景。似曾相识的场景,嘉兴城外,同样的夜晚,同一个人,同一首曲子,已是不同的心境。没有燥怒,没有憎恶,取而代之的是绵绵的怜,浅浅的疼。冲动地要将这如昔的背影锁入怀里。
一曲悠悠终了,吹笛人缓缓垂下手,轻轻喟叹一声,即要转身进屋。眼眸微转,见坡道边立着个熟悉的人影。“昱……臻?”
卓昱臻浅浅地笑着,徐徐步上前。“睡不着,听见笛音,便来了。”
青枝微微诧异,立即又道:“你的伤没事了?”
“不过小伤,包扎一下便无大碍了。”卓昱臻歉然笑笑。“落红岭上,我对你发了脾气,是我不对,其实你对皓华并非寡情,对吗?”
如此的不确定,又何必开口相问呢。移开被直视的眼睛,青枝淡淡地道:“闵公子向来待人柔善,必会吉人天相。”
卓昱臻眉头微蹙,对青枝避重就轻的回答并不满意。“为何还称得这般生分,你们不是已结为兄弟了吗?”见青枝默然不语,卓昱臻忍不住轻叹一声。“青枝,我想起你是谁了。记得小时候在舅父家中见过一个与皓华年纪相仿,又极为相像的孩子,听闻是舅母娘家的亲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