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出行,已是下午。金老太爷金老太太两个战战巍巍在庄子门那里挥泪送别,更嘱咐金小猫自家顾好自己,又说虞五宝为人义气,正是与金小猫做得最好的兄弟,殷殷切切,倒有十分的不放心。
金小猫只顾自家大哥,心急如焚,却也没显在脸上,只是含笑一一答应。
虞五宝瞧瞧天色已晚,再不走日头便要西行,便拉着金小猫一道恭声作别。
于是欸乃一声,船离水岸,便向临安去也。
金小猫此行,把方方食关张,却是为着跟自家大掌柜雁八懋一道。
雁八懋虽说算得一手好账目,却是江湖出身,与金大郎更是患难之交。他看待金小猫,一为衣食东主。二,亦是当做亲亲小兄弟一般。再有,金大郎亦多番说过,金小猫是他的眼珠子心尖子,饶金小猫再顽劣不堪,雁八懋也护得极紧。
金小猫也惯了出行与雁八懋一道。故此番去临安,同行的除了大管家金山打点事务,便是他跟着随时提点。
今夏水少,运河也流得缓慢,更兼这风也不大,两岸景致却是看得分分明明。
金小猫虞五宝两个在舱中坐在一排,面前是一盘糖莲子,一壶茶两只茶盏。
虞五宝吐得天昏地暗,两眼都是重影,身体更是绵软,连路都走不得了,出入只缠着金小猫。虞五宝道:“既然是小猫儿叫五爷跟来,那五爷便死死跟着小猫儿,一刻都不放开。”
金小猫只觉虞五宝越发没骨头了,走来走去都把胳膊搭在金小猫肩上借力,心下也觉得对他不住。虞五宝腹中都吐得空了,那些油腥之物是吃不得的。这河上却只有河鲜,是以一到岸便差金山下船去买些食材,好做些吃食大家吃。
虞五宝软绵绵靠在金小猫身上,一只手软沓沓揪着金小猫衣襟,有气无力哼哼:“小猫儿,五爷我可是舍命陪君子了。”
金小猫看虞五宝一路上连睁开眼睛的力气都没有,心里更是含愧,自然行动说话之间都比平日多透出几分小意来,把个素来的毒舌丢到天涯海角了。
金小猫把茶盏送到虞五宝嘴边,声音放得低低的:“五宝,再喝些茶水,就不会干呕了。”
虞五宝就着金小猫的手喝了,忽然睁开眼道:“小猫儿,若我吐死了,你把我骨灰带回药谷去,同我家老爷子多说说话,他要打你你别跑,行么?”
“胡说八道!”金小猫听不得一个死字。他长了十八年,有十五年的心结就在此处,最恨人把个死字挂在嘴边。是以虞五宝一张口,金小猫便忍不住骂回去,“你回药谷自己去,我可不认路!你若作死了,我把你丢河里喂鱼!”
虞五宝听了个鱼字,立时翻吐起来,满脸都憋出泪了。金小猫给他拍背,虞五宝一吐完,就向后靠在金小猫怀里大喘着气,一张脸惨白惨白,十分颜色只剩了三分。虞五宝喘道:“小猫儿赔我……日后再不坐船了……”
金小猫心道:“真真冤家,便是大哥我也没照顾几日,到让这条鱼给占先了。现下我是有求与他,日后定要把这个找补回来,叫他把此事挂在嘴边时时招摇,七爷的名头可就败了!”
正思量着,金山把帘儿一掀进来,见虞五宝半死不活情景,也是叹了口气回话:“七爷,雁掌柜已把所需买罢,咱们行不行路?”
金小猫看看虞五宝道:“能走陆路么,我怕还没到临安,这个先坏了。”
金山道:“前边有个白杨镇,倒是可是雇马车。”
虞五宝隐约听见马车,便拉拉金小猫袖口:“再不坐船了……”
金小猫嗯了一声:“不坐。”又思量一下,对金山吩咐道,“管家带着人坐船去临安,虞五宝同我一道坐马车,让雁大掌柜跟着。便在前头白杨镇把我们放下吧。”
金山答了个是字便退下准备了。
金小猫往嘴里填了个糖莲子,口味清甜,一时倒出神了。
再说东京山庄,金小猫这边一走,那边就进了贼子,把个山庄内外给扒了个清清爽爽。偏这贼子高明,庄里人员都睡得老老实实,直到天亮才发觉。
金老太爷叫人清点损失,旁的倒也没丢,连下人的铜子儿都没少一个,只金小猫房里自家整的食谱,丢了个干干净净。
金老太爷大惊,同金老太太两个商量半天,差人往开封府里报了案,两个借着事由下山去,在巷子里转过几转,却是再也找不着了。
守在庄里的下人发觉自家两个老主人不见了,皆魂飞魄散,驿马疾驰般的送信。这消息到了金小猫手里,已是五天开外了。
金小猫闻听消息倒是冷笑起来:“跑便跑了真真干脆!”
雁八懋怀里抱着一把黑刀,脸色黑得同那刀可有一比:“先头同大爷说过,把这两个杀了了事,大爷说留了有用,才在东京做了个明晃晃的幌子。七爷,现下怎么办?”
金小猫摸摸怀里袖着的团五福玉佩,冷声道:“自然大哥重要!”
虞五宝坐了马车精神一复一日好转,连那些厚脸皮粘人功也都拾了起来。此刻一边听金小猫同雁八懋两个打机锋,可是丈二和尚摸不着了。
虞五宝把手一搭金小猫肩头问:“小猫儿,怎么了?”
金小猫唇角微扬:“家里那两个老的,耐不住寂寞了跑了……”
虞五宝听金小猫说得诡异,如同被针扎一般跳起来,一双桃花眼儿瞪得大如牛铃:“哇?耐不住寂寞?跑了?”
如此大八卦,叫虞五宝心头直痒:“耶?小猫儿,细细说来?”
金小猫给虞五宝一个白眼,并不说话,拿过一本书看了起来。
虞五宝转脸又看见雁八懋摊着腿坐在一旁,便又挨挨蹭蹭磨到雁八懋身边,看看铁卯爷的脸色,小心开口:“大掌柜,谁跑了?”
雁八懋冷哼一声:“虞官人,真不关您家事!”
虞五宝又去缠金小猫。这条鱼缠功了得,把个金小猫缠得好不耐烦,只得把话挑明了说:“虞五宝,那可不是我家亲爷娘,不过是个幌子。”
“我说呢!”虞五宝好容易扒出八卦来,真真心满意足,不免信口开河,“长得一些都不像!小猫儿你这么好看,哪能有个丑爷娘!我看,你同你大哥也不像!怕不是一个娘生得吧!”
这话刚落,金小猫脸色一沉:“胡说什么!大掌柜,把他丢出去!”
雁八懋伸出蒲扇大掌拎起虞五宝衣领就要把他丢出去,虞五宝巴巴望着金小猫,两眼水汪汪:“小猫儿……五爷我错了还不行……”
金小猫摇摇头,示意雁八懋把虞五宝放下来,却也不理他。虞五宝缠了半天,金小猫才悠悠叹了一口气,道:“虞五宝,大哥待我恩重如山,你不许说这话叫大哥伤心,不然,莫说兄弟做不成,便是连个路人,七爷我也不会同你走一道!”
虞五宝那里被人说过这等直来直去的重话,直听得心里泛酸,别过脸不说话,一时间马车里头安安静静,倒像是没人坐一般。
雁八懋拿着软布擦罢黑刀,起身跳下马车:“七爷,我去买些吃的来。再走路上就不好投宿了。”
马车里只剩虞五宝金小猫,虞五宝觉得尴尬连忙也跟着跳下,一叠声喊道:“雁掌柜等我……”
金小猫低头看看自家玉白修长的手指,忽然狠狠在榻上一拍,脸上黯然不已:“大哥同我果然不是亲兄弟么?!果真……不像么……”忽然又抬起头,忍着眼里的酸意:“便不是亲的!那又如何!”
虞五宝同雁八懋买回些吃食,又把干粮净水都放在车厢里,扭头一看,金小猫已经靠在榻上闭眼睡了。
雁八懋冲虞五宝一抱拳:“虞官人,我外头骑马,您自便。”
虞五宝点点头,也在金小猫身边坐下,把金小猫靠在自己怀里搂好,好不叫他脑袋撞上车壁。
虞五宝目光沉沉:“小猫儿,你……因着这个很难过么?”
金小猫翻身嘟囔了一句:“虞五宝,没事献什么殷勤!这般做派,没有好事!”
虞五宝哈哈大笑,先头的那份子不悦也消散不见:“小猫儿,你可真是小人之心呐!”
“五爷我,这是一抱还一抱!来来来,靠着,五爷与你拍一拍,莫哭莫哭……”
第十三回:宿林却遇不明敌
这一路着实辛苦。
金小猫心中有事挂着,只恨这马车走得忒慢,紧赶慢赶日夜兼行,方在月底赶到徐州地面。
虞五宝大哥虞伯梅在此行医,虞五宝自是扫了许多好药,连那千年老参都弄了两棵。
金小猫接过木匣子打开一看,两眼立刻红了,便连冲着虞伯梅躬身长揖:“虞大哥如此帮忙,小猫真真无以为报!”
虞伯梅只笑笑,把个猴子一样乱折腾的虞五宝推到身前:“金小兄弟不必客气。这药就是救命的。五宝医术尚可,若能帮得上忙,尽管使唤就是。”
金小猫连连道谢。
虞五宝却是不耐自家大哥唠叨,边答应边扯着金小猫往外走。雁八懋抱着刀等在外头,赶车的却是又换了一个。
金小猫不意一会儿功夫就换了人,皱皱眉却不甚在意,和虞五宝两个上了马车。
雁八懋却是暗地把四周都打量罢了,才使了个传音入密的功夫叫金小猫知道:“七爷,自昨儿起就有人跟着来,路线一些不差。想是再换个人赶车妥帖些。为了不教人起疑,雁某仍是付过车钱才叫走的,只说就到徐州。”
金小猫嗯了一声,用折扇把车板拍了三下:“走吧!”
虞五宝歪在车上冲着金小猫你侧脸发呆,金小猫心有所感,偏脸一看,虞五宝支起脸颊,一双杏眸似凝了多少星光,不觉一愣:“虞五宝,你又作甚盯着人?”
虞五宝啊了一声,才茫然答道:“小猫儿,不知道金大哥的伤到底有多重,才不能动。”
金小猫闭闭眼:“到了才知呢!不知道长荆哥哥去办得什么案子,这样凶险!”
又叹了一口气,“大哥跟去原本就仗着自家功夫那是硬的,寻常人可是近不了身,才好护着长荆哥哥行事,顺便也是寻些东京里也稀缺的药材。谁知道竟会这样!倒是真该怪开封府事儿多,我这身子又太破。”
虞五宝坐正身子,偷眼一看金小猫满脸失意,便开解道:“哪能又怨到你了!谁也不愿意病着不是!”忽然又一拍额角,“其实我也觉得不对——小猫儿,咱们走了这一路,总是有旁人跟着吧!”见金小猫静静看他,没来由声音又弱了一分,“可不是不告诉你,实在是怕你再担心!”
金小猫听罢,把眼瞟到一旁,冷哼一声:“你是怕我再疑你吧?不过相识两月有余,根底都不甚清楚的人!可七爷既叫你虞五宝跟着来了,便是信你!再者,你出卖我也无有好处!”
虞五宝立刻舔着脸凑过来,把金小猫那柄玉石骨的折扇抢在手里,打开扇扇:“五爷我就知道!小猫儿不会生分我!到了临安,五爷一定使了浑身本事好教金大哥好起来!”
金小猫唇角一弯,露出此行第一个轻轻松松的笑来。
这行行止止,却是到了一处山林子。金小猫想继续走,雁八懋抬头望望天色,却是教车夫停了:“不可再走了!这山林里不知有些甚么爱物儿呢!七爷,就在林子外头宿一宿罢!”
虞五宝也道:“就是,午食就吃些饼子牛肉,如今也饿了……小猫儿,想吃叫花子鸡么?”说着自己也笑了,“小猫儿吃得定然不少……五爷我却还没吃过小猫儿亲手做的呢!”
金小猫淡淡一瞥:“你若弄来鸡,七爷就做与你吃!”
虞五宝立刻跳出马车:“那还不容易!天色晚了,那些野物都看不见,五爷我可是手到擒来!”
雁八懋帮着金小猫把个帐篷支起来,四下里找了些干柴拢着火,叫车夫跟金小猫两个作伴看行李车辆马匹,又特别交代车夫看着火,及时加柴,莫叫灭了,这才开口对金小猫解释道:“这林子看着就黑,又闻得几分腥臊气,想必会有野兽,只要火不灭,咱们在林子边上也还安全。”
金小猫也算在外头宿过,只是多住在客栈驿馆,这样席地幕天的还是自记事以来头一遭,十分好奇,倒拉着雁八懋好生请教一番。
雁八懋也是兴起,把自家先头行走江湖的那套子经验都一一说来,倒叫金小猫大开眼界。饶是那个车夫也听得发呆,只说:“大侠这般厉害,就是个寸草不生的荒山铁岭也不怕的!”
三个正说着,就见虞五宝一手抓着一只鸡笑眯眯跑过来,往金小猫脚下一丢:“小猫儿,鸡来了!”
这鸡却是野鸡,一只雄鸡毛色斑斓,尾羽又长又润泽,一双小眼又黑又亮,看着着实精神。另外一只却是雌鸡,毛色虽朴素,却十分肥硕,个头比雄的还大。被虞五宝用草捆着膀根脚爪,咕咕咕直叫,却是动也动不得,只得在地上扭来扭去直扑腾。
虞五宝得意洋洋,又从怀里掏出几枚野鸡蛋,摊在金小猫眼前:“正好在下蛋。附近还有几个窝,顺便一道摸了来。”见金小猫看他,又捏着嗓子撒娇,“小猫儿~叫花鸡~”
金小猫把野鸡蛋收起搁在食篮里头,指了指那两只野鸡:“虞五宝,你去把这鸡给处理处理,再找些泥巴糊上吧,就可惜这尾羽了,真是漂亮!”
虞五宝把嘴角一扬,冷森森抓过那雄野鸡便走:“再好看也得吃!五爷我可不会因为你是美人儿就下不了嘴……”
虞五宝轻身功夫最好,几息就不见身影,倒是说的这话还余音袅袅。
车夫与雁八懋都笑出声了。雁八懋道:“这位虞官人,性子跳脱,倒和七爷投契!”
车夫也在一旁帮腔:“雁大侠说的是,这位虞官人,真真看着就让人喜欢,又生得那般俊俏!”停了一停,又叹口气道,“若不是咱们来赶车,只平日遇着,怕会以为是哪家的小娘子呢!”
金小猫亦是眉眼微弯:“难为他这样小娇娘子还要做那泥巴事儿。”
虞五宝寻着了一处水源,先把个雄野鸡拎过来看看,拣了最长的两根尾羽拔下揣在怀里,这才把鸡脖子用刀割开放血。
这雄野鸡四下挣扎得紧,弄得虞五宝手足无措,连衣袍鞋子都沾了血迹。那雌鸡被下得懵了,闭着眼战战兢兢一旁发不出声。
虞五宝拎拎衣角,嫌弃不已。转眼看见雌鸡吓得眼也不敢睁,便嘿嘿一笑,露出两颗小虎牙:“来吧来吧!五爷成全你们这对同命鸳鸯!”
好容易两只野鸡都不动了,虞五宝捡过来蹲在小河边把血冲干净又挖些河滩上泥给糊的严严实实。
虞五宝自赞自家,说是这功夫做得甚好,便又是一边一个拎着两个泥疙瘩往回走。
刚看到驻地,虞五宝就大吃一惊。
马车翻倒一旁,帐篷也塌了,上头都是刀剑砍的窟窿,也有几支星星落落的箭插着,马也跑了,雁八懋和金小猫都不见踪迹,只那车夫却是伏在地上一动不动,周遭好不狼狈。
虞五宝连忙轻纵几下过来,把手指搁在车夫颈部一探,只摸了满手血,再看却是死了,尸体却还热着的。
虞五宝心头怦怦直跳,摸出一把药粉握在手心里,眼睛细观四下。
身后却被人轻轻一拍,却是雁八懋的声音:“虞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