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小猫早就听刘长荆说过此事,不过是临安的小娘子们喜欢看美人——只不过这美人不坐羊车却坐医馆罢了。此刻一听便心下暗笑,脸上却板着:“你想必是虞五宝你自家功夫不到没治好,才叫人家三天两头地来寻你!”
虞五宝把头一扬,嘴一撇,满脸傲气十足:“五爷我就没有看不好的病!小猫儿,你不要小看我!”
金小猫大乐,伸手在虞五宝心口点点:“大话可食。虞五宝,我说就有一样你也治不好。”
虞五宝不信,拿眼瞟了一眼金小猫:“甚?”
“相思症……”
虞五宝把个腰板挺挺,嘴角翘了又翘:“小猫儿这你可算问到了,这相思也有治的。”
见金小猫不信,虞五宝哈哈笑道:“五爷我一碗药,管教他前尘尽忘!”
金小猫摇头,只觉得虞五宝这等得意实在看不过眼,便把话题转了:“恰好你今日来,我有事与你说。”
虞五宝见了朋友心情正好,搬了小凳挨着金小猫腿碰腿的两个对坐,把一张俊脸直凑到金小猫眼前:“说来听听!”
金小猫便把八月十五那日正是金大郎生辰,又因着金小猫也来到临安算是阖家团圆。再金大郎病体初愈,实实是托了虞谷主的福,虽说大恩不言谢,倒也不能装作无事,金大郎与刘长荆两个商量,吃顿便饭大家一道聚聚香亲香亲。
这话便叫金小猫说于虞五宝,请他把个请帖转交虞谷主。
虞五宝最爱热闹,连声说好:“一定来。小猫儿你可要精心些啊!说来都多久不曾见你手艺了!可想死五爷我了!”
说话就到了八月半。
因医馆不便无人,便把宴请的时间定在素日午食之时。金小猫昨晚便定了菜谱,只说做几样家常菜。自家大哥的寿面自然是他亲手做的,刘长荆买了八坛菊花酒搁在厨间,雁八懋金山两个去集肆找了极肥的秋蟹放于瓦盆里吐沙,说是菊花黄蟹脚慌,正是食蟹的时节。金小猫又打发金山特特找了虞五宝问明了虞谷主并他家二哥的喜好,方又备了几样时令的糕点跟好茶。
虞五宝不到午食便跑来,跟着金小猫钻厨间。
刘长荆租的这院子临街,原是一家做汤饼生意的,只这东家小娘子出嫁,女婿也家口简单,便说着一道住。眼看要走才不得不把院子租给个病人。也是刘长荆厚道,一下便给了一年租金,才叫老两口放心跟着女婿享福去也。
这院子先头既有过生意,这厨间也比寻常的大些。金小猫待了这一月,也算熟悉,再又添置了些子调料,自家又制了些秘酱,俨然又是另一个方方食的私厨。
虞五宝进得厨间,一眼便看见五花大绑的肥蟹,不由喜上眉梢:“小猫儿,今日可是食蟹?”
金小猫点头:“这蟹也就这些时候能吃,再过味儿就寡了。”
虞五宝弯腰提起一只,看那八爪乱舞乱动,伸手就捏住蟹肚,把个无肠公子在金小猫眼前晃晃:“小猫儿,可备酒了?食蟹饮黄酒,才是对路。”
金小猫把灶里添柴,顺手把蒲扇递与虞五宝:“把火旺了,待会便可食了。”
虞五宝一边摇扇一边喜滋滋唱道:“想当初你横行霸道,到如今你备获煎熬,不是女干忠无从报,只是时辰未曾到……”
金小猫听得哈哈大笑:“虞五宝,你吃个蟹也有忒多说头!”
蒸锅上灶。金小猫把十来个大蟹都搁在锅里蒸。这蒸的最是容易,却是最挑蟹。八月食母蟹,九月食公蟹,就是因为此时黄膏最多。蒸得红彤彤上桌,就着姜末红醋,鲜香满口。再,蟹性寒凉,最宜佐以温酒,再和好友亲朋吟诗作对,才是十足的风雅之事。
虞五宝却不爱掉这些书袋,他只觉美食当前,莫说诗词,便是连两句客气话也顾不上了。
午宴开时,虞谷主坐了主宾,金大郎做了东道,两个医患投契,自然相谈甚欢。只金大郎右臂已失,左手不惯,那些蟹肉都是劳烦了刘长荆挑在小碟子里头的。
倒是虞五宝,拿着个大蟹把着螯爪一掰,牙齿合力把螯子两头一咬一挤,那鲜肉便入了口,真真吃得不亦乐乎,不多时便是一堆残壳。
雁八懋也是这般吃法,大开大合倒比他数银子利落。
金山却和金小猫刘长荆一样,都是用着一色八样的精致小银器:锤镦钳铲匙叉刮针。
金小猫把蟹搁在银镦子上,拿银钳子把八只蟹脚剪掉,把里头蟹肉用银针挑出搁在蟹盆子里头,又把两只螯爪沿着边边敲松,再一剪一钳,那蟹肉松松脱出,也搁在蟹盆里头。金小猫手下轻快,那蟹肉决不会冷,正趁着热气蘸了姜醋吃了。
虞五宝笑金小猫吃得磨叽:“食蟹就该跟五……我这样,痛快!小猫儿,你也吃得太精细了!”
金小猫慢悠悠拿过小银锤,把个蟹壳敲过一遍,用个叉子一跷,整个掀开,露出黄澄澄的蟹黄来。
金小猫把蟹黄舀起:“这蟹就吃黄,美过做神仙。”
虞五宝哼了一声:“我可不爱这个,一冷就腥。”
两个你来我往的边说边吃,满桌都看着笑了。虞谷主捋捋胡须:“小儿同七郎倒要好!”
金大郎也笑道:“小猫儿看着也喜欢五郎呢。”
虞五宝抬眼就看见金小猫嘴角含笑,心里也是一热,抓了一只蟹就搁在金小猫面前:“小猫儿,是兄弟也教教我你那种吃法,我也教你……”
金小猫恰恰把蟹肉剔剔干净吃完,顺手把蟹壳拼回整个儿:“我可不学你那种武吃!”
刘长荆金山也起了兴致,把吃剩的蟹壳拼了,盆里三只肥硕秋蟹齐齐一排,颇是威风。
金小猫拿巾子擦了手,用清茶漱罢口,起身告退,说既过生辰,哪得不食寿面,自家要把大哥的寿面亲手做了。
虞五宝也几口把个蟹吃了,跟着金小猫又钻厨间。
金小猫不解,轻声问他:“做什么跟来?”
虞五宝把眼眨眨也低声答:“他们都吃菜喝酒呢,说得客气热闹,五爷又同他们不熟,还不如跟着小猫儿自在。”
金小猫忍俊不禁:“倒是我招待不周,很该请你的朋友来一道。”
虞五宝把眉头一皱:“小猫儿,五爷哪有看得顺的朋友!”
金小猫笑着哼他道:“果然是称爷的!如今看谁都不堪入目了!”
虞五宝也笑道:“小猫儿,你做了银丝面五爷我便看得惯!哼哼,不知欠我多久了!”
金小猫哈哈大笑:“这倍利可真高,一碗面要记多久,要还多久?”
“一辈子!”虞五宝不待金小猫话音落地,揽住金小猫左肩,嘻嘻哈哈道,“还不完还当五爷好说话呢!今日就先还这一碗好了!”
今儿给金大郎做的正是虞五宝念念不忘的银丝面。金小猫先前就用少许盐碱和面,略加了些菜油,把面活得又软又筋,再饧了这些时间,那面更有弹性了。
虞五宝就见金小猫几下把面抻得又细又长,真真银丝儿似的,偏又连绵不断,一根就能从头挑到尾。
虞五宝开口大赞,却带着些微醋意:“五爷才发觉,小猫儿好女干滑,与你家大哥做的就比单给我做的好……你看你看,这丝儿细得多呢!”
金小猫但笑不语,把羊肉选了里脊横切成丝儿拿芡粉酱了,搁上少许盐,胡椒,豆酱汁儿调匀,搁在一旁,又取了发好的木耳黄花细细择洗干净,又切过葱丝姜丝备用,再舀了一勺子辣酱搁在碗子里叫虞五宝拿着,方对虞五宝浅浅一笑:“今儿做的卤,却是跟街口王家老伯学的,口味十分家常。”
虞五宝只管好不好吃,便催着金小猫开火。
两灶齐开。一灶坐油锅,油至九成,葱姜下锅爆香,放了羊肉滑炒一下变色捞出,下了木耳黄花炒开,用盐料调味,加入先头半熟的羊肉,再加热水小火慢炖。另一灶却是把银丝面下了一根根分开,煮熟过凉,盛在碗内,只待卤一成便浇在上头。
面上头码着切好的香葱丝,焯好的红白萝卜丝,点上一点子辣酱,用些许滚油一泼,真真汤是清的,面是银的,萝卜丝是橙的白的,油辣椒是红的,香葱丝是翠的,好看得紧。
虞五宝把鼻子吸了两吸:“嚯!真香!”
一色盛了十碗。除了没来的虞仲兰,虞谷主,金大郎,刘长荆,虞五宝,雁八懋并金小猫,金山带着刘长荆雇来照顾金大郎的一家三口,人人都沾了个喜气。
金小猫把自家碗里最长的一根挑给金大郎,含笑祝道:“唯愿大哥此后平安康健,岁月绵长!”
第十九回:都是月亮惹的祸
若依着旧俗,这八月半合该赏月吟诗。
入夜时分望冰轮初升,满庭一派清辉泻地。小酌桂花佳酿。再赋诗词一二,或是品着清茶,那更添几分雅趣。
然这中秋却还有种应景的吃食需提上一提,那便是月饼。
相传这名儿还是前唐的杨贵妃娘娘绣口香赐,因着姮娥仙子邀明皇夜游广寒,得了羽衣霓裳曲交与太真娘子好生习练,太真娘子便于中秋满月之下翩然起舞,一时衣袂轻扬,身姿更显玲珑,真真恍若九天神仙一般。
圣明天子大喜,便把手边的胡饼赐予太真娘子。这太真娘子却觉得胡饼名儿不雅,只说要另起个雅名儿。
明皇自然恩准,那太真娘子便道:“胡饼圆似满月,便叫个月饼罢!”
是以这月饼之名方流传至今。
金小猫自然也备着许多,搁在玉盘里,置于院中祭月长案之左,当中是个极精致的紫铜小香炉,挨着摆着的是祭月用的红羽雄鸡,再右边那些石榴葡萄金桔苹果儿都一一分放妥当。
此时玉兔东升,天上一丝儿杂云都无,更衬出一片月辉流华,满院清幽。
金小猫身着家常的玄色道袍,把一头乌发也束得利落,头上只戴了软巾,躬身冲着圆月再三,朗声念罢官家亲拟发文的祭月辞,退后又敬了香,合掌祷告:“诸事合宜,步步连升。”又回眸笑着斜了一眼虞五宝,“虞五宝,你所求为甚?”
虞五宝也捏过三炷香,学着金小猫那般敬上祷告:“顺顺遂遂,平安无病。”
说罢,虞五宝携过金小猫的手,一双眼睛笑得弯弯:“小猫儿你可知,这人最怕就是生病,一旦生病,莫说像你我这样赏月游玩,便是床榻都起不得。可见,人之所求,并非金银福禄为重,只求个身康体健,就是头等愿。”
见虞五宝越说越肃然,一张俊脸几乎板起,金小猫不免捂嘴欲笑:“果然看得透彻,怎的突然就这么好了呢?来来来,把个病啊甚的丢一边,且与七爷一道坐下赏月。”
教人在院子里搬来一张小方几,摆了瓜果月饼茶具,同虞五宝两个两边坐下,虞五宝伸手捏过一枚月饼,眯眼搁在嘴里咬了一口道:“小猫儿,怎么这豆馅比旁人卖的那些要细些?”
金小猫也捏过一块,叹道:“旁人做的是赚银子的,七爷我做的是自家吃的,自须多用功夫。”
说来金小猫这月饼里用的豆馅,乃是把枣子一一去核,同红小豆一起蒸透,用瓷碾细细碾了,再拿稀布细细滤过皮儿和渣子,留下枣泥豆沙加了糖粉和油拌匀才做得。还有花生馅儿的也做了些。
想那午食过后,金小猫便去厨间拿过打好的月饼赠与虞谷主试尝。听虞谷主直道好吃,金小猫便喜滋滋把一色八个搁在食盒里请他带回家去与虞二郎家小一道吃。又思量虞五宝不愿走,金小猫便留他下来,自家再与他做个东道:“虞五宝,晚间我与你烹个茶,却是比旁家斗的那些好吃。”
如今月饼也吃过,虞五宝便又惦记金小猫烹的茶来,嘴里便占了一道世人常说的清茶经:“饼如月,茶似云,须何景,方两宜?”
金小猫笑答:“壶中当有天地事,圆缺阴晴各轮回。茗泉腾沸更千色,留得个中好滋味。”
虞五宝微微一笑,把手拱拱:“烦卿一试。”
金小猫含笑一揖还礼:“敢不从命。”
两个惯常捉狭的难得这般文雅,是以金大郎刘长荆两个也出来看金小猫煮茶。刘长荆笑道:“斗茶不适景,却是烹茶有趣。大郎你看,小猫取的不是砚的茶饼子呢,竟单是茶叶子。”
金大郎点头亦笑:“先头汴梁家里,小猫便这样烹茶,却比斗茶出的清淡。小猫吃了喜欢,是以自家用都循了这种。”
刘长荆连连颌首,与金大郎两个一道坐下看。
金小猫容貌清秀,非是一眼惊艳,却是愈看愈耐看。此时浑身一拢月华,行动间愈见风雅,再有小红炉里微微火光,映出脸颊更是半隐半现的微红,连眉眼都透出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微醺清丽。
虞五宝看得一怔,旋即失笑,自家不比金小猫好看上几分?怎地每日看铜镜也没有见把自家看呆了去。
金小猫却是举止悠哉,跪坐添炭,把个小铜壶里的水煮得水泡连珠。金小猫拿了四个紫砂茶盏过来,把水挨个烫了:“这茶盏是新的,又有匠气,才拿泉水杀一杀。这临安,也就虎跑可称茶友。”
说罢,便拿了竹勺取了些茶叶,在玉砚里砚平,用个大银叶子盘盛了高高架在炉火烤出茶香,方用茶夹夹过,另取了一个略小的铜壶搁在里头,用沸水冲泡出味。
金小猫把茶斟在小盏中,一一与金大郎刘长荆虞五宝三人敬上,才轻轻出言:“此为一,清雅出山名始闻。嗅之如空山雨后,分外清远。”
虞五宝深吸一口,只觉心魂俱美,倒似身在药谷中自家结在竹林的草庐里一般。
金小猫见三人皆面露赞色,不觉兴致愈浓,索性教人把自家头发也散开了,轻舒袍袖,复又把小铜壶置于炉上,静心烹来。几样做下来,真真是行云流水。
虞五宝看得满心羡慕。他自幼跳脱,哪有静的时候,此时一见小猫烹茶,无端想起自家老父常吟的一句诗:“闲把清茶煮,最得月色亲。”
茶汤出色 ,金小猫却不似时下,在茶中加盐,只把茶汤滤过再斟入盏中:“解语非花独占,可风可月可茶。”
茶出了原味,似苦还甜,倒比那些斗茶更解腻。虞五宝喜欢的紧,一口把茶饮了,便要提壶自家再来。
金小猫把头摇摇拿手按着虞五宝的:“好煞风景,这样牛饮,哪能知味?”
虞五宝反手在金小猫手心里头挠了两下,迫他松开,扁嘴道:“不许人喝,又有何用。”
金小猫叹气,复又为虞五宝斟过一盏,教他去看刘长荆:“你看长荆哥哥如何品茗,照样学上两分就是了。”
虞五宝便去瞧刘长荆行事。刘长荆这几日事情办得顺利,心情甚好,不觉也把个逗趣之心起了。见虞五宝斜着眼儿看他,便把一个饮茶的事儿一分拖到十分,实实在在个悠哉慢哉,每一步都舒缓至极。
虞五宝把舌头吐吐,拉着金小猫直笑:“这等慢的,怕是茶水都被风吹干了,还解什么渴!”
众人绝倒。金小猫把茶盏塞入虞五宝手里,直不住笑:“罢罢罢,虞五宝,你自牛饮,我自细品。”
只待茶汤又沸,再过了一巡,那月升的越发高了。刘长荆与金小猫坐论诗词,金大郎指点虞五宝在月下舞剑,倒是觉出十分的惬意。
虞五宝摆出一个一鹤冲天的姿势,连声叫金小猫看:“小猫儿,五爷我有这等风姿,你可倾倒么?”
金小猫故作正色细看一回,扭头却对金大郎道:“大哥,这是谁家扎的花灯,倒真好看。”
刘长荆忍俊不禁,伸手给了金小猫一个凿栗:“淘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