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英在他身边坐下,转身撒娇似的倚靠着他的肩膀,“您的名字里头,也带了个『琴』字……我练琴的时候一定想着您。”
他在说情话,可蓝轩琴仍然难以释怀,苦涩地想着他和采英之间为何会走入这样的僵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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凋叶将卖身前五六天,蓝泓泉还收到了邀请他前往聆听表演的花笺。
方寸送来他的书房,放在桌上,他怔愣愣看着那个瘦金体字,突然想起了那只发簪,挂念不已,凋叶会不会当了它?
不,他不会,那日他走前还吻了自己。
真恶毒。他心中痛苦又酸楚地想,选择了别人却如此留情究竟是什么意思?
“啐!”他收起花笺,继续处理手边的文书。
一会儿方寸又进来,“少爷。”
“嗯?”
“康府派了下人来,说您若有空,康老板请您过去坐坐。”
蓝泓泉一怔,“哪个康老板?”
“翠玉茶行的康老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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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府的赏茶厅,设置的可比蓝府像样多了。
摆设雅致,后头一排排的柜子上罗列各种茶叶、茶具,墙上亦挂了许多关于茶道的书法、画作。
上次的见面并不愉快,但康云仍彬彬有礼,仪容整肃的为蓝泓泉泡茶。
以煮沸的泉水洗过茶叶,并温杯,再以冬天蒐集来的雪块煮为中沸,注入壶中,芬芳随水气蒸染而出。
片刻后,他轻轻执起茶壶一倾,茶泉碧绿澄清,落入洁白如玉的磁杯里。
“请。”康云抬手道。
蓝泓泉毕竟出身富贵,虽不懂茶,但一尝即知此为上品,初入口时舌尖传来极淡的甘甜,入喉则是深淳的芬芳。
“好茶。”他放下茶杯,诚挚的评断。
康云脸上是是平淡客气的笑容,“这是今年的明前新茶,蓝二少若是喜欢,晚些我让人送去府上。”
“不了,我不常,也不讲究喝茶。”他迟疑了一会,还是有话直说了:“康少爷,我想你找我来,不是为了喝茶。”
康云的微笑仍然没有改变,可蓝泓泉益发觉得他在强自镇定。
“我想请教蓝二少一件事,希望你可以诚实回答。”
“说吧。”
“上个月,蓝二少是否去了罗烟城?”
蓝泓泉微微一愣,“对,而且我还遇见了凋叶。”他承认,想起那晚的情事,他感到问心无愧的得意。但那得意即刻消失无踪,为什么康云要这么问?
“你与凋叶之间,发生了什么事吗?”康云接着问。
“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情,我为了赔罪,所以送了个东西给他,他很高兴的收了,就这样而已。”
康云观察着蓝泓泉的表情,然后,淡淡的回答:“你说谎。”
蓝泓泉面不改色,“不,就这样而已。你问过凋叶了吧,难道他说的不同?”
“虽然凋叶也说你们之间没事,”他停了停,“我也不知道你为什么要跟着凋叶隐瞒,但是,我知道你们说谎。”
“你认为我们发生了什么事?”蓝泓泉扬着眉毛。
“你所出席的宴会,与会之人有我的朋友,我也问了隔天给你收拾寝室的小二……听他们的描述我不认为你们就只有这样而已。”康云回答。
蓝泓泉沉默着喝了口茶。
“你可以向我炫燿示威,甚至用以劝我放弃,何必说谎?我不明白。”康云问。“听起来也不像你与凋叶串通圆谎。”
蓝泓泉抬眼望他,像是平复了某种情绪,才回答:“既然你已经问出了答案,又何必再问?我不是替凋叶圆谎,我说谎,是因为我希望你这两年里头可以善待凋叶。”
康云一怔。
“嫉妒使人剧变,我想,你我都很了解。”
康云垂头露出了苦笑,“是的,我很了解。嫉妒使我突然变的不顾一切。”
『不顾一切』。康云竟如此描述他对凋叶的提议以及承诺,蓝泓泉咀嚼着这样的形容,最终也只能苦笑。然后,他才承认:“那夜我引诱了凋叶。”
康云的眼神微动。他用了『引诱』这样的字眼;即使坦然承认那晚他们有过什么,蓝泓泉仍极力的避免自己怪罪凋叶。
“受你引诱,他也同样有责任。”他说,
“如果我不——”蓝泓泉意欲辩解。
“蓝少爷,我不会伤害他。”他打断,并且面带微笑。当然,是苦笑。
康云又将他的茶杯填满,并若无其事的指着桌上的茶点道:“这玉铃饼是我爹特别请南江鹤啄堂的老师傅烤制的,配上这明前茶,特别的合衬,请多尝尝。”
蓝泓泉盯着桌上的茶点。
猛然一个念头闪过他脑中——他无法说服凋叶,但的确可以试着说服康云。“康少爷,请你放弃吧,”他说,“凋叶倾心于我,你知道的。”
康云一怔,眯起了眼,“不,我绝不放弃,也绝不退让!”
“你明明知道,与你在一起他不会快乐的。如果你无法将这个机会让给我,那么请你让凋叶自己决定什么时候要走。”
这话让康云想起他曾问过凋叶与蓝泓泉在一起是否快乐,康云别开了脸,“不快乐又如何?凋叶答应了我,两年,也是他自己答应的,不是我逼他的,他甚至没有讨价还价。”
蓝泓泉望着他,突然露出了苦笑。
康云以询问的眼神望着他。
“凋叶说的,倒没有错,我们都把自己的快乐看的比较重要,而不顾虑他的心情。”他垂眼,无奈的笑道:“我们都很自私。”
康云也垂下了眼。
两个人都盯着桌子像发呆似的,蓝泓泉突然觉得好笑,原来情敌之间也可以这样若无其事的面对面喝茶啊。他举起白磁杯又喝了口茶,又依康云的建议尝了口玉铃饼,面制的饼中有淡而多层的苦味,喉中茶气的甘甜突然相形更盛。蓝泓泉暗赞康家不愧为京中最大的茶商,果然懂得品茶。“嗯,”他点头,“茶点虽是陪衬,但若太差劲,这样的雅会就显的美中不足了。”
他们是为了凋叶,所以见面,听蓝泓泉以“雅会”形容,康云忍不住笑了,又道:“茶点那是其次的,茶叶经过诸多繁复的照顾养制,最重要的是要有好水,除了水要好,也必在适宜的温度才能使它舒展其中蕴藏的芬芳性情,否则过往的悉心,便都是白费了。”
蓝泓泉的脸上突然浮现别有深意的微笑。“就像凋叶。”
康云一怔,冷笑着哼了声,“你还真敢说。”
“如果这点信心也没有,岂不是说凋叶的眼光差吗?”他笑着放下茶杯。
康云扬起眉毛,“不,他的眼光很高,自从我认识他,一直都是如此。”
这话并不只是赞美了蓝泓泉。
“确实,这句话由你来说,比由我来说公正的多了。”
康云斜睨他一眼,手中拿着茶杯,望着碧澄澄的茶水,“如果我们的立场相反过来,凋叶选择了你,却并不爱你,你会放弃吗?”
蓝泓泉沉吟了一会。“如果凋叶只是不爱我,那我无论如何也难以死心;”他停了停,“但倘若,他心有所属……”他悬着话,无奈的一笑,“就算得到他的爱情又如何,在他心中,爱情终究比不上自由来的可贵。”
康云闻言怔然。“而我们明明知道,却仍试着以爱情牵绊他。”蓝泓泉自嘲。“所以他舍弃了我。”
康云沉默了一会,平静,缓慢的说:“蓝少爷,凋叶并非因此舍弃你。”
蓝泓泉苦笑,“就算他不是为了自由,也会因为我使他失望,所以他舍弃了我。”
“或许如此,”他回答,“但你是他至今惟一如此希冀之人,所以可以同时给他爱情与自由的,亦只有你而已。”
蓝泓泉怔了怔,“既然你知道,为何不将这个机会让给我?”
康云抬头,“蓝少爷,你真令人失望,凋叶并不想当家伎,我是退无可退,才出此下策,如果凋叶成了你的家伎,现在他对你的动心也将磨损为憎恨,如果我是你的话,我会以最有风度的姿态退让,不论他未来爱着谁,心里总会惦着那个退让的人,记得那人为了他的幸福而决定放弃。既然他已经选择了我,你又何苦如此?”
“因为我相信,我与他的感情不会磨损,而会滋长。”蓝泓泉坚决的说。
“滋长?”康云冷笑一声,“滋长又如何?既然你都说了,对他而言自由比较可贵,那么就算你与他相爱,他也不会留在你身边!更何况,虽然你自信满满的说你们的感情会滋长,但实际上,最有可能的仍是磨损!”
“我如此有自信,正是因为我再也不会将他强留在我身边,”蓝泓泉起身,“康少爷,如果你把这个机会让给我,我会把凋叶的身契放在他看的到的地方,他随时都可以走!”
康云怔了一怔,突然又变了脸色,不屑的看着蓝泓泉,“伪善也不要做的太过火,那你为什么不赎了他看他会不会愿意跟着你?”
他也冷冷的回答:“帮他赎身只会让他感到亏欠,我不要他将感情看作偿还!”他俯视着康云,“有些事情就是必须拐个弯来做。如果你真想在他心中留下一个最有风度的模样的话,现在就请你放弃吧!”
康云闻言,突然想起前几天凋叶与自己的朋友相见之事,凋叶没有发脾气,也没有任何不悦之色,可是,他知道凋叶感到失望。
不,他不会再犯相同的错,他会小心的注意凋叶的感觉,再也不会让他遇见相同的事情。
可是除此之外,他与凋叶之间难道不会再有嫌隙?凋叶竟愿意为了蓝泓泉背叛自己、打破艺伎的行规,他突然怀疑了起来,会不会两年之后,自己因嫉妒而变的残忍,而凋叶心中的那个康云已经不再是为他痴心迷醉的恩客,而只是意图摆布他的自私男人?
如果凋叶这两年内再度背叛了自己,自己是否可以如现在一样痛心但冷静,康云没有自信。
看着康云犹疑,蓝泓泉苦笑了起来,“说我令人失望,但你不也如此?你也无法为了凋叶的幸福而放弃啊。”
康云抬头,冷冷的看着他,“你只不过跟我一样,退无可退而已!要是你真的想要改变这个结果,那我们一起再去问凋叶,让凋叶自己选择!”
“他已经两次选择了我,你记得吗?”蓝泓泉强硬的说,“康云!清醒点吧,就算两年以后凋叶会永远记得你,那也并不是什么风度翩翩的姿态!你自己也说了感情是会磨损的!”
这话触到了康云心中最惧怕的事,他脸色变的十分难看。
两人就这么沉默着,对峙着。
许久之后,康云深深吸了一口气,闭了闭眼,“凋叶不会答应你的。”
蓝泓泉一怔。
他倒没想到这一点。先别说凋叶是否愿意违背对康云的承诺,上次见面,他只能承诺了会写信,可没有突然回心转意的愿意信任自己。
“当他有两个选择的时候,他当然可以选择你;但他没有选择之时,他不选择我,就像赌气,他不会那么傻的。”蓝泓泉说,可语气中突然多了先前没有的怀疑。
康云冷笑一声,“你不知道他认识你之后做了多少傻事吗?”
蓝泓泉无话可回。好吧,以凋叶的性格,绝不可能回头选择曾经亲口拒绝的自己。
康云起身,“我答应你。”
他一愣,没有想到康云会在最有可能在这场辩论中获胜的时候点头。
“由我将他交给你,他就没有反对的余地了。”
领悟到康云打算怎么作,蓝泓泉反而困惑了。“你大可自己放了他,而不用将他交给我
……那么他照样会记得你,而且会感激你,为什么你要将他交给我?”
“因为我也很想知道,他到底会不会被爱情打动。”语毕,康云背过身,突然苦笑:“这是我最后一次摆布他了……”
第30章
卖身签契并不是什么复杂的程序,凋叶的身契背面,写着李芳生的名字,“李”字的上方并盖了个官印,表示官府承认这人已经卖身。在凋叶的寝室,康云将他的名字写在李芳生的名字后面,李芳生再度将印章盖在“生”、“康”二字之上。那是他承认这张身契转手他人的意思。
盖上印章之后,只有李芳生如释重负的呼了口气。凋叶表情平淡,紧闭着嘴唇,康云也沉默着。
现在,凋叶就是康云的家伎了。
李芳生收起了印章,把身契收进了一个薄薄的木盒中,推到康云面前,“康少爷,我有些话想和凋叶说,您介意吗?”
康云点了个头,拿了凋叶的身契,就出去了。
凋叶望着李芳生,露出浅浅的微笑,“怎么了?”
李芳生看着他的笑容,温和缓慢的说:“我很替你高兴……”
“我待的久了……”他叹了一口气。
“真的好久了,记得当年我娘多生气啊,说我头一次买契就买了赔钱货,”他叹口气,“现在想起来,也不知道你是红了好还是赔了好。”
“当时我粗活作的多了,头一个月,您差人拿药膏来,要我养好手,免的客人嫌……我说手涂了油膏拨不动弦,常拨弦反正会长茧,您就……”他说着,眼眶一红,“您买了指套给我,那是我第一组指套……东家,我……”
李芳生摇了摇头,“你还叫我东家?”
凋叶揉了揉自己的眼角,笑了一笑,“嗯,那该怎么叫你比较好呢,嗯,李先生?”
“呵,”他仰起下颚,“你从前都怎么叫我的?”
凋叶想了一想,“嗯……小少爷?应该是叫你小少爷吧。”
“才不,是『臭少爷』。”
“哎哟,您还在记恨!”凋叶哈哈大笑起来。
李芳生温柔的望着他,“这样才对,你要走了,是好事,要开心点。”
凋叶一怔。
“没事了,”他说,起身,“我送你下去吧,曲空也在门口等你。”
“嗯。”凋叶点个头,也跟着起身,跨出了寝室的门。
这是最后一次了。他想,他再也不会回来了。
李芳生送他到了楼梯的尽头。
康云在门口等他,凋叶回头,看了李芳生一眼,最后行了一个礼。
“凋叶,”李芳生轻喊,凋叶抬起了脸来,望着站在楼梯最后一阶的他。“在我心里头,你永远都是帮我洗衣服的那个水房下人。”
凋叶一怔之间,李芳生已经回身上楼去了。凋叶突然领悟了些什么,可惜,现在领悟那也于事无补。
他转身走向门口,心想康云的表情不知道为什么这么凝重严肃。他跟着康云走出芳伶苑,曲空也跟在他后头。
许多衣服珠宝他都给了易兰,该当该卖的也都脱了手,所以此时他行装简素,就是乐器较大较重,可曲空也是最后一次受他差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