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伎 下——橘子汁

作者:橘子汁  录入:03-24

第21章

清晨一场小雪,使的树梢上扑满了白絮。初五春节已过,但还未过元宵,街上仍然热闹喜气。

这天朱名一如往常的来到白水居画房,伴着蓝雪星画画。

蓝雪星想故作无事,但异常的寡言泄漏了他的心情。

朱名在观察着他,而他也观察着坐在桌边的朱名。

那天,他去而复返,想把画拿回来。可就在开门前,他突然奇怪哥哥到底要问朱名什么事情,因而没有直接进去,先悄悄的靠近门缝想偷听偷看,却看见大哥拥着他,吻了他。

那一瞬间,他心中的慌张淹没了所有,远超越应有的痛苦和嫉妒。然后,强烈的自制和长久的压抑再度提醒了他必须冷静。

回到画房,痛苦才泉涌而出。

他从来没有这么直接的面对过事实:蓝眠玉并不爱他,更可能会有很多其他对象。

他也从没有那么直接的认知到,朱名的身分。

一个是他心爱的人,一个是他现在日日相对的朋友。

可是他是他的弟弟,他没有嫉妒的权利。蓝雪星痛苦的想,在这一点上,他或许连伎也不如。

望着朱明白净、可爱的小脸,蓝雪心更加痛苦。他知道朱名是伎,陪蓝眠玉做这种事情,也是他的工作,他未必对蓝眠玉有感情……可是……

他将视线移动到朱名的衣服上。

蓝府经营的是布料的生意,每当店里有了新的布料,蓝雪星就会多一件新衣——朱名也一样。

他望着朱名身上的衣服,那个熟悉的花色和样式……为什么自己从来没有注意过这件事……哥哥有多宠爱他呢?

沉默中,朱名轻声开口:“少爷,今天没有陪我练歌……”

蓝雪星强作镇定,“我……起的晚了。”

朱名沉默了一会。

他在考虑要不要揭穿这诡异的假象。

虽然自己没有权力替蓝眠玉告诉蓝雪星他的感情;也没有权力替蓝雪星向蓝眠玉表白,但是,揭破蓝雪星故作镇定、假装不知道的模样,应该可以吧?倒也无须让他一直辛苦的维持着这个假象。

朱名咬住嘴唇。这两个人如果真闹开了,说不定自己可以不用再做蓝雪星的替身。

他这么想着,下定了决心。“您看见了吧。”他平淡的说。

蓝雪星一怔。

“大少爷吻了我。”

“住口!”他尖锐的吼,朱名看不见他发红的眼睛,却明白他正在压抑。

“您不是说过,您爱着大少爷吗?我想,会让您如此失常,应该就是因为如此吧。”他语气尽可能的平淡、没有情绪,“请原谅我,我是伎,无法拒绝大少爷。但如果您向大少爷要求的话,大少爷一定再也不会碰我了。”

蓝雪星紧紧的咬着嘴唇,压抑着想大吼大叫发泄的冲动,直到他的唇角流下了一条细细的血线,“我怎么能跟大哥抱怨这种事情?”他发出一声冷笑,“你说,我是要让他以为我爱上你比较好,还是让他知道我爱着他比较好?”最后一句话,他几乎用吼的吼了出来。“没错!我看见了,可是那又怎样?我什么也不能说、什么也不能做……”他流下眼泪,“我最喜欢、最喜欢他,可是,不管我有多喜欢他,我都是他的弟弟。男人喜欢男人现在已经不算什么了,可是弟弟喜欢哥哥,那成什么样子。”他痛苦的说着,流下眼泪,“我好羡慕你……他那么喜欢你、珍惜你,他拥抱你,亲吻你……有一天他也会与你欢好亲密……”

泪水如雨点打湿窗花般的落在宣纸上,留下一个一个晕染的灰色水痕。

“我好嫉妒,好痛苦……为什么我是他的弟弟?为什么我要生做他的弟弟?如果可以被他买下,被他疼惜,我宁可我是一个艺伎。”他用手抹去眼泪,但是最终只是弄得一手泪水。

朱名无法回答他。他无法告诉蓝雪星,其实蓝眠玉也深爱着他。

虽然他知道只要告诉他,自己或许马上就会从替身的痛苦中解脱了。

可是,何时、如何对心爱的人吐露爱意,不应该由别人决定。朱名始终认为,这是一件不可原谅的事情,也是极为冒犯彼此的事情。

况且,就算说了,难道“兄弟”这道鸿沟,他们能够轻易的跨过吗?蓝泓泉、蓝轩琴说不定也无法接受兄长和幼弟的爱情吧。

——但是,偶尔他会自虐的想,这些理由让他没能对两人接露他们相爱的事实,也是出于对蓝雪星的嫉妒。

“我并没有得到大少爷的爱情。”他只能这么说。“大少爷心所有属。”

“胡说!”他尖声哭吼,“你瞎了,我没瞎。当初我要毁了你的歌喉,不就是因为他那么的宠爱你?”他走到朱名身边,伸手拥住他,“为什么是你?为什么偏偏是你?为什么你这么善良、可爱,让我没有办法恨你?如果你再任性一点,如果你骄纵无礼,我就可以、我就可以毫无顾忌的恨你了!”

滚烫的泪水落在朱名的肩膀上,一会儿就沾湿了他的衣襟。

蓝雪星就这么拥着他痛哭,细诉细数他对蓝眠玉的爱情。

朱名静静的听着,不知何时,也流下了眼泪。

蓝雪星想当他的家伎,自己却宁可是他的兄弟。

如果自己是他的兄弟,他一定不会这样残忍的对待自己吧。

******

凋叶正在打扮,准备见客。

曲空帮他梳整着头发,他则望着镜台发怔。

镜台前有三张花笺。

一张给张老先生,一张给康云,还有一张,究竟要不要送去给蓝泓泉?

曲空也知道他主子为什么发怔,想起那天遇见蓝泓泉,心忖蓝泓泉对凋叶并非死心,只是不想再当他的客人,又苦无办法亲近,若能给他说两句好听的,说不定凋叶就愿意拉下脸来,让自己送花笺过去,再传两句心里话。他眼睛转了一转,酝酿着正要开口,外头就有人敲敲门,“公子,东家找您呢,在东菱厅。”

凋叶有些讶异,回道:“请东家等一会。”又说:“曲空,好了吗?”

曲空只好把话吞了回去,赶紧帮凋叶把发髻绑好,凋叶便起身整整衣服,出去了。

东菱厅是芳伶苑最深处的小宴厅,通常是用来让需要隐私的达官贵人宴饮、商议各种事务用的,约可以容纳十五人的小厅里头,除了李芳生,还有另外一人,看上去四十来岁,礼貌的微笑,神情看起来十分谨慎小心。

“凋叶,这一位是林先生,”李芳生摆手介绍道。“庆鸿货铺的陈老板的管家。”

“林先生。”凋叶行礼。

“请坐。”他说。

凋叶坐下来,面露温和的浅笑,客气的问:“林先生请凋叶来,是为哪一事?”

林先生轻咳一声,道:“事情是这样的,咱老爷上元节的时候,要接待一位朋友,希望可以请公子去表演,不过李先生说那天是你公开表演的日子,要问一声你愿不愿意。”

凋叶沉吟了一会,“您可知道,若要小人放弃公开表演的机会,至少也必须给予和公开表演的收入相同的银钱?”

林先生咳了两声,“老爷是说,不管花多少钱也没关系,不论如何希望您来。”

凋叶皱了皱眉头,忍不住问:“京城里,有名的艺伎除了我还有很多,陈老爷又何必特地破费……?”

“这在下也不是非常清楚,”林先生摸摸下颚,“听说是老爷这位朋友,多年前和名伎紫织有过感情,至今仍然对紫织的《梅花赋》念念不忘,”

凋叶一怔。

“老爷新年的时候和客人聊起这件事,好像是那位客人大力推荐您的琴艺,由于这次那位朋友来京城是和庆鸿谈笔大生意,所以……”说到这,林先生停了下来。

他不说凋叶也知道他的意思。他想讨好这位“朋友”,好让之后的“大生意”更加顺利。

“所以……希望你可以答应,不管多少钱请尽管说。”

凋叶叹口气,“虽然我向紫织学艺,可是时间非常短,又是她闲暇时教着玩的,我不敢在她的爱慕者面前表演,只怕反而冒犯了贵客。”

林先生睁大眼睛,“原来如此,紫织小姐是公子的老师啊。《梅花赋》的乐谱如今已经很难找到,你不但师承紫织,也是知名的艺伎,就算不找个可以重现紫织妙音的人,这个表演你也是不二人选。”

凋叶面露迟疑。

诚然,可以赚到相同,甚至更多的钱,东家看来也是会顺着自己的意思,同时,又是替紫织了结过往的一份感情,他应该可以毫无犹豫的应诺客人才对。

但他想起了放在桌上的花笺请柬,如果他去陈府表演,那么……自然就必须取消表演,就不能见到蓝泓泉了。

如果自己拉下脸来,不顾过往的争执将花笺送去,或许蓝泓泉也愿意放低姿态来见他一面。

——竟然为了这种理由犹豫。

凋叶咬住嘴唇,自己反覆思念这么多天,今日总算探到了相思的底。

虽然只要派曲空去传话,说自己想见他,蓝泓泉一定会来——这点自信凋叶还有,但,他并不想让蓝泓泉知道自己对他已经动心。

他不会为蓝泓泉放弃长久以来的愿望。所以也不想对他留情。

“林先生,”他说,“很抱歉,虽然您说不管多少钱都可以,但有许多人平时无法听见我的演奏,只在每个月我表演之时可以来捧场,所以,虽然很可惜,但我无法答应。”

林管家露出有点着急的表情,“请别这么说,表演的话改其他时候就好了吧?”

凋叶没有回答,李芳生接过话来:“其他的时候是其他艺伎表演的时间,客人也都知道心仪的艺伎惯常表演的日期,突然更改,也不可能一一通知。”

“东家,如果是钱的话,老爷绝对不会吝啬。”

“虽然很抱歉,但可能与钱无关,凋叶一直都很重视客人。”

“可是——”

“这样吧,也许,可以请那位客人来芳伶苑,聆听凋叶的表演如何?我们可以安排比较好的座位。”李芳生建议道。

林管家皱着眉头。凋叶已经不再说话了,看样子是不会改变心意,而李芳生明显是顺着凋叶的意思。“唔……”他叹口气,“带客人来青楼总是不妥……”

“非常抱歉,如果不是那一天,凋叶很乐意为紫织的故人演奏,”凋叶低着头说,“或是客人停留于京城的几天里,请务必让小人前往。”

“这………这也是个方法,就怕老爷有其他安排,”林管家叹口气,“好吧,我会再回去问问的。”说着,将桌上的茶水喝了,脸上又堆上和善的笑,“时候不早了,在下就先告辞了。”

他一起身,李芳生和凋叶也跟着起身,一路将他送到门口。

林先生离开后,凋叶对李芳生一点头,就进去了。

李芳生望着凋叶的背影,若有所思。

******

采英和蓝轩琴正在下棋。

棋局才刚开始没多久,但是采英似乎看出了什么事态。

踌躇之间已经经过了五手,他才终于抬头:“少爷,您有什么烦心事吗?”

蓝轩琴勾起唇角,“你呢?你好像也有心事呢。”

采英一怔。

“你先告诉我吧。”

采英垂下眼。“听说,四少爷不再陪朱名练歌,也不让朱名陪他画画,这中间不知道有什么缘故。”

“你怕四弟又欺负朱名?”蓝轩琴说,望着棋盘,“若是如此,你再来告诉我吧。”

“四少爷……之前那样对待朱名,是因为嫉妒他受到大少爷的宠爱,觉得自己受到了冷落。可最后四少爷是怎么跟朱名变的这样要好,小人一直觉得很奇怪……”

“实际原因我也不知道,不过朱名个性温和善良,相处久了谁都不免要喜欢他的。”

采英抬眼,笑着问:“您喜欢他吗?”

蓝轩琴眉毛一扬,“比较喜欢你。”

采英笑了起来,“您还是这么擅长甜言蜜语。”然后他停了一停,面露犹豫,“少爷……那么您在烦心什么事呢?”

蓝轩琴苦笑,“我的烦心事,还还不少呢。”

他露出微笑,“可以让我分忧吗?”

蓝轩琴看他一眼,“这个嘛,你要听公事,家务事,还是关于你的事情呢?”

采英一愣,他吃惊的回答:“那当然先听关于我的事情了。”

他垂下眼,“你说,富贵人家不会放了伎,让家伎自赎。这么说来,我从没问过你,你曾想赎身吗?”

采英露出笑容,“原来是这种事情……”他转头看着窗外,“虽然我不像凋叶那么意志坚定,不过,也的确想过要存钱自赎。”

望着他的脸,蓝轩琴脸上变换几种情绪,采英却没有看见。“那么现在呢?你还想赎身吗?”

采英并没有回头看他,只是淡淡的说:“蓝府没有什么亏欠我的地方,我过的很好。”然后,他一笑,“我算是跟对人了,所以不会胡思乱想。”

蓝轩琴不语,伸手下了一子。

“有件事情……”

“嗯?”他抬起头,看见采英脸上满是恳求。

“我有位朋友,之前他去了别的地方旅行,现在回到京城来了,托人来讯,想要见个面……少爷,我可以去吗?”他请求的说。

蓝轩琴垂下眼,一时间没有回答,然后缓慢的道:“我让你可以自由的出门,你又何必多问这个?”

采英小心翼翼、低声下气的道:“我怕您不高兴。”

“我为什么要不高兴?”他淡淡的问,虽然他已经知道了答案。

“这人是我过去的恩客。”

蓝轩琴沉默。他当然知道。

“我和他很久没有见面了,少爷,”采英见他如此,伸出手拉住他的衣袖,小心翼翼的请求,“只是去叙叙旧,在文邻客栈那儿。”

他闭了闭眼,“去吧,没什么不可以的。”

采英露出高兴的表情,“谢谢您。”

蓝轩琴望着他的笑容,沉默不语的也扯出一抹笑容,像是在忍耐。

他就这样若无其事的出门,再若无其事的回来,自己也绝对不会知道。

采英为什么要先告诉自己呢?想要表示他的问心无愧?

——但无论如何他还是会嫉妒。他已经有了自己为什么要去跟别的恩客见面?而且还是非常想去见他一面的样子。

******

“少爷,”方寸走到桌前,“芳伶苑派人送了这个来。”

一枚印着优美花朵,写着“敬邀聆赏”四个字的纸笺放在桌前。

蓝泓泉从货录本里抬头,皱了一下眉头。

“奇怪……”

方寸望着主子,眨眨眼,“奇怪?”

“方寸,今天是几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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