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英抬头望他一眼,“凋叶,你在等什么。”
凋叶凝视着琴弦,没有回答。
同时弹奏一张琴,需要绝佳的默契,万一两只手同时弹到一根弦上,那弦若不断,多半也伤损了。
凋叶是从一位外地商人那儿买得这九弦琴,又多方打听、自行推敲了许久,才找出了这琴的奏法,找采英与他关着门练习演奏,然后,在每月例行的表演上一鸣惊人。
蓝轩琴站在走廊,望着凉亭中的两人。自己二哥和凋叶在闹什么蓝轩琴看在眼中,心里也是另一番滋味。
他一面看着,一面回想。凋叶因演奏九弦琴而成了名伎,这是十年多前的事,那时他还常上青楼,那时他还不认识采英。
采英当时也红的很,可毕竟不如凋叶。若不是那一个黑子滚落在自己脚边,他多少次去看表演,也没多留意采英,就当他是个初红的艺伎。
这几天蓝雪星气消了,又要朱名去画房伴着,凋叶于是总和采英一块儿。
其实,若只是两人共奏一琴并非什么天外妙音,没什么修养的人听来,大概和两张七弦琴同时演奏相距不远,但这九弦琴造的巧妙,弦声韵味缠绵无尽,一人演奏已远胜普通的七弦琴,再多一人,那如浪潮般层叠追逐的旋律更是普通两张七弦琴难以企及的高妙,因此凋叶对这张琴宝爱无比。
可采英卖身后,他再没找谁练过了。
虽然同个的馆子里,乐伎紫林、歌伎烨鸿于琴韵造诣亦不低。
甚而有客人出钱请他与被称为称成第二的那个年轻乐伎一同演奏,他也拒绝了。
蓝轩琴知道这件事,转给了采英,采英只是笑了一笑,说:“凋叶也不是看重我,那个表演成了绝响,他身价才水涨船高呀。”
如今想起来采英那话大概是安抚自己,凋叶对他其实是看重的。
若不是凋叶住过蓝府,蓝轩琴过往再熟青楼也不会知道凋叶下的一手狠棋。
他们的情谊恐怕不是普通艺伎之间可比。
中午了,太阳慢慢的烈了,两人手上一闪一烁,是金属指套。
“你新买的?”凋叶问,眼睛还是看着琴弦。
“少爷送的,今天刚到。”他回答,语气平淡。
“我记得他不听你弹琴。”
“近来突然喜欢听了。”
凋叶突然停下了手。
采英也停下,余音波荡中疑惑的抬头望他。
“你跟三少爷怎么了?”
采英见他脸上不善,淡淡一笑,“你怎么了?少爷许我练琴了,我跟你练琴不用托辞说是你想练,不好么?”
凋叶斜眼望了望走廊边的人,“少爷不高兴,咱就别练了。”
“少爷许了。”
“你说他是真心许的吗?”凋叶眉头一皱,“采英,我瞧三少爷好像在跟我吃味。”说着用下颚示意蓝轩琴站的位置,“我跟你练琴,他还要看着。”
采英怔了怔。“吃味?”
凋叶低头一笑,“你离开青楼久了,连客人的心思都看不明白了?你跟我练琴,他吃味了,送你指套是故作大方而已。”
采英困惑的呢喃:“是么……?”
这话寻常人是不能说的,但是,采英知道凋叶此言乃是忠告,因此他只是露出一个苦笑,“凋叶……少爷不碰我,有半个月了。”
闻言,他露出一个苦笑,“凋叶……少爷不碰我,有半个月了。”
凋叶一怔。
采英叹了口气,又一笑,“不说了,练琴吧。”说着又把两手摆上琴弦。
“采英!你别这么不放在眼里,”凋叶忧心忡忡的望着他,“万一——”
“你担心自己吧,凋叶,”他苦笑着打断,“三少爷就算对我失了兴致,承诺总是还在的,他说过会照顾我一生,这点我还信的过,你就别替我担心了。而且,他还送我指套呢,说不定是这些日子他忙吧。”
凋叶抿紧的嘴唇,一会儿,才说道:“好吧,三少爷这等承诺还可以信,但你自个儿还是小心。”
采英垂下眼,然后起身,凋叶抬眼望他,见他往走廊那儿去。
他走过去牵了蓝轩琴的手,抬头不知道说了什么,蓝轩琴一笑,低头拥住了他,在他额上亲了一口,又靠近他耳边说了两句话。
他们看起来仍然亲密,凋叶登时松了口气。
******
当天晚上蓝轩琴在采英那儿吃饭,又下棋喝茶,待了许久。
他走时,已经入夜了,采英送他到了门口,突的想起凋叶的话。
他说三少爷吃味了。
想到他多日以来都没有找过自己,采英心中一动,伸手拉住了蓝轩琴临走的衣袖。
“少爷……”他低声说,挨了过去,将脸颊靠在他的手臂上,“您就这么走了?”
蓝轩琴一怔。
这么多年来向来是他要采英去他那里伺候,采英一次也不曾主动。
主动是僭越,是家伎对主人的冒犯,家伎应该乖巧的等待主人召唤,蓝轩琴少年时既然风流过,自然知道这些是艺伎的处世之道。
所以,采英若是主动,对他而言别具涵意。
“您独自过夜好些天了,”采英低声苦笑道。“难道还在生气?”
这是非常高明的问法,比直接问“生什么气”更能诱使对方透露出生气的理由。
这是由于前阵子他求蓝轩琴去让他去和过去的恩客见面,采英认为比起吃凋叶的醋,还更有可能是这一事使他不唤自己陪寝。
但是蓝轩琴没有中计。
他叹了口气。“你说我为什么要生气?”
采英心中计较了一番,谨慎的回答:“您吃味……我不该使您如此。”
蓝轩琴回过头,望着身边的人。
采英低着头,看起来歉疚沮丧,低垂的眼帘下眼波莹莹,一瞬间蓝轩琴以为他在哭泣。
“不是的!”他转身拥住了他,“我不是吃味所以不找你,我……我只是有点……”
他是吃味,但使他不碰采英的理由并非他对凋叶的嫉妒。
比起同床异梦的苦楚,嫉妒那根本微不足道。明明过了这么多年,何以这些日子以来益发的深刻了?因为他看见采英对自己的卑微态度?因为他看见采英等自己等到睡着?因为他发觉采英为了自己压抑着对音乐的喜爱?
自己竟然迟钝的到此时才发现,两人的相处方式已经剧变。
现在自己是采英唯一的依靠,蓝轩琴曾因此而满足,但是,他竟然更怀念往日采英仍在青楼的时候。
当时,自己并非唯一的客人,所以采英偶尔会放肆、轻忽,甚至曾经拒绝接待自己,但那个时候的他,有更多的笑容,也更加吸引自己。
现在,采英完全属自己,可蓝轩琴竟想念当初他连手指也不让自己碰的时候。
采英在他怀中仰起头,温柔的亲吻他的脸,“如果您原谅我的话,今晚,就请留下吧……”他一面轻声说着,一面伸出手碰到蓝轩琴的衣领。
柔软芬芳的唇落在蓝轩琴的脸颊、脸缘、眼角……蓝轩琴闭上眼睛将他拥的更紧,任采英解开了自己的衣襟。
不。
现在他无法分辨采英是为了取悦主人而这么作,还是为了安抚自己而这么作。
“采英……”他松开了手臂,摇了摇头,“我……”
但那意欲婉拒话语被含入了吻中。
湿软的舌尖刺探着、挑逗着蓝轩琴的意志……
“您曾问过我,是否会因您甚少召唤而感到寂寞……”他一面说,一面一次又一次的吮啄着蓝轩琴的唇,“现在,我可以回答您了……”如此低语着,他解开了自己的上衣,“没有您的宠爱,我很寂寞……”
蓝轩琴难以控制的将他拥紧、低头狂吻。
“采英、采英……对不起我不该如此、我这个、我这个笨蛋……我真是该死!我不该让你感到寂寞的……!”
两个人纠缠着一路到了床边,蓝轩琴将他扑倒在床上。
“少爷……啊~唔……”
多日来压抑的欲望和感情就像冲破栅栏的野兽一般,凌驾理智、驾驭了蓝轩琴。
他竟然让采英感到寂寞……自己竟如此罪不可恕……
******
那一夜里的蓝轩琴几乎让采英招架不住。
“痛……少爷……啊啊……”他弓起身驱。
他狂热的与他交缠,稍微有些粗鲁的动作透露了这些日子以来他其实是渴盼的。
“对不起、对不起……”他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慌,道歉连连之中放轻了动作。
他很激动,所以采英原谅了他的粗鲁,伸出手抚摸他汗湿的侧脸。
“采英……”他低唤着亲吻着他的脸,并且热切的的摆动着。
“唔……”
“对不起、对不起……我不是冷落你,我只是有点……以后再也不会了……”
采英闭着眼睛,感觉到他的手抚触着自己额头的头发,热烫的脸颊,吻又再度落下……
“采英……我的采英……”他的语调像是要哭泣一般,“我爱你……我要怎么对你才好……我要怎么样才好……”
往昔的这个时刻的甜言蜜语突然成了掏心掏肺的告白,采英的心思虽在情事上,仍然听的心中滚烫激昂。
他张开了眼睛,望着蓝轩琴又高兴又痛苦的表情……
啊,因为自己主动,所以他很高兴,但因为不知道自己的心意为何,所以他很痛苦。
这个男人,他真的喜欢自己……
即使身边有许多人都告诉他蓝轩琴是爱着他的,今晚却是蓝轩琴第一次亲口告白。
不知是因为情欲或其他,采英流下了眼泪。
就跟照顾他一生的许诺一样,采英并没有想过有谁会真的爱自己,也不敢与恩客谈感情,身为艺伎,他祈愿自己最好不要爱上任何人,以免为情所苦。
他伸出手温柔的抚触蓝轩琴的脸。
如果光只是这样,就接受了蓝轩琴的感情,是不是太过轻率了?
******
时节即将入夏,夜气仍然清凉,凋叶在咏梅居琴房的窗边,自明月高挂独坐到了黎明时分,因他难以成眠。
渐渐从薄云透出的曙光中,凋叶看见花园的走廊边有一个人。
“三少爷……?”凋叶疑惑的低喃。
虽然他为了每日朝见皇上都相当早起,但应该不会想穿着里衣就去晋见吧?
他起身下了楼,匆匆走到走廊边,“少爷!”
蓝轩琴回头,若有所思的脸上紧皱眉心,看起来相当苦恼。然后他也察觉了凋叶的脸色并不好看,露出浅浅苦笑,“你没睡?”
“自我来就一直睡不好。”他说,望了望蓝轩琴的穿着,又看了看他的来处,知道昨天晚上蓝轩琴一定是睡在采英的房间了,“您怎么不在那儿睡?”
蓝轩琴垂下眼。“我……”
他沉默了一阵,两人间就只听见晨间小鸟儿的啾啾鸣叫。
然后,蓝轩琴突然流露出沮丧而无所依从的态度:“采英昨天……主动要我留在那儿……”他像是十分疲倦的用手按了按额角,“我很高兴,我原本是很高兴的,他竟主动,他竟说他没有我会寂寞……我又高兴,又自责……”说着,他又抬头,“可早上我醒来,突然想不明白了,他到底是真觉得寂寞,还是只是以家伎的身分讨好我?可我又觉得他从来没有主动表明过需要我,应该是真心的……凋叶我分不出来、我没有办法分辨他这样的行止究竟是什么理由……凋叶,你是艺伎,你认识他比我深,你说吧,采英到底是怎么想的?”
凋叶露出了冷淡的表情,“我怎么知道。”
“可你总归是比我了解他吧!”他无助的说。
“哼,”他冷哼一声,“你若想分辨采英对你的行止究竟有什么理由,不是很容易吗?”
蓝轩琴抬起头。
“你放了他,将来他的所作所为就全都是出于自己的意愿了。届时如果他还亲近你、留恋你,那你不就有答案了吗?”他说完转身,“我还以为您这样失魂落魄是什么事儿,呵,你跟二少爷果然是兄弟。”
蓝轩琴苦笑望着他的背影。“其实我知道……”
凋叶停下脚步。
“是我跟大哥推荐你的,可自你来家里教朱名,我就一直在想一件事……那就是采英会不会后悔卖身于我……”他走到栏杆旁,望着清晨渐渐亮起的天空,“知道你想要赎身以后我更在意这件事……你跟采英是好朋友,你若是赎身了,他与你相比会不会觉得自己很可怜?会不会突然受不了这样的生活……我的心情很矛盾,明知道你是个奇材之人,不会永远困在风月红尘,可又怕你赎身以后跟着就改变了采英的心……我想这事的时候完全不会想到二哥会怎样,而总是在想采英会怎么看这件事……”
凋叶回头望他,“您果然很在意我与采英的感情。”
他回头,有一瞬间嫉妒的望着他,可那只是非常短的一瞬间。“你是他非常好的朋友,”他叹了口气,“我也很欣赏你的才华……可我越是欣赏越是了解,就越嫉妒……”
凋叶轻笑了一声,“三少爷,我跟采英打小就认识了,还分过一块糖呢……可就算是这样的感情,也没能让他决定留在芳伶苑啊。他对您的感情先不论,但倘若他对我有那样的感情,又怎么愿意成为蓝府的家伎?”
“你说的那些我又怎么会不知道!”他别过头,“我也不想这么小心眼,可是我……”
曙光在漂动的云中闪烁,凋叶眯起了眼,望望天空,又低头看蓝轩琴。
“三少爷,采英说他是风筝。”
蓝轩琴怔了一怔。
“采英说,他是断了线,就无所依从的风筝;而我是望着天空盼着自由的笼鸟。”凋叶停了停,“这话我听了很苦,您听了怎么想?”
蓝轩琴的手倏然抓紧了栏杆的边缘,指节发白颤抖着,像是正在忍耐。
他转头,望着蓝轩琴,“放了他吧,您有什么好怕的?他又不像我,一心想走。”
蓝轩琴抿紧了嘴唇。“我不知道他自由以后有什么打算……我……”他痛苦的说,“我不想失去他。”
“您真是傻瓜……难道现在,您就拥有他了吗?”他又停了停,“而且,难道您以为他自由之后不需要您的帮助?您听说过吧,那些赎身后的艺伎的事,多半都是什么下场?您放他走之后,才真正有机会展示您的真心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