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这一次,蓝泓泉出远门去了。
出来接待他的人是镜儿。
蓝府由于有四个主子,因此府内的事虽然让管家掌着,但四个主子贴身的那几位下人有时还大过管家。
采英搬出去以后镜儿自然不再伺候他,不过蓝轩琴当初派她去伺候采英,身边已经有个新侍从,而且一个少女跟着他出入朝堂宫廷总是不方便,因此蓝轩琴只留她打理屋院。
她知道这个戴罩帽的乐师是二少爷的情人,但是二少爷不在,又不可能将他请走,她便请凋叶在大厅等会儿,然后遣人去布庄找大少爷。
蓝眠玉很快便回来了。他遣退了下人,又吩咐不用来上新茶,这让凋叶得以脱下罩帽。
“泓泉出远门谈生意去了。”他说着,若无其事的喝了口茶,然后观察着凋叶的脸上是否显露失望或失落。观察后的结果尽管十分难以判定,但确实符合他的期待。
“那我也不便留宿了。”他说,便要起身。
“别这么说,”蓝眠玉歪着头,“请尽管留下,泓泉一定不希望我怠慢你的,你若愿意等他,他一定很高兴,或者之后你另有安排了。”
凋叶犹豫一会。
由于接着并没有特别的邀约,如果是四、五天后再出发,其实也并无影响。
“他何时回来?”凋叶问。
他考虑等弟弟回来,这证明弟弟付出的感情并非丢进海里的石头,这点让蓝眠玉十分满意,“他才刚出门,大概要五六天。”
凋叶皱了皱眉,“太久了,”他说,“我恐怕不能等他。”
蓝眠玉别有含意的看他一眼。
凋叶不悦的瞪他,“你若是有话就说。”
“你听到他出远门,好像很讶异、很失望,”他慢条斯理的说道,“难道你以为他会就这样每天等着你?”
凋叶一愣,立刻冲口反击:“我才没有!泓泉有他自己的生活吧!”
“是吗?”蓝眠玉逮住了话头冷冷讥讽:“但其实你应该要这么以为,因为他也差不多是如此。你以为他不是如此,那也挺令人心寒的。”
自己说出口的话反而被他用以讽刺,凋叶一时无话可回,即使明知道这是蓝眠玉开口前就准备好的回答。
蓝泓泉生性直率可亲,怎么他的哥哥深沉的如此惹人厌?幸好雪星那孩子任性却本性良善,不然这对伴侣准是京城一大恶患。凋叶恼怒的想,站了起来,偏偏他是蓝泓泉的兄长,再怎么互相厌恶他也必须容忍。
“我要走了。”他冷冷的说,戴上罩帽。
蓝眠玉也不拦他,瞥他一眼,问:“你会去罗烟城吗?”
凋叶回头瞪他,“是又如何?”
蓝眠玉微微一笑,“你去那儿的次数好像比回来京城多的多了,是不是?”
凋叶哼笑,“若不是我的朋友、我的恩人,还有泓泉在这,我大概也不会再来。泓泉不在,我也没什么好留的。”说着转身要走。
“凋叶,”他柔声喊,凋叶没有理会他。“你难道真以为他是一泓不会乾枯的清泉吗?”
凋叶一愣,登时停下了脚步。
蓝眠玉知道这话在他心里起了波澜,十分满意。他喝着茶,道:“泓泉这个年纪还没婚娶,仍有不少人来给他提亲,”他停了停,“他也是喜欢过女人的,不过就算不是女人,也有不少男人喜欢他,你若肯回芳伶院顺便问一声,或许也会知道吧,”
凋叶没有转过身来看他。
“我不拘束他,”他冷静的说,但是,他说出口的时候感到心痛,“我无法留在他身边,所以我不拘束他,他若要爱谁……他若要爱上别人我就再也不来了,我……”
蓝眠玉变了脸,“哼,原来你对他的感情也不过如此。”
凋叶回头,痛苦的看着他:“你曾经那么痛苦的爱着雪星,难道不懂,”蓝眠玉怔了怔,“我要他过的好,他若爱上别人会好些,那就去爱别人,我……我希望他过的好,别再被我折磨,所以如果他爱别人那我就退出。”
蓝眠玉望他一会。
“你的所作所为甚是矛盾,”他说,“若你要他爱别人,你真该再也不来的。”
“我原是这样打算!”凋叶激动的回答,“但是他那夜认出了我;他问我他是我的谁……我……我怎么能……”最后他别过头道:“我也不是真要都怪他,可我的确下过那样的决定就是再也不见他的……”
蓝眠玉看着他的眼神像是怜悯,但开口的时候仍然十分平静。“泓泉也在罗烟城,他去居龙坊和龙老板谈事情,如果你想他,就去一趟,他一定会很高兴。”
凋叶怔了怔。“我以为……你会希望我和泓泉决裂、分手。你为什么要告诉我他在那里?”
“如果你以为我喜欢你,那就错了,”他说,似乎有这样的误会他颇为窘迫困扰,“因为你是泓泉所爱的人,而我是一个宠爱弟弟的人。”
凋叶垂下眼。
“我知道了。”他回答,声音听起来已经冷静了下来。然后他转身离开。
蓝眠玉望着他的背影,心里希望弟弟正如自己所想的聪明。
第38章
罗烟城离京城有一日半的车程,若走水路则看天气,两日或者两日半必到。凋叶这次较为急切,所以雇了马车走陆路。
租赁的马车不如水路舒服,摇摇晃晃使人头晕,木板架椅又喀的人疼痛。凋叶抱着琴,闭眼养神,不去理会身边另外旅客的动静。
他想着自己何需如此急切的去见他,答案似乎很明显却又难以形之言语。
这是凋叶第一次去找蓝泓泉却扑了个空。凋叶这才察觉原来自己心中这么强烈的期待,期待演奏后去蓝府就可以见他一面——最多就是等到晚上。
他虽然反驳蓝眠玉,说自己并没有以为蓝泓泉就该成天等他,可是凋叶心里明白,会这么失望、失落,可见自己内心深处多少是这么想的。
想见他的心情强烈到他必须马上去罗烟城——他是蒙蓝眠玉的,其实自己不久前去过,所以这次没打算去。
没见到心爱之人的失望只要去罗烟城应该可以得到缓解,但此刻占据他内心的另一个心思,就没那么容易宽心了。
『你难道真以为他是一泓不会乾枯的清泉吗?』
蓝眠玉的语气虽然轻柔,但显然是质问。
他当然不认为蓝泓泉会永远爱自己——不是因为他不信蓝泓泉,而是因为凋叶知道爱情常常无法到永远,何况自己无法与他常伴左右。
然而当他另有对象之时,自己真的可以坦然的放手、将他让给情敌吗?
凋叶虽然闭着眼,但神情看起来并不是安憩,没有皱眉却很显然正在苦恼。
而他思索之时,马车颇有节奏的一路前行,驶往有着他心爱之人的方向。
凋叶若去罗烟城,总是先去拜见钟揽青。
他与钟揽青并未执师徒之礼,然而于音韵之事,他确实指教凋叶极多,在凋叶得自由之初,也对他多加照顾,除了安排演奏的机会,他让凋叶帮他带信给朋友,信中也经常提凋叶,也算是把他们都介绍给他了,如此这般,凋叶到了各处都不乏可照应的人。因此钟揽青对他虽不拘辈分礼节,或兄弟或师徒,但凋叶对他总是待之以礼。
同时,要去拜访龙映河,还是让钟揽青牵线较好,因此这次到了罗烟城,他仍按照习惯即去问候钟揽青。
去时,钟揽青正在小屋的竹围边挖着土坑,一旁摆着几簇菊苗,看来在栽菊。
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泥尘,笑着道:“你先进去等等我,我洗个手。”
“好。”他点头。因两人甚熟,也就先进去那个摆着琴塌的竹砖大厅了。
一会儿喜儿便出来,满脸笑盈盈,手上端着茶,“楚先生,近午了,等会儿一起吃饭呗。”
“呵,我倒来的刚刚好,”他接过喜儿手中的茶杯,闻到一股中药味,“这茶……?”
喜儿去到主位上,也给钟揽青上了茶水,回道:“您不是手腕不舒服么?他说您是练的太勤了,怕筋骨转不过来,前两天便抓了些药,给您缓缓。”
凋叶怔了怔,他自父母走了,哪里还有长辈这样照顾过他?垂下眼,彷佛动容,“钟师傅对我,实在是……”
喜儿把茶壶留下,便出去了。一会儿钟揽青进来,已经洗了手、换了件衣服。他去上头坐下,便道:“才来过不久,又来罗烟城有事吗?”
凋叶从怔憧里醒来,“倒要劳师傅一件事。”
“什么事?”他举起茶杯,喝了一口,问。
“泓泉现在好像在龙老板的那儿作客,我……”他犹豫着要怎么说的时候,钟揽青便笑了。
“你要去找蓝二少?”
“嗯,唔。”他不知怎么的有种怪异的别扭。
如果钟揽青真是他师傅,这倒像被长辈知道儿女情爱之事的那种别扭感。
“我带你去吧,只是现在去不太方便,晚些。”
虽然奇怪他为什么说“不方便”,但思及龙映河与钟揽青的关系,凋叶自觉不应多问,于是低头,“好。”
“上次你说手不舒服,好些没有?”
“没有那么严重,这茶……倒叫钟师傅挂心了。”
钟揽青别有深意的笑了一笑,又说:“你的指套不是丢失了?我整理房间找到之前朋友送我的,不过我现在这副还堪用,这给你吧。”
凋叶有些过意不去,“不用了,钟师傅,我自个儿可以买新的,您留着换吧。”
“我相信你有得买,只是留在我这放久也是锈了。”他招招手,和善的笑,“来拿去吧,你这样常常给我带信,我也没有什么谢礼给你过。”
凋叶只得过去接来,收在怀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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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钟揽青那儿用过午餐、待到下午,他才带凋叶前往龙府。
他去时,大门的下人问也不问便恭恭敬敬任他进去,凋叶知道龙府的下人纪律甚严,龙映河又已经见过了他的脸,所以放心的脱下罩帽。钟揽青对龙府自然是熟门熟路,他没先去大厅,领着凋叶便弯进了一个小院落,又找了个下人,让下人去请龙映河。
龙映河当时似乎正在接待哪儿来的客人,一时并没有来,下人上茶来,并致歉请二位稍候。
凋叶心里有些困惑,问:“您好像知道龙老板有客。”
钟揽青微微一笑,“居龙坊赚的不是卖货钱,所以店门不大,经货也不多,有什么事都要回府中处置,出入的多了。为了方便起见,若有客人便在门口挂个小红灯,主子外出回来便知道,可以直接准备接待,下人见了小红灯也便会警觉家里有客。我也是见到那灯,才避开大厅的。”
“这位客人……说不定是……”
“如果是蓝二少,那么刚刚应该就会请我们过去了,”钟揽青笑道,“你便等等吧。”
凋叶因为自己显露的似乎过于急切而露出窘迫的模样,然后不再回话,观察着这个小厅。
窗边有琴塌,也有琴,想必是经常用来接待钟揽青的地方。也许这里之于钟揽青,就像是咏梅居之于自己一样,凋叶这么想着突然有些扭捏起来。
约莫半个时辰,龙映河才来了,他笑着道歉:“原本要散了,又被缠住,萍君找我有事?”
“听说蓝二爷在府上作客,所以冒昧的来了。”凋叶回答。
龙映河怔了一怔,突然别有意味的看了钟揽青一眼,钟揽青却若无其事的喝着茶。
他呵呵一笑,“蓝二爷是在舍下作客,只是他与我的小弟去城里瓣事了,也许晚餐时才会回来,你若是有急事,这就遣人去找他们回来。”
凋叶摇了摇头,“没什么事,我便等吧。”
龙映河在上首坐下,笑着说:“揽青既然来了,就不能不给我弹琴。”
钟揽青笑了笑,便起身去了琴塌边。七弦琴旁有个小木盒,钟揽青将里头的指套取出戴上,然后拨了拨弦,抬眼望龙映河,“春末了,便是该弹《夏月》。”
“好。”龙映河点了个头。
钟揽青便起了手。优雅细致的琴音层叠而来,不论何时凋叶都万般的仰慕着这位前辈,他闭上了眼聆听,详细体会其中意境韵味。
然而美妙的曲调,突然断在一声像是木头被人剥断的异响中。
“揽青?”龙映河从位子上起身,凑了过去。
“没什么,”他平静的说,除下左手食指的指套,“只是边缘锈碎了。”
“钟师傅,”凋叶也凑到琴塌边,从怀中掏出他赠与的指套,“那这个您就留着吧,反正原本也是送给你的。”
钟揽青才要开口,龙映河便困惑的皱起眉头抢先问:“送给你?有人送指套给你?谁?”
钟揽青无奈的闭了闭眼,微笑叹道:“唉,萍君……”
凋叶困惑的望他。
“这指套是要给你的,是别人托给我要给你的,只是他要我别说。”
凋叶更加疑惑,“给我?”接着追问,“谁要给我的?为什么不自己给我?”
“因为那个人呀,平常虽然可以得到你的消息,知道你指套给人偷了,却不知道你何时会回去他身边,好让他把新的给你,”他停了停,“当然,他也知道你的手最近不太舒服,他想给你养养筋骨,却也不知道怎么把药送去给你。”望着凋叶像是僵住了的身形,他笑的更深,“幸好他还知道,你几乎每个月都要来我这儿一两趟。”
又来了!
凋叶想,那个家伙,他还是一样擅长用礼物收买自己……他垂着眼望着手里的木盒子,心想,这个狡猾的家伙。
“有话等会儿和他说吧。”钟揽青像是很愉快的这么说。
凋叶听到他的语调因害羞而恼怒起来。
无怪乎刚刚龙老板要那样看他,或许蓝泓泉今天根本就去过钟揽青的竹屋。
“他这么和您串通多久了?”
“坦白说,很久了,大概四年多。”
——什么『你先说我再来决定要不要吃味』,早就决定好了吧!什么『所以你是经常去钟师傅那儿』,根本早就知道了嘛!凋叶恼怒的在心中想,然后,窘迫的,僵硬的问:“还有什么事儿是他托给您的?”
钟揽青笑着摇了摇头,“你自己问他吧。”
******
蓝泓泉见到凋叶显然吃了一惊,差点儿就喊出了他的名字。
“你怎么会在这里?”他讶异的问,并且上前去捉住了他的手。
但是凋叶正在害羞以及窘迫构成的怒火中,他将蓝泓泉的手甩开,冷哼一声。
钟揽青和龙映河相视一眼,龙映河咳了一声,“二爷和萍君大概有话要说,我们便先出去吧。”说着便要出去。
凋叶对于占着钟揽青的院落有些不好意思,但倒没有阻止。
蓝泓泉不解又困惑的笑问:“你生气什么?我做什么惹你生气了?”
凋叶瞪他,掏出木盒子,“这是你托钟师傅给我的?还要他别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