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走了,突然找我来,怎么了?”他温柔的问。
凋叶又垂下眼,“我……日后可以再回京城找你吗?”
蓝泓泉一愣,失笑:“自然可以,这是什么傻问题?”
凋叶却眼睛一红。
他岂知凋叶自那夜后所有空闲都在想这件事。
“我离开以来,过的比在青楼更好,虽然没有下人了,也不是天天都睡在有屋檐的地方,偶尔没有宴会可以表演,也会过的拮据,但我不再需要以色侍人,不用忍人轻薄言语,也不用应付讨厌的对象、不用担心年华渐老后该怎么过活,我活的比过往踏实多了。”
蓝泓泉点了点头。
“可我的心始终没有踏实过。”他说,“这样的生活固然是我所愿,可毕竟世事没有完美无缺的……泓泉,我没有一个归所。”
蓝泓泉望着他,凋叶也真切的望着蓝泓泉。
“我给自己取叫萍君,倒真像浮萍,”他苦笑,“游方艺人很多,可年节到了,多半仍有家可回,有的也有妻子家人和兄弟姊妹……”他叹口气,最后,轻轻道:“我如今明白了,没有归所的自由,乃是漂泊。”
蓝泓泉为他所说的话一震。“凋叶……”
“我想要有一个地方,或有一个人,让我可以时时念着,心里便觉得踏实,当我真的倦了或者想歇息,可以有一个地方让我有『该回去看看』的念头。”他伸出手握住蓝泓泉放在桌上的哪只手,“泓泉,我……”
蓝泓泉自然已经明白他的意思了。
他的意思是“你的身边就是我的归所”;或他的意思是“请你容许我,让我将你身边作为我的归所”。
那一个都好,蓝泓泉感到欣喜的同时又感到难言的痛苦。
他承认了某些事,可这承认也表示他仍要离开。
“你不欲与我共寝,怕的是情感纠缠,并没有错……我只要回京城还可以见着你一面,就好了。但倘若你若另有心仪的人,就告诉我,我便不会再来。”
蓝泓泉苦笑着,反手握住了他的手掌,“我有别人,你就不来了,那么你要去哪里?”
凋叶垂着眼苦笑,“……浮萍依水而居,没有归处也能活,我不来你这处,也是能活的……”
他挪过身去,将他拥进怀中,“好,我做你的归所,没有承诺,也不必忠诚,就是你可以悬念归憩的地方。”
听他这么说,凋叶像是舒心的吐了口气。“泓泉,”他伸手拥住他的颈,“泓泉……”
蓝泓泉笑的更苦,心道:『你说的这么痛苦,这么感伤,说不定等会儿还会流泪,可你终究要走,终究还是要走。你知道我可能在你不在的时候有了别人,你不惜失去我,仍要去成就你的梦想……甚至说我有心仪的对象要告诉你。你不给我承诺也罢,你也不要我的承诺,你怎么这么狠?怎么这么狠?我又怎么舍得拒绝你?』这么想着他将他拥的更紧。『你说不愿拘束我,但这些话又岂只是拘束?』
可就算是这么想,他也只能苦笑。
凋叶试着以不求永远的姿态维系着两人的关系,但这些痛苦若说出口,难保凋叶不会选择完全舍弃这一段感情。
“泓泉,我没有别人,”他紧拥着蓝泓泉突然说,“我没有办法证明,可我真的没有别人,我就只有你而已,往后也只有你而已。”
蓝泓泉没想到他会说这话,他渴盼的虽然并非只有如此,但这一席话仍像甘霖一般,浇灌在那乾枯龟裂的爱意上。
不论如何自己是凋叶惟一选择的归所,他甘愿,他真的甘愿的。
蓝泓泉松开他,低头望着他的脸,然后俯下头去,吻了吻他的眼角。
『我也是,只有你而已,就算你说不想拘束我,我也会拘束自己。』他心中这么想着,『我要给你的,是我想给的,与你怎么决定完全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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凋叶隔日便走了,蓝泓泉并没有去送行,仍照常的帮着家里的事,半分没有不对。
究竟是无奈,还是对凋叶的性子体会的深了,竟可如此贯常以待,蓝泓泉自己也不晓得。
三天后又开始收到凋叶来信,往常那读了又读看了又看的习惯仍在,更多的时候望着信若有所思。
蓝眠玉觉得弟弟有些地方似乎不同,但蓝泓泉仍行事如常,也不像几年前因感情之事误了正事、疏忽了身体,是以竟没机会问。
慢慢的事情淡去,乐师萍君的名声红回京城那是三、四年后的事了。
第37章
在那之后每年凋叶都会特别回京城几次,一次留个两三天,就是找蓝泓泉,他总住咏梅居,但蓝泓泉从未与他同宿,他要走时也只笑着送到门口,便不再送了。蓝泓泉偶尔会想起凋叶第一次问他愿不愿替他赎身的时候,自己给他提的条件,就是一年回来个几天,现在倒真是如此了。
“萍君”这名儿红了,自北地传回了京城,京城毕竟是繁荣富贵之地,渐渐的会有人特别请他到京城表演,他不喜欢京城,所以多半辞了,但偶尔也会答应,若因此而回京城,他也总会去蓝府找蓝泓泉。
恰有一日蓝泓泉应了朋友的约去某个宴会,遇见“萍君”演奏。
由于凋叶并不常回京城,所以那是蓝泓泉第一次听凋叶以“乐师”的身分演奏。
雇请他的主人家先是请他给舞伎伴奏,然后又请他独自表演。
凋叶除了问筵席的主人是否点曲、谢过众人对他的赞美,其余都没有开口说话,乐师并不陪酒,若和客人熟悉或者也可共席用餐,但凋叶那天演奏过后便退下。
蓝府也请过乐师,所以蓝泓泉知道惯例上主人会为这些艺人准备茶食,或者也有供宿,不过之前他并不晓得乐师也必须一直等到筵席结束才可以离开。
他知道比起艺伎,人们对乐师是比较尊重的,但蓝泓泉从没注意过乐师的工作到底是如何,当天晚上回到家,喝醒酒茶的时候凋叶出来陪他,他便问了。
说到乐师的辛苦之处并不是台面上看的出来的,和艺伎不同,不管主人客人点什么曲子身为一个乐师都不可以说他不知道、没练过,由于并不是每个人请乐师表演都会先告知演奏的曲目;一首曲子也不是一两天练的来的,所以凋叶平时便蒐尽了乐谱,也练的很勤。
“我居北方的时候,也因为懂得胡乐,占了一些便宜。”他说。
若是去仪式场合必定要注意仪态,但凋叶为了隐藏身份而黑纱罩脸,所以他向来不去喜宴丧事。
同时也多的是乐师没能在筵席、仪式上表演,只得在市集路边、客栈、酒楼表演的,凋叶去到生地,也曾在酒楼表演过几次。
“也有一些艺人不用旅行,只是得要像京城这样的大城才有,”凋叶说,“这儿贵人多,才养的起这么多艺人,小村小镇平时哪来这么多筵席仪式呢?我若不是钟师傅照顾,大概也得在路边表演好一阵子才得去大户人家的宴会。”
“钟师傅怎么样照顾你?”
凋叶望他一眼,“你别要是吃味了吧?”
蓝泓泉笑着摇摇头,“你先说我再来决定要不要吃味。”
凋叶便笑,“钟师傅是有名的乐师,有时候那些达官贵人的邀请他应接不来,便让我替去了。久了客人也慢慢的记得我,喜欢我表演的,便再找我去,游方艺人的营生多半是去到哪儿便要寻客,就算有了名声也很少有人想特别找某位游方乐师去某某场合表演,可我有钟师傅牵线,便有些人早早从他那儿托讯要我去。”说着又叹口气笑道:“说起来游方乐师除了联系不易,还有缺点,我只能带着琴,怕琵琶、瑟琴、筝琴都要废了,像钟师傅这样定居也挺不错的。”
听他似乎不经意的这么说蓝泓泉眯了眯眼,但却没有立刻按照自己的心意问他,只道:“所以你是经常去钟师傅那儿?我真要吃味了。”
凋叶笑道:“钟师傅交游天下,我去外地常常帮他托信给朋友,他的朋友又要我托信给他,我自然常去了。”他转身,转头倚在他肩上,“你别吃味,钟师傅已经有龙老板了。”
蓝泓泉一怔,“倒看不出来……。”
凋叶笑答:“因为钟师傅为人拘束吧,在人前他与龙老板并不亲近。那样也好,他是乐师,若跟经常雇请他的人显露什么暧昧,外头会怎么传呀。”
“那么说起来我最好不要雇用『萍君』,免的又坏了你的名声了。”
“唉,”他笑着叹了口气,“你坏我名声那是有前例了,哼。”说着便要从他怀里起身。
蓝泓泉拉着他,“别走,再陪我一会儿。”
凋叶回头望他,低声道:“我想回房了。”
蓝泓泉见他眼波流转,像是另有其意,但他只是放开了他,“好吧,你累了就去歇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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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近午,睡在卧椅上的蓝泓泉是让竹亭唤醒的。
“少爷,大少爷找您过去店里了。”竹亭悄声说,怕惊起蓝泓泉的客人。
他眯着眼,点了个头,也压低了声量,“你备车吧,我等等过去。”
竹亭行了礼走了。
蓝泓泉低头望着怀里的人。昨两人就寝时都已经有些晚了,今天又早起,没去饭厅,在景薰楼一起吃早饭。
凋叶睡着了但怀中抱着琵琶,早上吃饭的时候自己说很久没听他奏琵琶了,他便去借来奏了几曲。
当时他只是坐在凋叶身边,但是不知怎么搞的凋叶变成是倚在他怀中奏琵琶的,两三曲后,大概是昨晚太累,他便零星的奏了些短曲,中间杂着几句闲聊,慢慢的竟睡了着,结果是两个人都在景薰楼睡着了。
他望着怀中的人睡颜安稳,回想昨晚那番近乎打情骂俏的谈话,以及今天早上他倚在自己怀中演奏的模样,心想若不是他今天便要走了,此刻自己的心中应该满是甜蜜才对。
早上他没去店里,大哥找他去应该是要责骂他吧。像他这样的有钱人家公子哥,平日闲散不管事,甚至只顾玩乐花钱那是常有的,只是蓝泓泉并不这么作,他的父亲不是将他养成这样的,兄长不是这样教他的,他也不想这样。只是,他想,若凋叶不走,若他愿意为自己留下,若他就是自己的情人伴侣,自己必然会宁可耽误正事也要天天像这样伴着他、宠溺他,天天就这样跟他腻在一起。
——不过凋叶大概不会想要自己这样吧,他笑着想。
他轻轻的起身,尽量的不吵醒他,凋叶或许是真的很困,朦胧的睁了睁眼又睡了过去。他取下凋叶手里的琵琶,放在桌上,又拿件外衣给他披着,这才走了。
上了马车,蓝泓泉闭目养神,心中想着昨晚凋叶说的那些。
艺伎虽然地位卑下,但凋叶过往身为名伎,衣食不但不缺还很精致丰足,可以挑客,甚而偶尔可以拒绝接客,比起许多贩夫走卒他似乎是不该不满,但那是物质上、表面上的好过。这几年见到凋叶他都是朴素的、清简的,容貌似乎不如过往粉雕玉琢,就连那双手也变的较为粗糙,可总是神采奕奕,也更多笑容,昨晚凋叶说到乐师的辛苦之处,仍然目光闪闪。那样的生活就是他所追求的,蓝泓泉从那神情里头深刻的懂了,他喜爱音乐,喜爱表演,或者也喜欢旅行,或许不当艺伎他什么都过的更好,但若不当乐师他不会过的这么好。
然后他的心思又回到昨晚另一个话头上。
『游方乐师除了联系不易,还有缺点,我只能带着琴,怕琵琶、瑟琴、筝琴都要废了,像钟师傅这样定居也挺不错的。』
或许他已经玩够了、看够了,如今名气也够了,但他为何没留在某处营生?
例如罗烟城。
钟揽青在那里给他诸多照顾,而且他似乎也喜欢那里的景貌……
蓝泓泉思索着。
他到店里的时候,兄长正在柜台叮嘱掌柜一些事,蓝泓泉便在一旁站着,等兄长交代完事情。
蓝眠玉交代了事,便示意他进去。
他料要挨骂,像个孩子似的乖乖的跟着兄长进去柜台后的帐房。
不料蓝眠玉只是淡淡道:“听到你跟凋叶一起吃饭,我就知道你会迟,只是也迟的太过了。你这么大了,我也不用骂你。”
蓝泓泉苦笑,兄长这样还比他责骂自己更加难过呢。
“你跟凋叶这般,我也没有什么意见,只是现在到底是怎么回事,让哥哥问一声你的终身大事吧,嗯?”
蓝泓泉慢慢的浮出一个苦笑。“没怎么回事,就是他还想继续当游方乐师。”
蓝眠玉紧簇着眉头。他知道弟弟用情很深,所以一直没有开口劝他,但他委实不愿蓝泓泉这般为情所困。
“你放心吧,大哥,我也不会就这样苦等,若有什么能说动他我便会说的。”
蓝眠玉露出莞尔的笑,“你怕哥哥逼你婚娶?”
蓝泓泉脸一红。长兄如父,若兄长想要做主他的婚事……要说他没担心过那可是谎言——而且他刚刚还说什么终生大事。
“我不会逼你的,泓泉,”他笑着说,摇了摇头,“倒是本来想托你一件事,如今看来还是我自个儿处置吧。”
“什么事?”
他叹口气,“前两天来了信,说贤英的丈夫过世了……”
蓝泓泉便一愣。
蓝眠玉说的是他们二叔那儿的女儿,因在家中算上蓝眠玉等四个兄弟、二叔家两个儿子,她行七,所以以前称她七妹。
由于二叔年轻时便和爹分家,去了南江,所以蓝泓泉长大后和这些表亲联系的不多。他印象里这位堂妹个性文静,但嫁的不太好,当时也不知二叔怎么会把女儿嫁给这样的人家。
“妹婿怎么走的?”
蓝眠玉皱着眉头,道:“信里头也没说,大概有些丑事,她夫家二老之前便让这男人气的病了,这次也一并去了……家里没其他长辈,就小叔夫妇俩,”说着,眉头更紧,“五弟竟不想让她回娘家,六弟是想接济她,只是没有余力……想起之前我提了想要过继孩子过来,七妹有两个儿子,所以就托讯来。”
“那便让七妹过来吧,也不是为了她儿子。”
蓝眠玉微微一笑,“让她过继一个孩子过来,以后才更好名正言顺的待着。”
“要托我的是这事?”
“我本来想要让孩子过继到你那儿的,只是瞧你大概不便吧。”
“怎么会不便?”他笑着说。
蓝眠玉睨他一眼。“贤英是我们妹妹,雪星小时候也认识她,所以不会多有意见,可你过继一个孩子,孩子的母亲又在身边照顾,凋叶难道不会多心?何况,难保你将来会留在京城。”
蓝泓泉失笑,“大哥,我虽想过随凋叶去,可考虑了许多毕竟还是没去呀。”然后他又停下。“啊,但是……”
——但是他正在考虑把凋叶留在他身边——不在京城,但是在他身边的可能性。
蓝眠玉微微笑了一笑。
他的笑容像是说:“我早知道你会如此打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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凋叶再回京城那是几个月后的事。
他按照过往的习惯,先应了客人的约,表演过后,便去蓝府。有的时候蓝泓泉会在店里,那么他便会在蓝泓泉的书房或是景薰楼的二楼等他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