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釜底抽薪之计，安玛莉能不用就不用，因此她只好向上苍祈祷，希望今天祂老人家别让自己再空手儿回。
就在她烦恼瞪着那栋大楼的出入口时，老天爷彷佛听见了她的祈祷声，那名超越一般东方人规格的高大男子，跨着大步走出了大楼。
好极了！
安玛莉立即要推开车门下去「堵」人，但是就在她面前，那名高大男子忽然回头——顺着男子的视线，安玛莉才注意到另一名同样黑发、略矮前者半个头的青年，就跟在男子的身后。
他们俩个肩并肩地，朝着那一辆宝蓝色的敞篷车走来。
安玛莉直觉认为他们是「一伙儿」的，即使这两人没有做出什么异于常人的举措；即使他们两人面无表情，没怎样交谈，但是从那两人之间保持的微妙距离，与难以言喻的神秘氛围，都给了她这样的感觉。
也许他们只是非常要好的同事，打算下班途中顺便去喝一杯。
也许他们只是为了节省一点运费，共搭一台车回家的共乘伙伴。
但是安玛莉总觉得他们之间并非这么单纯。她缩回了手，决定不下车，而是默默地注视着那两名东方人一左一右地坐上了跑车，静待他们将车子驶出道路之后，她也跟着转动钥匙，发动引擎，踩下油门。
她不知道跟踪一名清洁工回家，到底对自己的调查能有什么帮助，但她现在只想跟着自己的直觉走。
出发！
7.坐而言，不如……
之前安玛莉见识过那名嚣张清洁工的驾驶技术，以精湛来形容，都嫌太过于轻描淡写了些。
到现在她还很难忘怀，他曾露过的那一手特技演出——在超高速状态下，那一气呵成宛如变魔术般，咻地一下子停进窄小停车格内。不但让她看到瞠目结舌，同时也改写了过去在她脑海中，东方人驾驶技术都不怎么样的刻板印象。
要跟踪这样一名飙速高手，她知道自己半途就被甩开的机率，应该蛮高的，她必须卯足全力才行。
其实跟踪是一门很大的学问。
徒步跟踪时，你得时时注意前方的被跟踪者脚步、并随时找好能将自己隐藏起来的地方，过程中又不能太过「注意」，而打草惊蛇地引起被跟踪者的警觉心，那一切就搞砸了。
换成开车跟踪，则需要日积月累锻链出来的高级驾驶技术，与一心多用的灵活本事。否则一不小心跟丢了前方车子事小，最糟糕的情况还有可能撞得车毁人伤、波及无辜，可就不单单是赔了夫人又折兵的问题。
别看许多电影、电视剧上面演出的那么容易，彷佛两台车子之间绑着无形的绳子，管他前面的驾驶怎样加速、怎样转弯或是变换车道，全都掌握在跟踪者的手中。
可是那毕竟是跟着脚本走的。导演要让你跟得上就跟得上，导演要你翻车你就一定会翻车。电影里面的演员即使翻了车，还可以毫发无伤地走下车，现实生活可没这等便宜好事。
因此，安玛莉双眼如同磁铁，被那辆招摇的宝蓝色跑车车尾，和它刺眼的扁圆型车尾灯紧吸不放时，必须时时刻刻提醒自己，安全第一——不然她体内的义大利热血，会忍不住技痒，忘我地和对方来场随机的公路竞技。
对，尽管嘲笑她欠缺自制力吧。
谁叫她最爱的电影就是卢贝松的TAXI系列。
从没想过自己能在3D的真实世界里面，能遇上一个开车不亚于丹尼尔（taxi里面的男主角）疯狂的家伙，想要牛刀小试一下自己和他的技术谁强谁弱，应该是情有可原吧？
如果自己不是「身负重任」，安玛莉还真想重重地踩下油门，尽情宣泄一下——噢，糟糕糟糕，差点分神了。
流畅地在车阵中穿梭驰骋的蓝色跑车，蓦地打起方向灯，转进了有着百年历史的五星级饭店车道。
太好了！安玛莉体内的雷达又响了。
说不定自己真的瞎猫碰到死耗子，歪打正着地逮到了车夫（那名清洁工）载着男伴游（和清洁工一块儿走出来的东方男子），到这间饭店赴约的「犯罪现场」，她就可以一口气揭穿那间神秘招待所＝高级应召站的伪装面纱！
清洁工先行下车，将车钥匙抛给了门口的泊车小弟，接着俨然是另一名东方人的护花使者般，替他开启车门，护卫在他身后，两人旋即消失在饭店的玻璃旋转门内。
不惜冒着可能会被拖吊的危险，安玛莉立刻将车子停进了对街的小巷子内，捉起了她的采访装备——包含录音笔、小型摄影器材，也没忘记将记者证塞进口袋里面，便迅速下车走进了同一间饭店内。
她衡量停车到进入饭店所花的时间，和那两人一前一后，约有十分钟的时间差距。就算是他们等电梯耗了几分钟，当自己进入饭店之后，那两人是不太可能还待在大厅里。
所以她心中早已经有了腹案，打算随便编个儿童走失的藉口，骗过饭店人员，拜托他们让自己查阅一下监视器，先查看那两人搭乘电梯到那一楼再说。
可是——
推着玻璃旋转门的金色门把，一进入大厅没两秒钟，安玛莉就发现自己的「假设」错了——那两人并没有如她所想的，已经上楼赴约。
他们就坐在布置温馨的大厅沙发椅中，各据一张单人椅，一个人翻着报纸，一个人双手抱胸，眼睛正盯着走过他身侧的丰满美女。
感谢男人好色的天性，他似乎没看见自己，安玛莉捡回了一条小命，赶紧闪人，躲到入口处的方形梁柱后方，将自己藏起来。
抚着噗通噗通急跳的胸口，她不禁在心里面嘀咕：
他们坐在这儿干么？莫非是客户还没抵达，所以他们只能在大厅耗时间？
通常高级应召站的客户，都是一些最忌讳曝光的政商名流。也有可能是为了防范暗算或埋伏，那些客户没有事先告知他们房号，得等他们抵达饭店之后，等待客户的电话通知才知道。
冷静推断一个合理的可能，心跳稍微和缓下来之后，安玛莉探头出去偷觑着他们。之前隔着一大段距离，看不清楚那名男子的长相，这会儿她倒是可以看个仔细了。
以亚洲人而言，男子轮廓清俊，浓密的黑发、白皙年轻的外貌，应该不会超过二十五岁。
可是他散发出的神秘稳重气质又不像是二十出头的青年所拥有的——然而亚洲人的年龄，在她眼中一向是个谜。除了白发苍苍、满脸皱纹很明显的老人家，或是幼儿体型的孩子，她能毫无疑问地判断之外，他们雷同细小的五官、似乎少有岁月刻痕的细致皮肤，实在叫人难以辨识年龄。
只不过……
他真的是个男伴游吗？
远观时，一切就像是失了焦的模糊镜头、什么都难以辨清。近距离观察过后，安玛莉开始对自己的「假设」感到怀疑。
首先是男子的穿着，朴素得不像话，黑衣、蓝牛仔裤与一袭浅蓝衬衫。全身上下最昂贵的物品，应该是那双牛皮短靴。连时下的大学生都比他懂得打扮——怎么看都不该是个男伴游的装束。
再者是男子的言行举止，没有轻挑、没有烟视媚行，也没有顾影自怜地照着手镜。也不像安玛莉采访过的一些……据说接受富商名流包养的男模，仗着对自己俊脸的自信，不时做出一些用眼神勾人、喜欢拿自己的魅力，测试对方受不受影响的挑逗行为。
当然安玛莉不敢说自己对男伴游们有多少了解，说不定高级男伴游里面，像男子这样耍酷、耍冷的性格，有其特殊的市场也不一定？
「嘟噜噜噜……」
男子的手机突然响了，中断了安玛莉的自我怀疑。她屏气凝神地竖起耳朵，想要窃听男子讲电话的内容，却很不幸地只能鸭子听雷，因为男子使用的是她非常陌生的异国语言。
这通电话并不长，男子一讲完电话，头朝着清洁工使了个「走吧」的动作，两人旋即离开了沙发区。
好极了。安玛莉再度燃起猎捕独家新闻的雄心，双眼紧随着他们前往电梯——快，快点告诉我，你们要去那一楼！
可是——是的，又是「可是」，有一必有二的「可是」。
安玛莉瞪大着眼睛，看着他们路过「电梯」而不入，往着电梯隔壁的法式餐厅入口而去时，她的嘴巴已经失望得阖不起来了。
不、不行，不能就此认输。
他们没有进旅馆房间，不代表「耗室F」就是清白的。他们的的确确是耗室F的人，只要继续跟踪下去，就有可能掌握到关键证据。无论要耗费多少的时间、多大的耐性，她非得弄清楚这间神秘接待所的内幕不可。
况且……安玛莉受挫的时候，只要想想范皮奥以同情眼神，和无比容忍的口吻说着：「唉，大小姐你……」的样子，她低落的战斗力就一瞬间提升回原点。
她扬起唇角，再说自己还有一样法宝没端出来使用。
作为名人的女儿，别的好处没有，就是爹地的「人脉」＝自己的「人脉」。
他们方才走进去的法式餐厅，恰巧是他们朗迪家族经常光临的「老地方」，里面上上下下，从荐酒师到主厨、领班，没有一个她不熟的。他们家在这间餐厅里面有保留位，别人需要预约十天半个月才有位子，她则是随时进去都可以用餐。
像现在，她也可以大摇大摆地进去，要求领班马上替她安排一个位子，不过她不打算这么做……她有个更好的点子。
唇畔漾着鬼灵精的笑，安玛莉一个转身，离开了饭店大厅。
8.神主牌不好惹
「我看起来怎么样？像不像是女服务生？看不出来我是谁吧？」
安玛莉穿着餐厅传统的黑色洋装制服，腰间系着白色花边小围兜，得意地转了个圈，问道。
「拜托你，千万、千万要遵守你的诺言，不会做出任何触怒客人的行为，大小姐。我答应你这么做，可是冒着丢掉饭碗的危险呀！」
身体又高又广的巨汉，结着眉心、苦着比面包超人还圆的脸，摘下了光头顶上的主厨高帽，双手又扭又拧地将它绞紧得像只麻花。
安玛莉没见过比普尼个子更大，心脏更小的人，他老爱大惊小怪。
「凭你世界一流主厨的手艺，那个笨蛋老板会开除你？况且即使你真的被开除了，欧洲到处都有三星级饭店抢着要你当主厨的。」
「不，我不要别的饭店。我就喜欢萨伐多，这里是我的第二个家，我喜欢这里的每一个人。」
普尼忧心忡忡地，以严肃的口气说：
「而且您把后果看得太轻了。今天我答应让您冒充女服务生的事，这在任何一间尊重传统与服务的顶尖餐厅，都是犯了大忌的事。要是此事不小心曝光、传扬出去，损失的不是我个人名誉，而是整间餐厅的商誉，是我怎样也弥补不了的东西。有那个脑筋清楚的老板，会想聘请逾越份际、不务正业的主厨来工作呢？」
安玛莉吐了吐舌头。
「好嘛、好嘛，我知道了。我会小心的，绝对不会给你惹麻烦，OK？」
前一秒保证完，下一秒她随即转头和临时赶来的同侪，讨论着如何暗中藏放具有录音功能高科技监听器材、安装哪里最为容易等等的细节。专注的神情显示她满脑子已被眼前的任务所占据，容不下失败的可能，更没有将普尼冒了多大风险帮助她一事，放在心头上。
普尼叹了口气，默默将主厨帽戴了回去。安玛莉从小备受父亲呵护、疼爱长大，本性不坏，只是她这个人的优点，并不包涵「体贴」与「将心比心」这两点。
……普尼，我在调查的这条新闻非常重要，是足以动摇国本的大事件。拜托，我一定要查个水落石出才行。你就帮我这一次吧！
普尼现在只希望自己相信她、相信那双在央求自己的时候，写满真挚的大眼睛的这个决定，并没有错。
「普尼，我准备好了。可以送菜过去了吗？」
「好，我先确认一下他们那桌的菜出到那一道……」普尼翻了下挂在出菜区的一长排点菜单，发现上面多了修改的笔迹。「嘿，是谁动了这张条子，这上头写的追加菜是怎么回事？」
「噢，那是我改的。」服务生领班快步走过来说：「那一桌有位客人比较晚到，几分钟前追点了餐。因为我看到你在忙，便直接告诉了副厨。有问题吗？」
多了一人？普尼瞥了安玛莉一眼，这也在她的预料之中吗？安玛莉一点头，给了他肯定的答案。
「没事，你去忙吧。」普尼打发了领班，吆喝着副厨将该桌的下一道菜送过来，他亲自检查过后，将餐盘交给安玛莉，道：「答应我，万一苗头不对，有曝光的危险，你会适时收手，绝对不冒险躁进。」
「你不必担心，我绝不会害你丢了工作的，普尼。」安玛莉腾出一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捧着餐盘，难掩她肾上腺素狂飙的兴奋表情，离开厨房。
普尼忐忑不安地透过厨房与前场间，隔间推门上的圆形小窗，窥看着以一顶金色假发与黑框大眼镜做伪装的安玛莉，越过了几张方桌，朝着靠着窗边的「那一桌」走去。
最初入座的那两名东方男子，普尼不认识也没兴趣，他不懂为什么两个亚洲人会和安玛莉口中的「国家大事」扯上关系。但那张桌子新加入的另一号人物，却让普尼不由得瞪大了眼睛。
「噢，老天爷……」
连他这个甚少接触报章杂志，连电视新闻也是偶而一看的人，都不会不知道，在某个「地盘」竞争激烈的年代，这位「大人物」曾经主导了不止一次的地下战争。他那时三天两头就在报纸上的广告区，刊载上某某人的「未来」讣文——往往是一「印」成谶。几天后你就可以在报纸的社会版，找到那人变成尸体的照片。
这些年来因为他们「一统天下」的态势已经底定，众人也较少听闻他的名号，年轻一辈如安玛莉他们，甚至可能不见得认识这号人物了，但……普尼打了个哆嗦，早个二十年他的名号可是会让三岁小孩都吓哭呀！
安玛莉，你谁不招惹，怎么会去招惹费家的人，而且招惹的不是别人，是他们的神主牌、他们的太上皇，他们的——老天呀！
普尼不晓得那两名东方人竟是和他——称霸南义大利的地下首领，费氏家族的前任教父有约，否则他打死也不会答应安玛莉去做这件事。如今后悔已经来不及了。
他拚命地在胸口前划着十字架，替自己也替安玛莉祈祷，祈求她能平安无事地替那一桌子豺狼虎豹送餐就好，别做什么安装窃听器的傻事，快快回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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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脚步接近那张桌子，安玛莉心脏噗通噗通撞击的声响，几乎吵闹得让她听不见周遭的声音，整个人彷佛踏在软绵绵地垫子上——费上好一番功夫她才意识到发软的不是她的脚下，而她的膝盖。
她非常地紧张，毋庸置疑。
这是她做记者以来，第一次做类似侦探的行为——虽然说追踪一条新闻，就是要追着采访对象跑，然而过去的采访行为多半是先获得对方的「认可」，再光明正大地采访。像这样子偷偷摸摸、像狗仔般又是跟监又是埋伏的另类经验，对她是既陌生又刺激。
除此之外，她另一个紧张的理由，是她不知道自己的「伪装」，是否能成功骗过那名清洁工的眼睛。那名清洁工是唯一和她有近距离接触，知道她真实身份的人，只要他认出她来，她的计划肯定要失败。
不过，安玛莉依然认为这值得一睹，因为他们也不过就是「一面之缘」——交换了几句话（或说「对骂」了几句），连正式的介绍都没有。看那清洁工一副四肢发达、脑袋空空的模样，说不定早就已经把她的长相忘得一干二净，丝毫不必担心。
——挺起你胸膛，安玛莉，大大方方地走过去！
深呼吸和自我打气，发挥了不错的效果。安玛莉走近那桌客人时，膝盖已经没抖颤，甚至还可以自在地送上一抹服务生的微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