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松开了推拒赵宋氏的双手,紧紧抱住自己肚子,一串泪珠霎时滚落眼眶。
赵宋氏一见赵姬如此,吓得魂飞魄散,霎时瘫软在车厢中,连喊医生的力气都没了。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赵姬终于赶到腹中抽痛渐渐平息,可她浑身上下的衣衫也早已被冷汗浸湿,完全没有了刚刚气焰嚣张的模样,看起来苍白无力。
赵宋氏小心翼翼的看着赵姬,见她神色放松才终于扶着她平躺在车厢里,轻轻摩挲着肚子安慰说:“都是我不好,但你日后可不能这么闹腾了。孩子就要出世了,若是再让公子听见你说这些话,可就没有什么能护着你啦。”
赵姬点点头,抹去头上的汗水,终于有了点安静的模样。
赵宋氏见女儿安静下来,也不敢在多说,怕自己啰嗦反而激起赵姬的逆反心理。
一时之间车厢里只剩下赵姬有些粗重的喘息声和寒风探入车厢的“呼呼”声。
吕不韦贿赂公孙乾和城门守卫的时候,说的都是他要回卫国老家,而卫国在赵国的东南方向,此时赵国上下对即将到达的秦兵严阵以待,给吕不韦大开方便之门也只能是来往赵卫之间最常使用的南门,可秦国在赵国的西南方向!
如果拼凑成地图看的话,那么卫国和秦国的地理位置几乎维持在一个平直东西方向上。
吕不韦带着手下人从邯郸南城门出来后,想到直接奔着咸阳方向策马狂奔并不是不行,可他对自己买到的这些做生意专门负重用的驽马和赵国战马比拼速度完全没有信心。
为了防止公孙乾立刻发现秦子楚随他一同逃脱后上报过赵王,并且,赵国士兵直奔咸阳方向追捕,吕不韦干脆一不做二不休的沿着大路奔向与赵国之间距离最近,也同卫国也接壤的魏国。
魏国此时与秦国交换盟约不久,虽然和赵国和魏国是姻亲的关系,可战国时代各国之间关系在亲密也是竞争关系。
魏王胆小怕事,看起来并不愿意得罪势力越发强横的秦国。
吕不韦做生意走南闯北,对各国的局势有基本了解,他略一思索就对车夫吩咐:“去魏国,沿黄河走。”
这个时代的地理名称和现代相去甚远,秦子楚不是学这个专业的,自然就不清楚吕不韦打算走哪条路。
可无论如何,吕不韦现在和他是一条绳上的蚂蚱,吕不韦选择的方向绝对是经过深思熟虑的安稳路径,自己可以放心等着吕不韦将他带往秦国。
没想到吕不韦确实是个细心的人。
他从秦子楚脸上窥出端倪,脸上一笑,小心翼翼的揭下地面铺着的毯子,直接将其铺在矮桌上。
乳白色的绒毯上染着色泽鲜艳的的纹路,仔细看去,竟然是各国地图!
虽然图片绘制的异常失真,可再失真这也是战国地图!
秦子楚的脸瞬间就白了,他再无知也明白这个年代地图是战略物品,私人绝对没资格拥有一张地图。
可当吕不韦把地图摆在他面前,讲解打算行走的路程后,秦子楚根本无法开口指责吕不韦的胆大包天,因为他才是这张地图的最终收益者。
秦子楚心中冷笑,难道他作为最终受益人就能抹杀掉吕不韦从这些小细节之中显露出的野心吗?
脸上摆出根本没有多想的单纯模样,秦子楚几乎是趴在绒毯上一点点背着上面标记出的地名,过了一会才露出敬佩的神色看向吕不韦:“太傅真是太有办法了。这张图太妙了!九州尽归眼底!”
哪怕吕不韦之前没多久才吓得秦子楚够呛,此时骤然被那么一张出色的脸蛋用恭维的神色包裹住,吕不韦脑子还是慢了半拍。
他完全压抑不住雄性喜欢炫耀的天性,顺口就把如何绘成战国地图的事情对秦子楚交代得清清楚楚。
吕不韦脸上得意一笑:“不韦平日里走南闯北,很是结实了一批境遇相同的商人,因为各国风俗不同,对待商人也是有好有坏,彼此闲聊之中不经意间就会带出许多。行商风险极大,若是得罪了当地人血本无归都是小事,搞不好会连命都搭出去。不韦干脆在这绒毯上写下听过的城镇,也好提醒自己不要犯了当地忌讳,没想到多年积累,整个天下竟然都在浓缩在这张绒毯上面了。”
秦子楚知道这张绒毯上绘制的内容的代表价值,更知道吕不韦对他怀抱的心情。
哪怕自己开口索要,吕不韦也不会送给他,可他自己又无法将图带走,出口要这东西反而烫手。
秦子楚干脆露出土包子看珍玩的神色又来回稀罕了几遍,才一副恋恋不舍的模样将地图塞回给吕不韦。
他口中道:“此物太珍贵了,太傅一定要收好。等到了咸阳献给国主,国主必定喜上眉梢,为太傅加官进爵。”
吕不韦一听秦子楚的话,觉得很是这么回事儿。
他心中有着说不出口的野心,日日观看摩挲这张地图,早已将地图完全记在脑中,就算把地图献给秦王,自己也能够在绘制一张同样的出来。
因此,与其将地图留在手中,不如将它卖出,换个好价钱!
吕不韦赶忙对秦子楚施了一礼:“多谢公子提醒。”
秦子楚极没心机似的笑了起来,扭头凑近吕不韦轻声说:“太子儿子众多,异人身为王孙在赵国为质听起来很是娇贵,可若是回了国,就完全淹没在一众兄弟之中显示不出特别来了。到时候太傅对我多加扶持才是。”
吕不韦听到秦子楚的话,心里更高兴。
秦子楚越是说明日后还需要他帮助,就越能够证明秦子楚自己没什么真本事,不能一脚将他踢开。
秦子楚之前特意提起的过往,马上被吕不韦自动归类成了秦子楚年轻紧张,怕一回国自己再去投资其他王孙,提前告诉自己不要生出二心。
吕不韦面上不显,心中着实快意。
自打吕不韦看清楚自己和秦子楚的地位差距之后,虽然明着歇了和秦子楚深入交往心思,可内心里出于纯男性的想法,他还是十分希望秦子楚事事依靠自己,完全离不开自己的。
因此,眼见秦子楚问都没问彰黎的去向,一面心中庆幸他对自己的信任,同时更害怕秦子楚回过头来与他算账。
吕不韦为此很是惶恐了一些日子。
此时时机正好,吕不韦赶忙对秦子楚表明心迹:“不韦蒙公子不弃,必为公子万死不辞。”
秦子楚握住吕不韦双手,认真说:“太傅千万要保重自己。太傅如何对待异人,异人必定百倍以报,让太傅的光耀门楣的期望成真。”
吕不韦心中更是感动,被秦子楚哄得完全不去深究他话中的意思了。
秦子楚趁机说:“车厢中着实有些气闷,太傅若是不冷,开开窗户让我透气好么?”
“公子觉得憋闷怎么不早说?”吕不韦说着赶忙为秦子楚敞开窗户.
眼见粉衫“女子”将吕不韦也迷得神魂颠倒,坐在后车的赵姬更是气得鼻子都要歪了。
17.出逃
“母亲你看看他们!他们两个竟然一起和那个贱人……”赵姬忍不住愤恨的嚷起来。
赵宋氏赶紧捂住她的嘴:“快住嘴,和公子有什么关系,哪有公子的身影呢?”
赵姬不依不饶的说:“就是没看到问题才大,公子肯定被她缠得都没力气起来了。”
“你怎么越说越下道了,就算公子想要什么人,你也不能管。快住嘴!”赵宋氏恨铁不成钢的念叨这女儿。
她自己苦过,更怕女儿触怒了丈夫得到自己同样的下场。
赵姬愤愤不平的瞪着前车,可在赵宋氏频频劝说之下,到底闭上了嘴。
她来回抚摸肚子的动作用力了不少,终于忍不住用力锤了肚子一下,疼得自己眼冒泪花。
秦子楚坐在前车之中,根本不会知道赵姬母女在说什么。
他和吕不韦一路不可能只是谈天说地的打发时间——这毕竟是在逃命,而不是参加相亲节目——可干坐着未免太过无趣,秦子楚脸上不由自主的留露出了些许痕迹。
吕不韦一见他如此,心情大好,赶忙从车厢的暗柜中抽出一卷竹简,献宝似的摆在秦子楚面前。
秦子楚接过吕不韦递来的竹简,眼神一亮,脸上立刻挂起笑容。
吕不韦眼神追着秦子楚,见他脸上的笑容,跟着翘高嘴角,马上坐回原位,兴致高昂的算起这一趟行商的收益。
一时之间,车厢中只剩下马车前进时哒哒的声响。
两个人虽然各自做着自己想要做的事情,吕不韦却觉得此时有一股说不出的默契萦绕在两人之间,让他心情越发欢快,连心中对旅程的担忧都消散不少。
吕不韦带着秦子楚一家不费吹灰之力就逃出邯郸城。
出城前,他甚至还神色淡然的与相熟的守卫士兵谈了几句,送上了不少银钱打点,走得更加顺风顺水。
出门在外的商人能攫取巨大的利益,除了低买高卖之外,还常常有走私的行径发生。
因此,一被吕不韦塞了满手的钱币,守卫的赵国士兵脸上挂着“我们都懂”的神情,根本没搜查吕不韦的马车车厢,直接摆手吆喝着把他们放出城门了!
公孙乾自打吕不韦家中小聚,带回府六、七个妖娆美艳的舞女,她们很娇媚、很痴缠。
公孙乾哪一个美人都舍不得让她们独守空闺,照顾来、照顾去,公孙乾就从金枪不倒变得铁杵磨成针。
短短两三个月,他已经从干瘦的身材变得像一具被榨干了油脂的活尸体,连下床都费力了。
舞女们对公孙乾使劲浑身解数不光是为了吕不韦给她们掏的金子,更是为了找个男人终身有靠。
一见到公孙乾这副一脚踩进棺材的模样,全都吓得花容失色,慌乱不已,甚至有几个胆大的干脆卷了公孙乾府中金银细软,随便勾搭一个年轻力壮的年轻男人逃跑了。
她们逃跑不要紧,偏偏公孙乾府中的管事是个较真的人,闹出这种丢人事情非但没代替公孙乾遮掩一二,反而干脆利落的直接报官去了!
官府的效率也挺高,飞快就把“劫掠公孙大夫府上财物”的舞女们抓回来了,顺道还通报消息给了公孙干的夫人。
这下子可捅了马蜂窝。
原本安心在娘家探亲的公孙夫人得到风声立刻气炸了肺,匆匆套马赶回家,直接打死剩余的舞女,解恨之后才终于想起公孙乾,匆匆赶回寝房看丈夫。
公孙乾这时候已经是出气多、进气少了。
可哪怕公孙乾这几个月玩的再痛快,妻子和他十几年夫妻,到底对他有着十分深厚的感情。
眼见公孙乾一副快死的模样,他夫人虽然气得不行,却还是红着眼眶照顾他,而公孙乾也十分争气,竟然把踩进鬼门关的的脚丫子又抽回来,逐渐好转了。
不仅如此,等到吕不韦向他告辞要离开邯郸城的时候,公孙乾甚至可以下床,借人搀扶着在路上来回走动。
因此,吕不韦一向他告辞,公孙乾没过几天就想起被他遗忘了好几个月的秦国王孙。
沉吟片刻,公孙乾低声对妻子说:“夫人,我有些担心这个秦王孙。秦王孙不是个有担当的人,可就算没担当,也不是个难伺候的,我看管他这些年来,从来没给我惹过麻烦。”
公孙乾夫人瞪了他一眼,冷哼道:“我看你是缺钱买酒买女人了。”
公孙乾立刻涎着脸皮笑起来,讨好的走到妻子身后,眼神闪烁出贪婪的神情。
他压低声音道:“吕不韦是个没见识的商人,当初故意接近我百般讨好,还当我不知道他是想认识秦王孙呢。秦国重用法家,一直排斥商贾,我看吕不韦是想要借赢异人的面子把生意做到秦国去。眼下他要离开赵国,说不定就是往秦国去。吕不韦肯定给赢异人留下不少金银。夫人,嘿嘿,这个……你也知道,我之前昏了头了,散出去不少家财。反正赢异人在我们赵国无依无靠的,想活命都需要我替他美言,索要点金银不是应该的么。”
公孙乾夫人沉吟片刻,有点迟疑的说:“这好么?赢异人到底是秦王孙,秦国势大,要是哪一天他回国了想起咱们这样轻慢的对待过他,那岂不是要大祸临头……”
公孙乾不当一回事的摆摆手,目露鄙视的一撇嘴,高声笑了起来。
笑声渐歇,他才重新开口道:“夫人有所不知,秦国都要打过来了,赢异人还能有什么依靠的。他马上就要被杀掉祭旗了!咱们不如趁着国主还没下令,赶紧把他身边的金银搜刮个一干二净,否则都要落入其他人手中了。”
公孙乾说完话,正想大笑却被妻子狠狠拧了一把,扭过头又要和她吵,却被妻子惨无人色的脸孔吓了跳,赶忙说:“夫人这是怎么了?”
公孙乾夫人紧紧掐着他的手背,抖如筛糠,磕磕巴巴的说:“不会又是白起那个恶鬼带兵来攻打邯郸吧?”
公孙乾听了这话脸上的血色跟着消退无踪,过了好半晌之后,强撑起笑容道:“钱财乃是身外之外,我、我现在就派人送些东西给异人公子,省得他住不习惯。”
公孙干的妻子听了公孙干的话,心中更是惧怕不已。
长平之战,白起一口气屠杀了赵国四十万降兵,当时的邯郸城内日日发丧、夜夜哭嚎,父哭子、妻哭夫、子哭父,回想起来身上还会令人不寒而栗。
哪怕赵国人人提起白起都恨不能生啖其肉,可心中的恐惧根本无法掩饰,真见到白起恐怕要吓得尿裤子。
“你这死鬼!你说你是不是总克扣异人公子的钱粮!咱们若是性命不保,都是被你害了啊!”公孙乾夫人完全抵抗不了白起带来的压力,声嘶力竭的哭嚎出声。
她扯着公孙乾衣领,狠狠抽打他的胸膛。
公孙乾也是满脸天塌下来的绝望神色,他沉默的任由妻子殴打,过了好半晌才哭丧着脸对下人吩咐道:“去,把家里值钱的东西都整理出来,过几日我亲自送到异人公子府中,下跪给他磕头认错。”
“不!”公孙乾夫人尖叫一声,扯住他的袖摆,神经兮兮的说,“我们等等,万一来的不是白起呢?万一廉颇大将军能抵挡得住呢?咱们等到时候再说。”
“到时候再说还有什么用!”公孙乾推开夫人,大喊一声。
公孙乾夫人爬起身,比他更大声的吼回去:“难道你现在把家底搬空都送给异人公子就有用了吗?你当他真傻看不出来你为什么要这样做啊!”
公孙乾被妻子喊得停住身体,夫妻两人抱在一起失声痛哭,就像是尚且不知道走到哪里的秦军已经攻破了邯郸城门。
夫妻两人相对垂泪,正在这时,管事走进房中轻声道:“大夫、夫人,门外有一名青衫女子求见,她自称绿翘,是吕大商人送给异人公子的贴身婢女。”
公孙乾对质子府中这个娇俏年轻的婢女还有些印象。
他原本心中有鬼,一听说秦子楚身边的侍女过来,更是吓得险些跌倒。
公孙乾稳住身子之后,浑身发抖的说:“让她进来……客客气气的请进来,不要怠慢了!”
“是,大夫。”管事什么都没问,转身就出门将绿翘带了进来。
公孙乾一见绿翘的模样,霎时惊讶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的上下扫着绿翘。
原本美丽的少女现在穿着一身破衣烂衫,头发虽然竭力梳理仍旧显得油腻肮脏,脚上连双鞋都没有,看着极为落魄。
公孙乾不由得站起身,他皱眉走到绿翘面前,低声询问:“你这是怎么回事?质子府中有人怠慢公子了?”
绿翘脸上立刻滚落两行热泪,在她脏污的脸上洗刷出两条灰黑色的痕迹。
少女捂着自己微凸的肚子,哽咽道:“赵大夫,还请您快些去寻找公子吧,他、他被吕大商人私下撺掇着逃出邯郸城了。”
“什么?!!”公孙乾这下彻底傻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