言末的睡眠一向浅得很,这么大的动静都吵不醒除了人已经死了就只有被下迷药这一种可能了。如果他没有猜错的话,眼前的言晓壳子里已经不是那个活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的男孩子了。
因为言晓的眼睛里头,对着言末只有濡慕和尊敬,那种纯粹的对长者对父亲的敬爱,眼前的这个人眼神却复杂得像一潭浊水,看着言末的神情也隐隐带着扭曲。
前一世的梁君策从不敬畏鬼神,他也不曾相信过这种东西的存在。但有了前一世的记忆之后,他也开始接受灵魂是存在的思想。
就算没有地狱、没有阎王、没有那传闻的孟婆汤,更无西方的天使和魔鬼,梁君策终究是对这些玄乎的东西有了些许敬畏之心。联想到这言家佣人们的反应,梁君策基本上可以断定,眼前的这一位,或许已经不算是个人了。
第六十六章
在言家那些佣人机械地重复着手中活的时候,言末在白茫茫的雾气里头行走,他身边黑色的一团是吸收了大量能量勉强维持自身形态的源零。在梁君策成功处理掉梁二叔可能造成的威胁之后,系统特有的提示音再一次响了起来。
“数据传输成功,任务完成度百分之百,乙方已达目标,返回交易页面……”
紧接着言末就失去了意识,再次从那具属于自己的躯体脱离了出来。他被允许有十分钟的停留时间,然后就那样眼睁睁地看着被他的突然晕倒吓到的言陵慌忙接住了他的身体。然后被原本无比虚弱的言晓给打晕,后者从前者的臂膀里接过了那具失去灵魂的身体。
当然,因为言末处于未死亡状态,身体还是温热的,有呼吸有心跳,只是毫无意识。
接下来是那些在言家服侍的忠心耿耿的佣人们遭了殃,言末甚至能够看到那些人身上冒出白色的光团漂浮到言晓的身体里……
短短的十分钟,言末也没能看到太多,便连着源零一块被送到了这团茫茫的白雾里头,除了他自个身上的颜色还有源零这团黑,他的眼前俱是一片苍白。周围安静得很,两个鬼魂像是踩在云端之上,没有谁的呼吸声也无其他任何声响。
但心脏却还是跳动着的,言末看向自己的胸口,仿佛能够看到那颗依旧鲜活着的心脏。可游魂是没有心跳的,也不会有影子、有重量。
这一场交易,原本就是为了让言末赢了赌约,哪怕明明轨迹是转向失败,轨迹也会被强行扭曲走到任务完成的这一条路上来。
怨灵在察觉到不对劲后便试图找出那个开始游戏的家伙的真实意图,但不幸的是,没等到他找到真相,可以维持他形态的能量就在不断地消失,言末陷入昏迷状态的瞬间他也被迫和言晓的身体脱离,身体的能量急剧流失,然后就失去了灵体的意识。
现在言末身边的怨灵也只是一团黑雾而已,因为外界停止抽走他的能量,勉强维持了黑雾的形态,但和那些佣人们没什么两样,只是个毫无意识的死物。
在白雾里走了大约两个小时,雾气越来越稀薄,一个类似监控室的房间,上头挂着的是各种大小的液晶屏,放着各个世界的录像。
那个和言末交易的男性生物裹在一个巨大的黑色斗篷里,坐在高高的沉香木椅上,椅子的旁边还有一个大垃圾桶,里头堆着各种废弃的纸质材料,还有一些透明的玻璃罐。
横在言末身前的是一张长木桌,只有一张羊皮卷放在上头,显得十分空荡。卷纸的质感极好,周身还散发着淡淡的光。言末低下头看了一眼,正是当初对方和他签定的协议,上面的甲乙方的名字已然变成了黑色,生效日期处还盖着一个红色的印章显示已生效。
裹在黑色斗篷里的生物袖口里伸出一只极其完美的手,随即言末的后背就多了把软椅,一股无形的力量摁着他的肩膀往下压,不是很用力的那种,所以并不让言末反感。
“这一次的赌约是我赢了,既然如此,你为什么要把我又弄到这个地方来?”言末的语气已经尽力平静了,但还是能听出他竭力压抑的不满。
对方身上散发的压迫感叫言末也无法抵抗,尽管肩上没了那股力,他也仍旧觉得身上有千斤重,如果鬼魂也能出汗的话,此时此刻他的全身都得被冷汗浸个透。
看着言末强撑的样子,对方终于把恶趣味收敛了一下,让言末能够端端正正地坐在那把椅子上头。
略带沙哑的男性嗓音,说不上多么动听,偏偏对人而言充满了诱惑力。这或许是因为对方并非人类,所以连着声音也带上了能够让人着迷的魔力。
“如果我说你赢了这赌约就作废呢。”这声音里头带上了满满的恶意,那张带有魔力的羊皮卷也被幽蓝色的火焰烧了精光。
言末的模样一下子变得极为难看,他在人类时的状态本是面色红润的,如今成了魂魄模样也和有实体时并无两样,此刻却透着青白,像个真正的鬼。
他并不是什么认命的人,但面对绝对强大的对手他也不作徒劳的挣扎,毕竟在对方的地盘上,说多了反而可能会更惨。
言末的性子偏向稳健性,偶尔也会勇于尝试,在旁人看来他那些冒险的举动全都是他深思熟虑后的决定,而眼前的黑斗篷已经超出了他可以算计的范围。
他完全有理由相信对方能够知晓他心里在想什么东西,他也不相信对方会像个正人君子一样不动用半点不入流的手段,况且对方还抱了毁约的心思,更加说明后者并非善类。
所以言末只是坐在那里,十分冷静地开口:“所以呢,现在你想要干什么?把我的灵魂收走,做一个任你驱使的木偶吗?”
“当然不!”几乎是言末话音刚落,对方就开了口,语气无比坚定,教言末脸上也露了几分惊异。
缩在黑袍子里的手又伸出一截指了指那个在椅子旁边放着的垃圾篓。
略带得意的男性嗓音用一种不徐不缓的速度炫耀着自己的功绩:“你知道吗,这垃圾篓里的都是那些淘汰者的资料,在你之前的六个人都被我揉碎了,关在了这些瓶子里头。因为他们都是错误,包括他们的管理者,一起留在了这垃圾篓里。”
凝视着言末的脸,藏在黑斗篷下的容颜因为激动的神情看上去简直闪闪发亮。
顺着对方手指指着的方向言末又把视线放到了墙壁上挂着的液晶屏上,那上面都是言末经历过的几个世界,还有些是他不知道的世界。
里头播放着主角们努力完成任务的画面,但是每一次那些人物都是任务失败,然后被强制的返回,或者是跟着那些世界一起毁灭。
“只有你是唯一成功的,虽然出了点小意外,但我完全可以确定你就是我要找的那个人!”黑斗篷语气变得十分激动,甚至脱离了椅子,站了起来。
他的斗篷虽然十分宽大,却还是有一缕发丝调皮地蹿了出来,非常纯粹的黑色,发质也很好。
言末漫不经心地想着,仿佛面前站着的不是能够决定他消亡的魔鬼,而是他那善于捣蛋的坏心眼儿子。
他几乎已经被对方弄得毫无脾气了,这么长的时间过去,死亡的滋味也不是没尝过,当初他不过是为了一个执念加上想要脱离游魂的状态才答应了这个十分荒谬的赌约,若是对方真把他的意识给毁了何尝不是另一种的解脱。
至于言陵和梁君策会不会为了他的长眠不醒而伤心那已经不是他所能够顾及的事情。
只是对方实在是太激动,激动到言末也忍不住好奇起来,这个充满恶意的魔鬼究竟想找个什么东西,又为什么要说,他才是那个真正要找的对象。
不过很快他就明白了为什么,因为对方把斗篷摘了下来,露出了一张十分俊美的脸,一张他无比熟悉却也陌生的,男人的脸。
第六十七章
无因不能生果,有果必有其因。唯有因无缘不能生果,因缘俱足必然生果。环环相扣,相互影响,如力的转化,转换不息,循环是世界的根本。
所谓有因必有果,而这果偏偏又导致了因,结果陷入死循环中,再也无法终止。了解了事实真相的言末把脸埋进手心,只觉得满心讽刺。
大量的记忆随着对方的讲述疯狂地涌入言末的脑海里,那个属于镜子的世界,还有人鱼的小时候后的那段时间,或者是那个患有人格分裂的苏鸠,其实是在言末和他们见面之前就已经相识了,言末还在对方的生命里头扮演了颇为重要的角色。
不过他用的既不是现在这张脸,也不是这个名字,因为他失忆了。
非常狗血的梗,但事实如此。当时的他没有系统分配的任务,也没有任何的目标,只是因为失去了自己的记忆然后漫无目的地走下去。
无论是哪个世界,。每一次他死了又会在另一个世界醒过来,然后很快地适应新世界的生活,刚开始的时候他是很胆小的,因为害怕被发现自己的不一样,便按照人们眼中的规则扮演着最为模范的丈夫、父亲、儿子或者情人。
若是老死生命也只是比那些世界常人的平均寿命略长一点,但多数时候他总是因为某些意外早早地逝去,然后在那个世界的历史上留下或轻或重的一笔。
但是到后来他开始厌倦这种扮演了,因为他从来没有觉得这样的形象有般丝毫意义,血管中流动的液体也开始变冷。连带着整颗心都被裹在厚厚的堡垒中,谁都攻不破,猜不透。
在那段尤为漫长的时光里,他记不起自己是谁,只记得自己曾经是个人,也并不生活在这里。然后披着不同的皮子,招惹了一个又一个的人,这其中就包括了某些对世界影响极大的人物。
因为厌倦了改变,那个无所追求的旅行者开始有了固定的容貌,固定的名字。当然一开始固定的并不是言末这个名字,而是某个世界一个道士取的湮没。
那个时候他是个白白嫩嫩的婴儿,睁着眼躺在白花花的头盖骨上咯咯的笑着,一个妖魔生的孩子偏偏却是个人类的形态。那场妖魔之战极其的惨烈,战场上被鲜血浸透,被森森的白骨覆盖。
血液干涸后的土地变成了乌黑的颜色,看上去是凡人眼里难得的良田可实际上却是寸草不生神也不愿靠近的幽怨之地。
那个世界大概是他经历过最为独特的世界,因为有神魔的存在,也有仙、妖还有最为弱小的凡人。
当时收养他的男人是人界和天界连接轨道上的领头者,据说是天界的上仙,庇护着人类却又高贵而不可侵犯。
当然在当时的言末眼里对方不过是个爱穿着白袍的道士而已,美则美矣,可惜性子太过冰冷并不受他的喜爱,除了对方给他取的这个名字。
在那些凡人眼中的仙人,也就是那个男人地盘上的一堆修仙者眼里,言末是他们中第二高贵的人,尽管他是仙尊从战场上抱来的婴儿,是个不祥之物。只要他是仙尊唯一的弟子,那就会是道观未来的掌门人,他们可望不可即的对象。
言末记不得那个地方叫什么了,也就暂且用道观这么称呼它。在那个道观里头他学到了很多的东西,但是最后还是忍不住开始厌倦了,他想要借助死亡找回新鲜感,但是却头一次失败了。
自杀的人死后是要进入十八层地狱的,何况人类贪生,只恨不得长寿,哪里会想要去死。因此在言末还没有厌倦之前,那位所谓的上仙就给他下了共生咒,只要他不死,言末这个做徒弟的就不会死。
而对方实在是强大,言末记忆里头可以拿来折磨人弄死人的东西对这个神仙是毫无用处的,这使得当时被叫做湮没的男人十分的恼怒。
在最后,这个众人口中的不祥子,太清上仙唯一收的徒弟终于是应了那句欺师灭祖的预言,做出些以下犯上大逆不道的事来。
是的,他记起来了,那个给了他名字的男人有个和那座山一样的名字,而道观里的修仙者和凡间子弟都恭敬地称他为太清上仙。
这个一手把言末养大的男人,是他的师父,也是言末到那时为止的旅程里头第一个男人,他上过的,第一个男人。
是的,不管是在什么时候,在太清之前他虽然也做过别人的丈夫,别人的情人,也接触了不少断袖龙阳的货色。清醒寡欲的苦行僧也好,风流不羁的浪子也罢。
不管是他的妻子,还是那些露水姻缘,他与之欢好的对象无一例外全是女人。
太清是第一个,也是那个世界的最后一个。那个世界的思想还是颇为传统的,尽管修仙者因为寿命的缘故,对待世俗的礼法并不大注重,却是十分看重尊师重道,上下之分的。
当时湮没的行为已经完全可以称得上是逆天了,而太清完全有理由把这个以下犯上的徒弟以极刑处死。令其灰飞烟灭。
这是那个世界共生术的缺点,施行术法的人随时都能够取消两者间的联系,而他对对方的伤害并不会影响自身的寿命,一个看起来很占便宜的术法,偏偏轻易就约束了言末的自由。
没有吩咐那些侍者和跟着他一块下来的仙婢是不敢进入仙尊的居室的,实际上除了湮没这一个,没人能够随意地出入太清仙尊在这屋子里布下的结界的。
那场情事结束的第二日清晨,等着被弄死的言末就披着对方的长袍坐在床沿等着对方醒过来,少年的衣裳松松散散地系着,裸着的胸膛如玉石般光洁,他只有后背留了些粉色的印子,还是因为对方太过疼痛才在那上面留了些许痕迹。
而承受的那一方样子显然比他凄惨很多,身上都是青青紫紫的印子,发丝凌乱。那张很少表情波动的脸因为痛苦还微微的扭曲,床上还沾染了点点的红色,像是雪地上绽开的朵朵红梅,可惜言末却并不欣赏。
言末还记得那个时候自己的心情,非常的愉悦,非常的激动,就等着对方醒过来恼羞之下把自己给弄死。然后他就能离开这个十分无味的地方到新的世界去。
就算他这个师父对他再好,这样被冒犯也是会极端地愤怒吧,欺师灭祖,有违天伦。何况平日里太清只是和他有浅浅的师徒之谊。
但是令可怜的湮没失望的是,对方并没有,而是用了清洁的术法把这一片狼藉弄得干干净净。那些青青紫紫的印子也很快退了下去,除了让冒犯自己的孽徒出去之外,什么都没有。
那个结界还是没有限制湮没的出入,而因为恼恨,当时的他和那个高高在上的仙者还发生了不止一次的关系。
就像是那些修仙者说的,湮没这个从修罗战场上诞生的妖物,注定了不可能成仙,哪怕是太清花上再多的心血,也不能改变一个妖物的本性。
原本不染凡尘的上仙被自己的徒儿拉入这乱仑的地狱里来,失了那份高高在上,变成了陷入情爱的凡夫俗子。虽然明知道这是不对的,却还是忍不住沉沦,变得偏执而扭曲。
可是就算他花了再多的努力,那个把他从高高的云端拉下来的人还是如愿以偿的消失在了这个世界,让好好的一个上仙成了疯子。
“你记起来多少的东西呢?”脱掉了斗篷的魔物有着一张和他的身份一点也不相符的清冷容颜。声音也变得和言末记忆里的那个人一模一样。
人类的执念已是尤为可怕,何况是那个被奉为上仙的太清。
在逃出了那个世界之后的湮没再一次丢失了所有的记忆,隐藏了自己所有的信息,成了真正的言末。一个没有任何神魔鬼怪的言家二老千辛万苦求来的儿子。
这个时候的他性子介于言家二老那种富有人情味和湮没的没心没肺之间,最多也只是会让人觉得这孩子天性凉薄,而不是那种近乎妖魔化的残忍。
尽管从一开始,被太清养大的湮没也只是个什么也不懂的普通人而已。言末坐在那把椅子上,终究发出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然后开口问道:“我经历的这几个世界,你又在里头扮演了什么角色?”
对方凝视着男人乌沉的瞳,眼里有着些许惊异:“你怎么知道我也在这里头?”问出来他随即又改了口你,一脸欣慰到:“也对,你一向聪明,自然不可能到现在还没察觉到不对劲。”
太清上仙疯了,为了个孽徒把自己给赔了进去。这是在上仙堕入魔道之后人们发出的惋惜,原本仙雾缭绕的太清山变成了人人避而远之的魔窟,那些可怜的修道者要么和上仙一起堕落要么被大魔头弄得魂飞魄散永不超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