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雅提斯的视线落到灌木旁边,那抹明媚的淡金色即使在沉闷的空气中也无法被忽视。伊里亚希站在父亲的棺木旁边,一身黑衣上没有任何装饰。少年低着头,襟前一朵白色玫瑰笼罩在斜射而下的阳光里,露珠隐隐反射晶莹的光。
接着提雅提斯看到了站在高台上的洛丽安提斯。女巫师的融金色长发被挽成发髻,露出完整的面容和颈线。耳旁落下几缕没能挽上发髻的鬓发,微微有些卷。黑色的长裙后面带着不算很长的拖尾,裙摆没有花纹,出席正式场合佩戴的首饰也全数摘下,只留下胸口别的一枚徽章。不止提雅提斯,所有的巫师都认识那枚徽章。多年前,红衣长老正佩戴着同一枚徽章,为还是少年的银发学徒冠上星辰之名。
那实在是太久远了,细细想来提雅提斯不禁有些失神。
低沉的钟声打断了提雅提斯的回忆。钟声一共敲了六下,大钟两下,小钟四下。大钟一下代表十年,小钟一下一度春秋。六下钟声浓缩了国王二十四年的执政生涯,就像历史在记录时,也只会用轻描淡写的一句话对一个人的一生一带而过。
之后是巫师长面向神灵的祷告。古语的声音抑扬顿挫,在安静的殿堂里带起些微回声,仿佛清澈的梵音——
“司生死、司喜乐、司疾病与健康、司诗歌与绘画的诸神,请站在永生的彼岸,倾听一群虔诚的子民对他们君王的最后祝福——
“我们祝福他的崭新与纯净,在凡尘之中做了二十四年人类的王者,此刻他又是神的儿子。
“我们铭记他的功德与荣耀,他锋利的剑锋指引了自由与和平,此刻所有的荣耀再次收归掌中。”
台上的巫师长祷告的同时,神殿两旁合唱团的孩子们开始吟唱古老的旋律。优美空灵的旋律仿佛夜莺的歌声,让身临其境的人们心底油然而生一种灵魂被洗涤干净的幻觉,仿佛那阳光涌泻而进之处,便是神国的大门。
提雅提斯的目光无波无澜,看着洛丽安,就像要刻意铭记什么。即使她此刻正说着那些神圣的词句,提雅提斯仍然无法将这个女人和圣洁二字重叠。已经记不清什么时候开始,她早已和黑夜一般的气息融为了一体,看不清、摸不透。白色和黑色是两种极端的颜色,然而它们都代表掩饰。掩饰了太多东西的人,注定和圣洁无垢无缘。
提雅提斯心不在焉地听着若即若离的歌声和祷词,心里却在盘算另一件事情。不知不觉洛丽安的祷告到了尽头,四周低回的歌声忽然变得轻盈,盘旋而上,人们的眼中,似乎正是那清澈的乐律正托着微笑的灵魂升上天穹。
安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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葬礼的后半部分是棺木的下葬。这个环节只有皇族才能参加,提雅提斯和其他“无关人等”便纷纷离开了。
而史书上,只会简单地记上:赛亚提斯纪年424年,第十三任国王驾崩。
然后,国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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举国上下哀戚一片。商店挂上黑旗,酒馆放下窗帘,暂停出售烈酒,娱乐场所的打烊时间提前,马车车窗上的布帘也换成暗色。提雅提斯穿着一身浅灰色的便装,坐在一辆平民马车里,座位不舒服,车子也摇摇晃晃快慢不定,不过他似乎不是很在意。
他伸手撩开黑色布帘的一角,街上一片萧条,行人都少了很多。出来也没事做,人们都待在家里了。这时,马车忽然停下,车厢摇晃了两下也静止不动,接着就听见车夫下车的声音。提雅提斯放下布帘,拉开车门,走下车子。
“中午啦,现在离伊斯诺城还且有一阵路要走,倒不如您也先去吃顿午饭吧。马也要喂完了再上路才好。”车夫一边活动着有点僵硬的筋骨,一边大咧咧地说。提雅提斯点点头,走进街边一家店。一边走,一边回头说:“不介意的话,一起吃吧。”车夫高兴地应了一声,在那家的马棚里拴好马,也走进店门。
午饭只点了几个简单的菜。口味十分清淡,食材也远不如提雅提斯平时吃到的上乘,也就并没吃很多。倒是那个赶车的老实人吃得挺高兴,一边用刀切盘子里的肉片,一边随口和提雅提斯闲聊道:“恕我冒昧,先生,现在并不是宗教节日,您到伊斯诺那里去干什么呢?要是在王城待的太闷的话,也该到南方去消遣才对呀。”
提雅提斯刚才一直端着柠檬水偏头看着外边,听他这么一说回过头来,微笑道:“也不是为了风景,我是去拜访朋友的。”想了想,又说,“说起来,你刚刚说的‘到南方消遣’是怎么回事?现在全国都应该是这幅光景才对啊。”
车夫连连摆手:“才不是。南方,尤其是南方滨海那一带,这会儿才尤其嚣张。那帮地方官们是看准了王子还没成年这个空子,全力要顶他们自己的领主上台,好琢磨着以后过好日子呢。现在明目张胆地不遵守丧期的条令,简直就是向王城挑衅。”
“诶?这倒是真没听说呢。”提雅提斯来了兴致,“滨海的领主是鸢尾公爵慕洛德吧,是现在除了王子以外还有继承权的三家贵族之一,看起来很得人心呢。”
“可不是。现在很多人都在聊这些事情呢,连我这个平时对政治根本不关心的人,都知道得有鼻子有眼。”车夫憨厚地笑了笑,看了看天色,说,“走吧,再晚的话您就没法在天黑之前赶到伊斯诺了。”
提雅提斯点点头,和车夫分别付了各自的帐,一前一后走出了店门。
到了伊斯诺的时候果然天色已晚。提雅提斯下车付钱,告别车夫,一个人走进城去。伊斯诺是赛亚提斯帝国的陪都,如果说王城塞浦路斯是政治和经济的中心,伊斯诺就是宗教气息最浓郁的净土。虔诚的人们都相信,伊斯诺城是献给太阳神撒兰伊斯的城池,城内外大大小小的太阳神殿自然不必多说;除此之外,其他神祗的神殿和祭坛也是不计其数。不大的城池,被星星点点的神庙和祭坛众星捧月一般包围。每年的六到九月是宗教节日的集中期,伊斯诺城几乎成了不夜城,没日没夜地与诸神狂欢。
伊斯诺城还是战略要地。作为陪都,伊斯诺位于主神之城塞浦路斯东面,更接近海岸线,也担任着商业通道和防御堡垒的双重作用。
提雅提斯接受了照例的检查以后,走进了高大的白色城门。伊斯诺城少有其它城市纵横交错的窄街,街道宽敞,建筑大方,几乎找不到任何阴暗潮湿肮脏的地方。也许是受周围宗教建筑的影响,街道两旁的建筑风格也偏向华丽而肃穆的风格。
他在街上走了一阵,左右不时出现一个个吊着花篮的精致招牌。走到一个招牌前他忽然停了下来,透过窗子往里看了看,然后走了进去。店门上方,吊着一只装满深红色玫瑰的花篮。花篮上方是纯黑的招牌,没有字。
里面是一家小酒馆,楼上是客房。因为处在丧期,所有的烈酒都停止了供应,客人也少了很多,一排冷清。只有几个人零零星星坐在各个角落,桌上摆着半杯柠檬水或者凉透了的咖啡,安静地看着书或报纸。
提雅提斯进门,径直往里走去。一直走到最里面,他停在一位客人面前。那位客人抬起头,看见他,似乎没有被打扰的埋怨,反倒是微微笑了一下,示意提雅提斯坐下。后者倒也不客气,在他对面落座,也不说话,就单手支着下巴看着男人的书脊。
半晌,还是看书的男人放下了书,抬起头,开口道:“先生,你就那么确定你没找错人?”
银发青年瞟了瞟他,皮笑肉不笑:“戾气收敛了,外表看去也温和不少,不过这想骗人还不大够——殿下,这次你的名字是什么?”
男子微微愣了一下,随后苦笑道:“看来我的伪装并没有想象得成功呢。”
“人变了心变不了。”面无表情地回答,挑起一边眉毛。
然而眼前的人实际上还是让他吃惊不少的。黑色的短发是没太大变化,不过那双眼睛已不似深潭般幽暗,而是温和透亮的苍穹,足够欺骗每一个不熟悉他的人。
不过,那又怎么样。这么想着,又恢复之前的心境,很多人都会这样的障眼法呢。
“国王去世了。”提雅提斯略微垂下眼睛,让视线落在桌沿而非男子的脸上,“医生检查的结果是由于晚年患病,几个月来体质的虚寒加剧了病情,最终因疾病死去。”
对面的男人点点头:“嗯,托你的福。”
提雅提斯想起几个月以前那张薄薄纸片上写得恶毒的方子,不予回应。记得当时刚告诉洛丽安这件事的时候,她还惊异于她之前并不知情。想起那时候她的表情,提雅提斯在心里冷哼,那已经是个彻底的弃子了。
“是啊。不过要是没有您的命令,我可做不来这么惊天动地的事。”提雅提斯笑得温和有礼。黑发男子就权当夸奖接受。
“洛丽安呢?她最近怎么样?”黑发男子再次发问,仍然是温厚的口气。
提雅提斯沉默了很久,他不知道应该怎么回答。说洛丽安可能已经投靠了伊里亚希?说自己并没按照他的命令杀了她?说什么才是于人于己都是最安全的呢……?
飞快地抬了一下眼,他发现那眸苍穹正对着自己,连忙又躲闪开目光。又沉默了一阵以后,黑发男子似乎是了然一般,自圆其说:“好吧,我想她一定很好。”
“您接下来打算怎么做?”提雅提斯连忙找个台阶下,岔开话题。
这次换黑发男子不直接回答,他似乎是无意识地在桌子上敲打着凌乱的节奏,只是指尖一直朝着下方。“我明白了。”提雅提斯看了看他的手,大概揣摩到了一些意图。黑发男子听到这句话,似乎是很满意一般,从桌子上拿起一枚报纸折成的书签,夹在书里。“那今天就到这里吧。很高兴和你聊天,这位先生。”说完准备起身,却被提雅提斯叫住。
“夏加。”
黑发男子愣了愣。提雅提斯直呼了他的名字,而且没加任何称呼。“嗯。”
提雅提斯抬起头,让自己的目光和黑发男子对视,努力遏制着向你要逃避的欲望:“请你放过洛丽安提斯。”
——我恳求您,放过我们。
两个声音在夏加的脑海中重合。他忽然玩味地笑了,又在椅子上坐正:“理由呢。”
提雅提斯张了张嘴,似乎说不出合适的话来。
是啊,理由是什么呢。明明当初是她亲口向夏加发誓,明明是她自己又背叛了夏加,无论是谁,面对这样的情况都不可能找到理由为她辩白。自己刚刚还在嘲笑她尴尬的处境,怎么又想着为她求情呢。
……是因为无法释怀吗。洛丽安,你以前当了我几年的好姐姐,如今我救你一条命,这就算两清了吗。
一定是这样的。
“真是一样的情景。”夏加似乎对他的回答也失了兴趣,“沉默。”
提雅提斯有些不解地抬头,然而他只是挥了挥手。“我答应你。”
“你能发誓吗。”提雅提斯刚说完这句话,就后悔了。果然,对面的人露出一脸诧异的表情。谁知,接下来他的一句话却是:
“我发誓。”再看去他的脸,早已恢复一副淡然的表情。
提雅提斯终于不再阻拦,夏加拿着书离开了小酒馆。提雅提斯看着他人影消失,忽然心底泛起一丝侥幸——洛丽安,如果你活下去了,你会感到痛苦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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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塞浦路斯的时候是早晨。他在伊斯诺又逗留了一个白天,临近黄昏的时候才叫了一辆夜间的马车,启程回王城。夜路走得慢,走了一夜才到达。
国丧已至第四天,城邦里恢复了些生机,个别的店家甚至把黑旗也摘了下来。然而王宫里仍然寂静得可怕。提雅提斯没资格从正门进入,只得从很偏僻的花园角门走进庞大的建筑群。往宅邸走的途中,似乎是瞥见余光里一抹金色影子。但并没有跟上他的脚步。
顺序错乱了…将就一下><
9、Chapter08
战线果然在守备军的策划之中,收缩到了伊斯诺城以东、平原的边缘处。夏加则一直不紧不慢地追着,看似求胜心急,然而却始终和守备军保持着一百多米的距离。侵略军抵达伊斯诺城下的时候,城墙上的守备军却忽然收到了射进城墙来的带铜管的箭。
“谈判。”伊里亚希展开细细的纸条看完以后,面无表情地把它扔到了叶奈面前。薄薄的纸条在桌面上卷成松松垮垮的螺旋状,叶奈从桌面上拿起,展开看到一行优美的花体字母。看完以后捏成了一个纸团,笑了笑:“喜欢在捕猎之前先玩耍一阵,真是恶劣的天性。”
“那殿下的打算呢?”
“为什么不去?”伊里亚希把桌上的地图卷好放回架子上,“我这个哥哥,我早想见识了。叶奈,去准备一下谈判的事宜。并且联络夏加,确定时间地点。”
“是。”
“另外,那个纸团,扔了。”
“……是。”
最终,双方的谈判定在伊斯诺西南的一个小城镇举行。这对两方都公平。谈判当天,夏加和侵略军上层的领导们十分招摇地穿过了伊斯诺城区,似乎是唯恐谁不知道一般。洛丽安站在昏暗的小旅馆房间内,窗户开了一条缝,正好看见这群人从眼皮底下走过。她的双手不动声色地捏紧了什么。
啪地一声,窗户关上的声音在清晨的街道上格外突兀。
谈判一直到下午才结束。回到伊斯诺时,夏加堵住了随行军官们一肚子的话,让他们先回去,自己在他们之后一拐弯往郊区走去。
神庙正前方的行道上堆满了破破烂烂的堆积了一冬的落叶,铺地的石板只露出一小部分。两边种植的树林都落光了叶子,有些狰狞地挺着枝干。树与树之间的落叶比行道上堆积的更厚,没过了整个脚面。夏加深一脚浅一脚地从树林里斜穿过来,等到踩上神庙的台阶时靴子已经布满了灰尘。然而他毫不在意地走进大殿,任脚下抖落了一地的碎叶子和灰尘。
两旁诸神的大理石雕像已经有一阵没有擦拭,盖上了薄薄的一层灰尘。如果是夏天,大概还会结蜘蛛网。墙壁上的长明灯倒是还燃着,然而灯油已经所剩不多,估计很快就会燃尽。它们燃烧不到战争结束那一天了。
夏加的脚步声在神殿里带起轻微的回音。足音停止时,他的话恰到好处地响起来:“洛丽安,盖乌斯当年没告诉过你,巫师便衣登上神坛是对诸神的不敬吗?”
神殿最里面的高台上从刚才起一直雕塑一样立着的金发女子,此时终于转过身来。洛丽安的头发用丝巾系在脑后,服帖而收敛地垂下。深咖啡色的裙摆刚及膝盖,穿在里面的白色衬衫露出前襟和袖子,丝绢质地的领花在胸前松松地一层层垂下。她步下高台,鞋跟在大理石台阶上敲出清脆的声响。她走到夏加面前,面无表情地说:“两个星期之前,我就已经不再是赛亚提斯帝国的巫师了。”
夏加挑了挑眉毛。
“‘她将永远恪守誓言,忠诚于陛下和他的子民’,”洛丽安模仿着当年盖乌斯提斯的语调,声线清丽如月光,“而巫师洛丽安提斯违抗了金宫的命令,擅自离开王城。‘抗命就是不忠’,所以,我不再是巫师了。”
“抗命就是不忠。”夏加抬手摸了摸下巴,平日温润慈悲如同苍穹的眸子里,此刻正无声地结冰。“那违抗自己的誓言呢?”
洛丽安沉默,紫色的眸子里强装风平浪静,心里却没底;她是在赌夏加的底线。“请阁下随意处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