挥手。
“走吧,走吧。”
苏允亦垂首。
默然,良久。
走吗?
走。
缓缓抬头,缓缓站起了身。
“多谢。”
是这样两个字。
亓珃笑了下,很好。
招手示意。尹老伯走来递给苏允一个准备好的背囊,他自己则背起了一个大竹篓。
“拜别少君。”
老人躬身行礼时,苏允顿了一下,而后双膝跪倒在地。
“拜别君上。”
这是君臣大礼,也是他认定的他们最后的关系。
亓珃静静看着他。看着他转身,离去,走远,没有回头再看一眼。
也许,他早已不再留恋这里的一切。
也许。
人远去,目光追随到林尽头。
又是良久,收回目光。
桌上,杯空酒残。
走完这条路,喝完这坛酒。就别离。
从哪里开始,便从哪里结束。是不是也算得上一种完美?
苏允,如果有来生,你会不会改变心意,会不会为我留下?
苏允,其实……真的……舍不得你……
50.疼?
午后。
阳光薄如蝉翼,在眼前透明得不太真实。仰望,天蓝云淡,又是一个极好的秋日。
丹宫正殿的北面是辰华殿,王的寝殿。
戚玉臣的脚步已是很轻的了,但满院静谧,只闻足音。细细碎碎,自门前到阶下,自阶下到廊外。廊下立着二十来个宫人,望着戚玉臣一步步的走近,俱都满面愁容,不知如何是好。
"大总管。"
殿前领班太监乌笙率先跪倒,后面的小太监们早已战战兢兢,立马跟着伏地。
"怎么?"戚玉臣望了一眼他们手上盛着满满山珍海味的食盒,温和的问,"君上不满意这些菜式?"
乌笙熟悉戚玉臣的脾气,话说得再温和,笑容再和煦,倘若办不好差事,严惩起来绝不手软。他人长得好,性子温润如玉,对下人却是要求很高,赏罚分明,在这丹宫之中,即便是最得宠的公子,也要对这位大总管礼敬三分。
连日来,君上足不出寝殿,照顾君上起居三餐是他殿前领班太监的份内事,但显然,他已把差事办砸了。
胆战心惊的趴在冰凉的地上,乌笙声音都有些发抖:"不是。君上根本不让奴才们送饭进去。"
戚玉臣点点头,"起来吧,怪不得你们。君上最近心情欠佳。"挥挥手,声音仍是那么温和,"也别让这些孩子们在冷风里站着了。你也下去歇着吧,这里交给我。"
乌笙没想到自己失职竟能得到如此体贴窝心的话,感激得几乎就要流下泪来,连连叩首:“多谢大总管!多谢大总管。”
“去吧。”
戚玉臣来到门前时,侍卫长洛焰神情尴尬到不敢抬头,他手里的长戟挡住大门,也挡住了这位大总管欲跨入殿内的脚步。
“怎么?”还是那样和气温润的声音,洛焰紧张得掌心里都是汗,“连我都不能进去?”
“呃……这……这……”结结巴巴的,好容易才敢把那句话说出来,“君上说无论是谁,入殿者杀无赦。否则……否则就要了属下的脑袋。”
戚玉臣忍不住笑了,拍了拍侍卫长的肩,告诉他:“放心,我不会让你为难的。在你杀我之前,可否让我进去拜别君上?好歹也君臣一场。”
洛焰呆了一下,双膝一软“噗通”一声扑倒在地。
“大总管,属下不是这个意思……属下……大总管当然是不一样的……”
“好了好了。”戚玉臣弯腰扶了他一下,“起来吧,好歹也是御前三品的武官,怎么就能吓成这样了?别说出去丢了君上的脸面。”
戚玉臣推门而去时,洛焰还怔怔愣着,忽而的脸上就红热起来。大总管的手真软啊,他笑起来的样子真好看。
看见亓珃时,戚玉臣就笑不出来了。
从没见过这样的亓珃。就那么呆呆的坐在案前,不知看着手里的什么东西,那么失神的模样,看一眼就叫人恨不得把心都掏出来给他,只为博他展眉。
脚下碰到了什么,“叮叮当当”的响起来,明显打扰了陷入深思的人。
“滚!”
即便只是侧脸也看得出他被瞬间惹怒,头也不抬,吼出这个字时一片碎瓷被袖子掀抛而出。
尖利的棱角瞬息飞至,戚玉臣没躲,瓷片擦着眉梢而过,立刻在白玉般的脸上划下一道血痕。
从容不迫的矮身,跪倒,行礼。
“玉臣拜见君上。”
亓珃闻声倒是一愣,回头来就看到了他脸上长长的血口。
更一愣,“怎么是你?”
戚玉臣笑着答道:“君上说过入殿者杀无赦,所以玉臣临死前特来拜别君上。”
亓珃扯了扯唇角,还是没笑出来,“就跟你师傅学会了油腔滑调。”
“玉臣不敢。”俯首再拜,心里松了一口气,真怕他一直就那么失神呆滞的模样,还好,总算恢复了点儿心神。
抬手抹了下右颊,血已流到唇角,腥甜的味道。
“过来。”亓珃招手,待他走近,拉在身畔坐下,抬起他的下颚迎着窗外洒入的阳光细看,“疼?”
疼。
戚玉臣微笑着摇头:“不疼。”
什么时候,他竟也懂得关心人了?是什么样的磨难,让这个自幼被宠溺萦绕,从不屑与任何人亲近的少年也懂得体会他人的心情?心一紧,隐隐作痛。
“怎么可能不疼?”亓珃皱眉,抽出一方宫帕按住仍在渗出血珠的伤口,“留下疤痕可不好。来人……”
“君上是想召御医来?”戚玉臣笑道,“不用了。君上一直不肯吃饭的话,玉臣也不敢去见师傅,留下道疤说不定还能使使苦肉计。”
“胡扯。”亓珃撇了他一眼,随手扔掉沾了血的帕子,“跟你师傅一样难缠。”
愣愣又是出神,半晌叹了口气,“没胃口。”
“那些千篇一律的宫廷菜式当然让人没胃口。玉臣亲自下厨为君上做几个小菜来开胃,如何?”
亓珃就是不想吃东西。但那副和煦殷切如春阳的笑容太难拒绝,只得无奈的点头,“好吧。”
51.我不懂
戚玉臣的厨艺比白玉延还略胜一筹,先王在世时也曾赞不绝口。当那几道精致绝伦的菜肴盛在托盘上被端进寝殿,一路飘散的香气,引得无数宫人侍卫垂涎三尺。
喝了小半碗汤之后,亓珃就不肯动筷子了。那时候戚玉臣的伤口也刚好被御医处理完毕,抹上疗效极快的创伤膏,不仔细看的话,已几乎没什么痕迹。
戚玉臣走回桌前。亓珃托着下巴盯着眼前的碗碟出神。饭根本就没动过,菜还夹在筷子上。
“君无戏言,君上怎么诓玉臣呢?”
亓珃回过神,无精打采的用汤勺拨了下饭碗,挑了几粒晶莹饱满的米粒吞下。
“玉臣……”低着头,声音也闷闷的,是欲言又止的光景。
“嗯,君上?”
戚玉臣自然知道他想问什么,但,没法说。
“玉臣。”亓珃抬起头,看他,像是终于下了决心。
“他……”仍是想问也不敢问的,犹豫着开了口,“他……到哪里了?”
“莳城。”
戚玉臣极快的回答。
苏允的行踪每隔一个时辰就会有专人回报,他的一言一行,一举一动都尽在丹宫的掌握之中。
“莳城……”
亓珃又垂下头去,喃喃的重复。
“从莳城的码头登舟,过一道关防就可到浦国了。”戚玉臣补充道。不太忍心说出真相,但,不说就好吗?
“他……没有停留吗?”
戚玉臣摇了摇头。亓珃垂着脸,根本看不见。但答案并不需要他来说明。
等了很久,亓珃没再说什么。脸深埋入臂弯中,不知道那上面有着什么样的表情。
到底是什么样的人能让他不能割舍到如此地步?到了此刻,戚玉臣仍旧想不明白。苏允的人他也见过了,除了那副绝世的容貌之外,他的气质品性并非亓珃所喜的那一种啊。
试探的,戚玉臣问:“君上,其实我可以派人把他拦下……”
“不。”
极快的打断,几乎没有犹豫停顿,这叫戚玉臣震惊了。
这么想得到他,不断追踪他的行迹,他本以为亓珃肯定会在最后下令留人,却没想到……
“让他走吧。”
多年追随服侍,以为很了解这个人。却原来,并不。
要得到一个人,对于亓珃来说,能有多难?
他放苏允,无非是要看看他到底有没有动过感情。现在,就算结果失望,但这个人又怎可轻易就放了去?
这不像是亓珃的所为。
“玉臣,你听到了没有?寡人说,放苏允走,不许为难他。”
亓珃又一次抬起头。失神的眼眸,口中却在下达异常清晰的命令。
“君上,玉臣不懂……”
亓珃失了神采的面容上慢慢浮现出一个微笑,微笑着比哭更令人心碎。
“你不懂什么?他的心不在,何必留他的人?勉强得来的,我不要。”
“君上……”
很久没试过流泪,戚玉臣以为自己再也不晓得泪水的滋味。当酸涩充斥眼眶时,他的人也震住了。
不仅要他的人,还要他的心吗?
这个人,果然是不一样的。
“玉臣,你过来。”
亓珃却没有哭,很小的时候开始他已不在别人面前流泪了。拉住戚玉臣的手,俯到他身上。
“抱我,好冷。”
泪水决堤而落,好在所有的下人都已屏退门外。戚玉臣来不及拭眼,双手环去,紧紧,紧紧的把瘦削的肩膀拥在臂弯之中。
“君上,别难过。君上,你还有玉臣。君上……”
虽然我不是那个最特别的人,虽然你不会在我面前流泪,但,我的眼泪却只为你流。
我会陪着你的,君上。
陪你哭,陪你笑,陪你到天荒地老,从一而终,矢志不变。
52.除非我爱你
记不得是第几天了,没再问他的消息,没再想他的脸。
亓珃盯着手里的药瓶发呆。
窗外是晨是昏,是艳阳高照,抑或细雨连绵,全都没了感觉。一睁眼便是这只小小的药瓶,看它,看它,看到困倦,而后睡着。
很普通的一个瓶子呢,细颈,大腹,一只手掌可以全部握住,质地冰凉的一只瓷瓶。
里面的药还没吃完,剩了最后一粒,不舍得吃掉。
这是苏允难得的温柔,也是他给他最大的希望。到如今,只剩下这最后一粒。
还是自己太贪心了。三年了,只是那么远远看着他,就很好了。明明知道他是这个世上最不可能爱上自己的人,明明就从未奢求过这份感情能够得到任何结果,为什么到头来还要如此失望伤心呢?
这段日子的相处,抱他,吻他,被他抱着入眠,被他激烈而疯狂的吻着……难道还不够吗?
很够了啊。
真的,很满足了。
戚玉臣每次进来,亓珃都在昏睡。细弱无声的呼吸,安详苍白的面容。生命在流逝,他一无所觉,安安静静的等待。
已很少吃得下东西,最近几天连水都不太喂得进去,戚玉臣知道他已完全没了求生的意志。
其实,无论多重的伤以师傅和自己的能耐都能救得回来,唯独救不回来一个一心求死的人。
那个人的心就真的如此重要吗?重要到没有了它,连生命都不值得留恋?
戚玉臣从未想到像亓珃这样的人会为情死心塌地到如斯程度。他本是个什么都不在乎的人啊,难道这次是动了真心了吗?还是仅仅因为第一次碰到了想得到而得不到的东西,挫败的沮丧让他误入歧途,越陷愈深了呢?
守候在床畔,又是整晚无眠,俊逸的玉容也憔悴下去。
黎明的曙光将寝殿唤醒,薄雾飘渺,有清淡的花香绕室弥散。
亓珃自沉沉梦中苏醒,眼皮很重,睁不开,却感觉得到有人用胳膊托起自己的头,唇上碰到坚硬的什么东西,大概是汤勺,因为有令人作呕的草药苦味刺进了鼻子。
“走开,我不喝药。”
声音很虚弱,手也没什么力气,喂药的人不知是没听见还是根本不理睬,继续将那根讨厌的汤勺塞进他的嘴巴。
“滚!”
亓珃怒了,是什么人敢这样大胆!蓄足了力将那人的手臂一推,恶狠狠道:“再不滚,寡人杀了你!”
“杀了我,你也要吃药。”
很冷的声音,熟悉又陌生,这世上没有第二个人敢用这样的冷的音色和这样强硬的字句对他说话。
亓珃震了下,不敢睁眼。
汤勺拨动的声音,苦涩的药味又钻进鼻孔中。勺子又一次塞入口中,舌苔尝到难以忍受的苦涩,不由皱紧了眉头,极力忍耐着抿进喉咙里。
床畔有人轻叹,如释重负的样子。
是戚玉臣的声音说道:“这里就交给苏大人了。吃了药可以再喂些清粥,如果想吃甜食,这里有燕窝雪莲羹。玉臣等就先退下了。”
“嗯。”
淡淡的回应。脚步声向殿外退出,室内一片安静。
亓珃慢慢轩动眼帘。
咫尺之遥,面前的这个人,是他吗?
真的是他吗?
深眸,俊脸,眉梢间似仍有风尘之色,发际中还夹杂了随风翻落的红叶。匆匆行色,连背囊都还未收拾,随手丢在了床前的地上。他望着他,云淡风轻的平静,似乎什么事都没发生,似乎他本就该在这里。
苏。允。
已好久不唤这个名字。
启唇,竟是哽咽。
唤不出来,在心底太深处,唤不出。
“不要说话,先把药喝完。”
在药碗中舀满一勺,放到唇下吹凉,而后才递到他的唇边。
不是在做梦吧?在梦里,也从未有过如此的情景。
“你……怎么会回来?”
如果他清醒,也许不该问这个问题。但实在太震惊了,以至变得糊涂。
“我不回来,你打算就这么饿死自己吗?”
这不是理由吧?
那么冷淡的表情,又不知是想还债还是心肠太好。又或许,是戚玉臣派人去拦截他,不知用了什么手段把他召回来。他晓得手下的这个能臣自有这个本事。
推开他的手,亓珃勉力坐直了身,连他的怀抱也不依靠。
笑了笑,淡淡的有点冷,像极了苏允的神情。
“反正是迟早的事,饿死痛死还不都一样?你又回来做什么?反正迟早要走,多留一日又有什么区别?”
“谁说我要走?”
苏允道,放下手里的药碗。伸手,在半空顿了一下,才抚上那苍白的脸颊。
自眉梢抚到眼睑,温暖的指腹将酥麻的触感带到下颚。他俯身来,在那两瓣失血的唇上轻轻印下一吻。
太震惊了,以至有如瞬间石化的雕像,一动也不能动。
“自己说过的话,你忘了吗?”
苏允温柔的微笑,温柔的凝视着他的眼。
“除非我爱你,否则,走。”
“苏允……”
温暖的拥抱阻止了不能置信的询问,他将他抱紧怀里,柔和的声音仿似风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