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廊尽处有一座竹亭,八角玲珑,四面透风。此时,亭子的四周已挂起了厚厚的帘幔,将深秋的寒意挡在了外面。亓珃斜躺在一张软塌里,浑身上下都裹着雪白的裘绒,只露出小小苍白的一张脸孔,精致的五官如冰雪雕砌成的一样。
“君上,苏大人来了。”
戚玉臣躬身回禀完,向侧退开一步,示意苏允上前,再向外挥手,将其余宫人一并斥退了,自己则留在离亓珃十步之遥,安静的侍立。
亓珃似在看着远处的什么出神,听到语声才回过神来。苏允走到榻前,亓珃伸手拉他坐下,微笑明媚如雨后秋阳。
“上次把你吵醒了,这次没敢进屋。睡得好不好?”
苏允习惯性的拥住靠进怀里来的身躯,裘绒温暖厚实,里面的身躯却瘦弱单薄。
“睡得很好。”不自觉的声音变得柔软,“这里太冷了,还是回寝殿去吧。”
“嗯。”亓珃顺从的点点头,靠在他肩头微微偏高了脸孔,目光不知落在了他身后的哪个地方。
心里蓦地触动——怎么又是这幅失神的模样?
这两日朝夕相处,总是能见到他这般呆呆的样子。对视时,他总是微笑,很舒心满足的那种。有时候转身去取东西,回头来时他的目光一直不曾离开过,笑意浅浅,含在深深的凝望里,叫人动容。
然后,见到最多的就是像现在这样的出神的神情。比如把他抱在怀里的时候,或者以为是睡着了,过了一阵再去看时,就是这样睁着眼,一眨不眨的,呆呆的看着某处。
他本有这世上最灵动醉人的眼眸,从未见过这种仿若凝滞的无神的目光,非常的不寻常。
“怎么了?”不由紧了紧手臂,把他抱得更贴近些。
“你看。”
亓珃指了指苏允的身后。回过头去,顺着手指的方向目光投在了竹楼后的远山前。
“是彩虹。”亓珃轻轻道。
雨后天晴,阳光普照。目光越过层林仰望,果然有一条彩虹如一座巨大的七彩长桥架在半空之中。水雾蒸腾,湿润的枫林颜色浓稠黯淡,远山苍翠亦是一片秋林水墨,只有这座彩虹桥,如此绚丽,如此灿烂,天地之间,唯此至美,让人一瞬屏息。
“很美,对吗?”亓珃轻弱的声音响在耳畔,“可惜,很快就要消失了。”
正如他自己的生命,绚烂夺目,万千宠爱,走到今天,也很快便会消逝无迹了。
心脏被什么刺中,疼,很疼,疼得苏允闭上了眼,不敢再去看那道刹那芳华,不忍亲眼看着它逐渐黯淡了容颜,幻成一片模糊的雾影,终究化为空蒙。
“苏允。”
低而深的一声唤传自胸口。有柔滑的指腹抚上苏允的面庞。那总是冰凉的掌心难得的有了些许暖意,捧住他的脸,如捧着世上至贵重的珍宝。
苏允睁开眼时便对上了那双漆黑的瞳子。难得的没有笑意,很认真的神态,灼灼的把他凝视。
“你真的不再怪我了吗?我原以为你这辈子都是恨我的。”很认真的,亓珃问道。
怪他吗?恨他吗?
苏允问自己。
没有理由不吧?
如果没有他,他的生活将会美满而幸福,也许没有高官厚禄,也许终身碌碌宦海沉浮,平凡但却正常。他并非一个贪图虚荣之人,做一方小吏也罢,只要心安理得造福百姓,与所爱携手白头,过上恬淡冲和的日子,反而更令人满足。
但三年前的竹楼邂逅,将本来美好的一切撕得粉粹。
苏允摇了摇头,望着亓珃,这样回答:“你已付出代价,不欠我什么了。”
亓珃看了他一刻,忽而笑了笑,无欢的笑容在唇边如雪瓣苍凉。
“只要我死了,你就会原谅我了,是吗?”
心痛加剧,那个“死”字是一把匕首,直插肺腑。
是的,无论再做什么,无论再喝多少苦药,他都会死。也许十天,也许半个月,最久也不会拖到月底。这是他最后的日子,彩虹终将消散。
苏允终于明白自己为何会突然对眼前这个少年不再存有恨意,甚至还那样在乎,也许不止心软那么简单。戚玉臣的要挟未必能够令他屈服,做那么多不堪启齿的事,演那样玷污清白辱没家门的戏码,即便拿父母的性命要挟,他宁死也未必肯。
但居然一一做下来,如此自然与心安。
如果这是一个人最后的一段日子,他愿意陪他;如果这是一个人最后的心愿,他愿意帮他实现。
陪他走完最后一段路,做什么都愿意。
他是真的这样想。
再一次摇了摇头,苏允微笑,扣指轻轻滑过亓珃的左颊:“胡思乱想什么?该吃药了,回寝宫吧?”
亓珃缓缓垂下头去,手自苏允的面庞滑下,抱住了他的脖颈。
“苏允,等我死了之后,如果再看到彩虹,你就想起我,好不好?”
感觉着他的依靠与依赖,苏允闭了目,环拥的手臂更紧了些,点头。
“好。”
轻轻如风过的声音在耳畔呢喃,小心翼翼的恳求:“再吻我一次,很深的那一种,好不好?”
“好。”
学着他捧他的脸一样,他也用掌心握住他的面庞,然后,吻下。
很深的那一种,跟上次一样,只不过,这一次是他主动。
舌翼交缠,他索取,他回应,脉脉温情,绵长深远,却又克制有礼,相敬如宾。
这是苏允的吻,沉稳,深厚,不温不火,却同样悱恻缠绵。
亓珃痴痴的望着面前这个男人。他总是给他带来意外的惊喜,上一次是,这一次也是。这一吻,何等深情,深情得让人忘了身在何时,身处何地,忘了身上的伤,心中的痛,忘了一切的一切,所有的所有……
苏允离开亓珃的唇时才发现亓珃是那样震撼的眼神在看自己。
心跳没来由的加快,“怎么?”他问,感觉到脸上的潮热。
亓珃忽而莞尔,恢复神采的美目极俏皮的冲他眨了眨。
“苏允,你学得很快呢!才第二次,技巧已经是这个。”翘起大拇指,亓珃笑得欢快。
脸必定是红了,连耳根都在发热。苏允别过头:“胡说什么!”
这样羞赧愠恼的神色何曾能在他的脸上出现?亓珃看得呆了呆,忍不住切切的笑起来。
苏允的脸更红了,推开了他想要站起来,却被一把拉住了。
“别走。”亓珃仰着脸望他,笑意仍挂在唇角,却已换了一副模样。
“苏允,这句话说过一次了,但是,除了这句话,还能说什么呢?”
眷恋而深情的,不舍而甘愿的。
“苏允,我现在……”
死而无憾。
最后这四个字被猝然俯身而下的一吻给截断了。
——请你,求你,不要再说那个字!
刺耳,刺心,他已受不了,脑中的念头还未划过,唇已吻了下去。
理智在消退,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如果一定要找个理由,那么他就是在努力安慰一个垂死的人罢了。没有其他杂念,没有多余的纠结。
第一次的疯狂,第二次的深情,这一吻来得更加突然和措手不及。两人都有片刻的迷惑和茫然,在唇齿触碰的刹那,心中涌起莫名的涌动。
最后一次了吧?
此生,今世。
两人都在问同样的问题。
熟悉的气息,熟悉的味道,水乳交融的默契与纠缠。
没有下一次了。苏允告诉自己。怀里的这个人,男人,是第一个吻了他,也是他第一个吻的人。
没有下一次了。亓珃明白。抱着他的这个人,男人,是第一个他想要,却要不到的人。
没有下一次了,这是最后一个吻。
疯狂与深情都只是过往的云烟。离别的凄清与死亡的永夜弥漫在唇齿舌尖。
爱得太迟,恨得太早,逝者的世界没有区别。
一切都已来不及。
吻后,留不下任何痕迹。
一吻,只愿瞬间永恒……
61.你知罪吗
通向内殿的门虚掩着,如果努力倾听,里面偶尔会传来些许轻声悄语,但大多数时候,两个人都很安静。
在做些什么呢?戚玉臣不由得会揣测。也许对于亓珃来说,只是静静的相拥已很满足。
像之前一样,近晚时分,亓珃喝了药沉沉睡去,殿门被从内推开,苏允快步走了出来,而后匆匆离去。
看着那个男人迅速消逝在门外的背影,戚玉臣的胸臆间便会有无名的怒火升腾。
这个男人!他居然跟逃一样的迫不及待的想要离开他!
戚玉臣无法想象,经过清晨的那一场深情拥吻之后,苏允为何还能如此冷漠?
如果是自己,如果那个人是自己的话,一定会日日夜夜的守着他,每一分每一秒,寸步不离的陪伴。
轻轻推开了殿门,几乎不发出一丝声响的悄然而入。
每天只有这个时候,他是属于他的。虽然是睡着了,虽然对于他的到来毫无知觉,但只要能够看着他,一个人不受任何干扰的独自的静静而恣意的看着他熟睡的容颜,心就已被装满,很好,很好了。
拂开垂地帐帘,向床畔轻迈的脚步骤然一顿。
“君上。”
戚玉臣呆了一呆,因为亓珃并没有像往常一样闭目熟睡,而是斜靠了一个大迎枕,黑幽的双眸清寒如夜空星子,正冷冷的看着他。
“跪下。”
开口吐出这两个字。声音不高,神色倨傲,威严冷冽。
这是亓珃惯有的模样,只是自从那个男人到来之后便很少见到了,一时之间,戚玉臣竟有些震惊。
依言跪倒在冰冷玉石地面之上,他俯身垂首:“君上……”
不像其他人那么怕他,但有时候被那样冰魄似的眸光凝着,也会心底生寒。这一次,鲜有的更不知该说些什么。
“你知罪吗?”亓珃冷冷问道。
戚玉臣一怔,知罪?
亓珃冷哼:“你对苏允做了些什么逼他回来?”
“君上……”
不是不相信这少年君主的睿智与洞彻力,只是不敢相信在重伤之下,浓情之中,他竟这么快就能够洞若观火,心如明镜。
“还记得寡人对你说过什么吗?”
叩首于地,戚玉臣已恢复了平静,恭谨的声音道:“君上说过,不要为难苏允,让他走。”
亓珃点头,“难为你还记得。寡人很难相信,白公能教出你这样的徒弟。”
“君上!”戚玉臣抬起头,语气有些着急了,“此事与师傅无关,都是玉臣一人所为!”
亓珃目凝寒水,冷眼下视,并不说话。
“君上应该知道,师傅不会允许玉臣做这样的事。师傅他……从未有一次违逆过先王的君令。”
——无论什么命令,什么事,师傅都会为先王做到。为你,我也一样。但是我是多么羡慕师傅,他是先王眼里最特别的那一个,而我却……
几步之遥,冷漠的君主缓缓点了下头,居高临下的目光没有一丝暖意。
总算还是相信他的。戚玉臣苦涩的笑了。
仰视,眼前的少年高高在上,容颜绝美芳华绝世。他,从来就是那雪山之巅最遥不可及的冰莲,何曾想到,在那样不染尘世烟火的脸上,也会有如此的泪与笑,快乐与痛苦。一直,一直都以为,这世上本就没有任何人能够打动他的心。
可是,他竟错了。
“你去吧。”亓珃冷淡的向外挥手,不屑再看他一眼。
“是。”
欺君违令对于宫里的内侍来说,是极刑重罪。虽然没有听到他亲口下令,但戚玉臣知道自己应该如何做。
跪直身,略略整理衣袍,弯腰,手撑于地,郑重叩首。
一拜,二拜,三拜。
“玉臣,拜别君上。”
没有谁,在犯下如此重罪之后还应该留在国主身边。他是贴身内臣之首,更不应该轻纵。
其实在下决定做这件事的时候,便已预料到有今日。
——无悔,无怨,即便只能给你片刻的快乐,那也是值得的。
戚玉臣叩拜完毕,抬起头来再看一眼咫尺之外的君主。
微笑,温润如昔。
——玉臣走了,保重,君上。
62.为什么不是你
“回来。”
躬身后退数步,转身正欲离开的时候,身后却传来亓珃的声音。
戚玉臣顺从的回头,依旧躬身:“君上,还有什么吩咐。”
“过来。”
淡淡的语气没有了先前的冷漠。
心中涟漪一圈圈荡起,虽然仍能保持平静的面容。走到床前,戚玉臣再次跪倒。
“靠近些。”
依言膝行数步,下颚一凉。
亓珃俯身过来,伸手勾起了戚玉臣的脸。
不过才几天功夫,原本英俊清润的面容憔悴得似换了一个人。亓珃知道他每天这个时候都会进来,只是远远的站着,一守就是大半夜。
从不要求什么,更不用说抱怨,这个人自从跟随了自己,就如影子一样,时时刻刻的陪伴,无怨无悔的做任何事。
为什么……不是你呢?
或者是冤死的王陵,或者是任何一个爱我对我好的人?
为什么不是你们呢?
眼前便浮现出苏允犹豫挣扎的眼神,只是那么一瞬,但已够了。没有想到像苏允这样的人,也能把这种戏码演得这样好,几乎就能骗过他了,几乎。
为什么……偏偏是他?
他是世上最不可能爱上一个男子的人,也是世上最不可能被打动被改变的人。
为什么爱的偏偏是他!
手上一紧,指甲陷入了血肉,在失血憔悴的脸上掐出一道浅痕。
“君上……”戚玉臣声音微颤,似能感应到他的痛苦,仰首望来的目光尽是关切心痛。
亓珃扬手,“啪”一声轻响,掌掴在他的脸上。
“这是惩罚。”冷淡开口,“下不为例。”
戚玉臣愣住了。
比起死罪,这个耳光实在算不上什么惩罚。
“下去吧。”
第二次斥退他,亓珃向后仰身,不再看他一眼。
“去好好睡一觉。明天,寡人有事吩咐你去做。”
君上……
“是。”强压下内心波涛起伏,只是这么平静的恭顺的应答。“玉臣告退。”
门开启后再关上,走出殿外,眼角的泪水终于忍不住轻坠而下。
“戚总管,你……”
戚玉臣一惊,赶忙低头抬袖拭去泪痕。
“洛焰?你怎么会在这里?
再抬头时,已恢复了惯有的从容温文之态。
年轻的侍卫被那对布满失眠的红丝却仍好看得要命的眼眸望着,局促而慌张的红了脸低下头。
“我……我来巡夜啊。”
“巡夜?”戚玉臣记得昨天也是他巡夜,即便他是侍卫长,宫里的规矩也不会连续两天由同一个人巡夜。
“是……是啊。”洛焰支吾道,“最近君上龙体欠安,还是由我亲自守着比较放心一些。”
这是理由吗?
戚玉臣动了下唇,却不想再追问下去。
“如果没有其他事,戚总管,我到外面去看看了。”
说完,也不等人回答,跟逃似的就匆忙忙向外走去。
又是一个痴人呢。
戚玉臣没来由的心中一暖。
明显他是为了他来的,只要看那羞涩红透的脸孔就知道。这样的人这样的情形遇到太多次了,从来都只是一笑而过,抑或看得上眼,一夜云雨后各道珍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