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巧的是,也是在这个秋天里,大魏境内的多个地区都迎来了粮食大丰收,这对百姓们来说,远比边境战事告捷更让他们欢欣鼓舞,所以皇帝也乐得不行,兴致勃勃地拍板做下了一个决定——“朕要去祭天!”
祭天?百官们目目相觑:难得啊,陛下居然自己提出要去祭天了……
话说祭祀天地、与上苍交流并祈求赐福,原就是号称“天子”的皇帝的重要职责之一,按照自古以来的习俗,冬至之日正是举行祭天的时候,每三年必有一次正祭,正祭必须由皇帝来主持;至于中间两年的冬至日,皇帝可以亲自祭天,也可以不祭,只委派祠官向皇天后土定时送上供奉即可。
而祭天的频率,便是判断一个皇帝对上天虔诚与否最直接、也最简单的方式了,虔诚的皇帝每年冬至都会亲自主持祭天,甚至在其它时候也要拜上几拜;至于不怎么虔诚的皇帝嘛,夏侯宣的老爹就是一个典型的例子了,或许是因为他是个“半路出家”的皇帝,本身总有种“非正统”的心虚感,所以他并不喜欢“跟上苍交流”,大约是在潜意识里就不认为上苍会赐福于自己,故而皇帝陛下宁愿去期待一群假道士能帮他炼出延年益寿的丹药……
回忆从前,皇帝陛下就连每三年一次的主持祭天都是被赶鸭子上架的,非要大臣们再三督请不可。而这一次,这一个秋天,大魏真的是诸事皆顺,所以皇帝蓦地起了兴致,决定要去感谢一下老天爷——既然皇帝有这样的“雅兴”,当然没有人会反对,众臣们都各司其职地筹备了起来。
时间继续往前奔跑,冬至日一晃眼就到了。一大清早,皇帝就率领百官早早出城,大家都饿着肚子,来到郊外的圜丘祭坛开始合祀天地:献酒祭祀的仪式非常繁复,一直进行到正午,皇帝还要亲自跳几下祭祀之舞……这样折腾下来,就是像齐靖安这样身强力壮的年轻人都觉得挺累的,更何况是皇帝他老人家?
手舞足蹈地跳了几下子,皇帝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心下暗暗觉得自己真不该一时兴起啊……
而且祭天到这里还没完呢,当皇帝停下来以后,祠官们便把祭祀所用的酒醴和牲肉都捧到了他的面前,接下来,作为祭天主持者的皇帝要亲自倒酒割肉,把祭品分给同来祭祀的宗室和臣子们,而后大家一起喝一杯,即“饮福”——直至众人都把福气给“喝”下去了以后,这次祭天才算是差不多了,大家也差不多可以回去了。
然而,就在众臣们把杯中酒一饮而尽,纷纷把视线凝注在皇帝身上、等着他老人家宣布祭天结束的时候,意外发生了——
“陛、陛下!”
在数百道骇然的目光中,刚喝了一杯酒下肚的皇帝陡然身体一僵,竟是直条条地扑倒在地!
场中顿时安静了下来,静得仿佛在场没一个活人。
而至下一刻,这祭台下方就“轰”地一下犹如炸开了一般,众臣纷纷朝前拥挤,都想看看皇帝到底怎么样了;原本守卫在四周的禁卫军们也都围拢了过来,但大家的心里都有些茫茫然,不知道该做些什么才好……
第七十七章:新君
“大家都不要乱!禁卫军快将当值的御医送到陛下身边,其他人都待在原地,不许妄动!”
便在众人都六神无主的时候,齐靖安霍然站了出来,高声发号施令,令众人下意识地顿住了脚步、也稍稍回过了神来,于是他们便纷纷让开了道路,使得御医能够快速赶到皇帝身边查看情况、施以医救;而禁卫军们也瞬时有了主心骨,军容整齐地围住祭台,阻止闲杂人等靠近。
徐丞相猛地回过头来,冷冷地瞥了齐靖安一眼,原本浑浊的一双老眼骤然暴出亮芒,就如刀尖一般锐利:很显然,驸马爷这是抢了他老人家的活计了,可谁让他年纪大了、反应慢了半拍呢?而这时这刻,他也不可能跟齐靖安就这种“小问题”闹起来,当前最最重要的“大问题”,当然是皇帝……
皇帝究竟怎么样了?
所有人都在暗暗想着这个问题,可没有人敢问出口,只能屏住呼吸,等待御医们的结论。
几位随行前来祭天的御医脸色苍白、满头冷汗地扑到皇帝身边,探呼吸探脉象、这里摸摸那里按按,还拿出银针来扎了皇帝几下,互相交头接耳……
好半晌后,在数百人的瞪视下,在场御医中的领头羊、太医院的副院判终于站了起来,稳住语气,大声地宣布道:“陛下他……或许是由于在与天地沟通时太过专注、耗费了许多心神,所以才会一时厥了过去!”
“呼——”众人的呼气声齐齐响起,而后大家反应过来,复又面面相觑:他们的皇帝陛下“只是”厥过去了,问题……应该不大吧?
呵,大约只有最为天真的那一两个人,才会真的认为问题不大——此时此刻,绝大多数的人都在心底里噼里啪啦地打着小算盘,并偷偷去瞄徐丞相和齐靖安等重要人物。
而徐丞相呢,他面上不露丝毫情绪,只以苍老的声线发令道:“即刻护送陛下回宫!”
就这样,祭天的队伍匆匆回返京城,随行的大臣们表情都很严肃,至于他们的真实心情究竟是沉重、忧虑、关切,还是其它的什么……除了他们自己以外,没人知道。
齐靖安只知道,自己的心跳得很快,扑通扑通的,仿若急促的战鼓声。可他的思路却还是一如既往地清明,甚至在皇帝倒下的那一刹那间,他就已经在脑海里列出了一二三四种可能性和五六七八种应对方式……
而一切的一切,核心都在于,皇帝他到底怎么样了?
——近些时日以来,皇帝的身体状况越来越差,对此众臣们早已心照不宣。而且更为重要的是,方才那副院判说出来的话其实非常微妙,一个“或许”,再一个“厥了过去”,就把一应责任推得干干净净:他可没说清楚皇帝的情况究竟是“小意思”还是“很严重”,也没说皇帝还会不会醒过来……
事实上,那副院判未必没有判断出皇帝的真实情况,但他显然不可能在大庭广众之下说出来……那么,谁会第一个知道皇帝的真实情况?
而第一手消息有多重要,谁又会不明白?
伴随着轮子辚辚转动的声音,马车载着昏迷不醒的皇帝入了宫门。
齐靖安半点儿也不迟疑,直接跟着御驾进了宫去,身为皇帝的女婿,他本来就有这个资格——驸马爷急着去表孝心,谁能拦他?
而徐丞相身为皇帝的“大半个岳父”和百官之首,反倒是必须留在宫外安抚人心,直至御医们对皇帝的身体情况做出确切的结论、昭告朝野,他才能因时制宜。所以这时候,徐丞相只能眸光沉沉地目送齐靖安随驾入宫,暗自焦急地等待着徐贵妃的消息。
可徐贵妃能拿到一手消息么?
事实上,当那个副院判站起来的时候,齐靖安的心里就稍稍有了一点儿底:因为那人正是纪贵妃的心腹,甚至连夏侯宣的身份之秘都是他帮忙保守的……所以当皇帝一行人回到宫中以后,谁会拿到第一手消息,还用问么?
——“师父让我来通知娘娘,陛下实是中风了!请娘娘速做打算!”
当所有的御医都聚集在一处,还在给皇帝紧急会诊的时候,副院判的学徒就匆匆赶到瑞庆宫报讯了。
闻讯之后,纪贵妃神色大变,额头上顿时沁出了大滴大滴的冷汗,但她马上就强行稳定了心绪:这是最最关键的时候啊,她怎么能乱?怎么可以心慌?必须稳住!
“碧萝,你去把三殿下叫来,快!”纪贵妃这样说着,却是不等她的心腹侍女转身走出几步路,她就马上改口道:“不,不必了,不用跟三殿下多说什么,只让燕瑜过来见我就可以了。”
纪贵妃对她的儿媳妇徐燕瑜始终无甚好感,然而,在当前这个紧要的关头,她却是第一个就要让徐燕瑜过来跟她密谈,因为在升任婆婆的数月时间里,纪贵妃已完全确定徐燕瑜的心是向着夏侯卓的,无关乎情情爱爱,只在于野心和期望……说真的,她们这对婆媳,其实还真一些相似之处,所以在这个关头,徐燕瑜的用处着实不可小觑。
把心腹侍女派去传唤儿媳妇之后,纪贵妃这才看向那个前来报讯的太医院学徒:这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可他在这种时候却并没有显露出紧张和害怕的情绪,只候在一旁、咕噜噜地转着眼珠子,浑身上下透出一股机灵劲。
“陛下中风的事,可还告诉了别人?驸马爷知道了吗?”纪贵妃也不跟这学徒见外了,既然他师父是她的心腹,这个小徒弟肯定也是他师父的心腹吧。
那学徒摇了摇头,口齿清晰地说:“其他御医都怕担责任,没人敢轻下结论,至少还要诊断上个把时辰才敢对外宣布结果,所以‘中风’这个词,出于师父之口、由我传入娘娘之耳,期间再无他人得知。更重要的是,禁卫军已将陛下的寝宫附近封锁了起来,若无驸马爷的帮忙,我也没法来给娘娘报讯。不过驸马爷虽然帮了我,却是什么也没问,所以我也什么都没说。”
纪贵妃顿时恍然:原来如此,在这种时候,以那副院判的能量,哪有这么容易就能把这么一个重大的消息传递给她?但齐靖安既然帮了一把手,那就不足为奇了,女婿的能力她心里有数……不,不对,事实上,齐靖安也是她的儿媳妇啊。
这样一想,饶是当前情势紧急,纪贵妃也不禁弯了弯嘴角:徐燕瑜是个有用的儿媳妇,齐靖安更是个有用的……而且齐靖安还比徐燕瑜聪明百倍,就拿报讯的这件事来说,齐靖安虽是一言不发,却已用行动把他的态度给表达清楚了,那就是但凭纪贵妃来做决定,他没有异议!
而纪贵妃会做出什么决定来,还有悬念么?
——皇帝中风了,从今往后都将瘫痪在床不能自理,这说明另立新帝的事只在这两天内就会出结论,而结论也只能是从三皇子和五皇子之中二选一。
如若夏侯宣此时尚在京城,齐靖安能做的事会有很多很多,可夏侯宣不在,那么在当前这种情况下,齐靖安只能力挺纪贵妃……
“你现在就回去,把陛下的情况原原本本地告诉驸马爷,再让他做足准备,胜负但看明日一搏!”这时这刻,纪贵妃的眼眸中燃着熊熊的火焰。
是夜,宫中传出确切消息:皇帝中风,复原无望!
消息一出,许胜当即带领禁卫军将皇宫内外守得如铁桶一般,并将三皇子和五皇子都严密保护了起来。
由于后宫无主,凤印由纪徐两位贵妃分掌,而当下有资格继承皇位的两位皇子也正是两位贵妃所出的,所以她们二人便联名颁下懿旨、加盖凤印,令京中百官于明日集会于勤政殿,商议新君事宜。
而枢密院更是连夜宣调京郊大营的将士们入京稳定形势,谨防有乱。
总而言之,新旧交替的时候到了,能行动的人都行动了起来,没什么可行动的人也都无心睡眠,睁着眼等待天亮,等待着……
……
后半夜,丞相府中,书房的灯还亮着。
刚送走了前来与他商议新君问题的十来个老伙计和心腹门生,徐丞相瘫软在书桌后面的大椅中,疲惫地揉了揉额头两边的太阳穴。
“来人,把参汤端上来。”歇了好一会儿,徐丞相才嘶哑着嗓子吩咐了侯在门外的心腹侍从一声,同时不禁暗暗苦笑道:老了,自己真是老了,想当年,当今圣上的堂兄忽然驾崩,身后连一儿半女也没有留下,当时的他是多么了得,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把这么个无能的郡王之子扶上了皇座,不但稳住了他的丞相之位,还让女儿当上了贵妃……
而这一次呢,皇帝倒下了,仅剩的两个皇子一个是他的外孙,一个是他的孙女婿,形势比先前那次不知好上多少倍,不是吗?
徐丞相端起侍从送到他手边的参汤,大饮了一口,润了润嗓子,暖了暖身体,更令他的心也安定了下来,嘴角微挑,露出一抹笑意:没什么可焦虑的,明天在朝会之上,只要把手里的筹码全部甩出来,纪家人能奈他何?三皇子一系最大的依仗无非就是那个号称“昭圣第二”的小妮子嘛,天意安排她正好不在京里,三皇子一系还怎么跟他斗?至于那个有点儿小聪明的驸马爷,他老人家也有的是法子钳制他,说到底,姜还是老的辣……
便在此时,徐丞相的表情陡然凝固了,因为忽有一股钻心的痛意侵袭了他的五脏六腑!
“来、来人……毒、有人下毒!”
拂袖一扫,手边那只瓷碗“哐当”一下摔了个粉碎,碗中剩余的参汤洒在地上,映照出徐丞相惊慌痛苦且不可置信的模样。
“不用喊了,爹,书房这边的声响是传不到后院里去的,这不也正是您所要求的么?”
闻声抬首,徐丞相顿时双眼外凸,怒瞪着抱臂倚靠在门边、一派悠然模样的、他的大儿子,以及垂手站在儿子身后的那个侍从——那原本是他的心腹侍从,谁成想竟帮着他的大儿子来毒害他!
“你、你们……混账东西、忤逆子!”
千算万算,可惜却没算到自己这个素来唯唯诺诺、对他恭恭敬敬的大儿子竟有弑父的胆量,这一刻,徐丞相肠子都悔青了:他早该有所防备的,早在大儿子提出要把女儿嫁给三皇子、为侄儿削弱对手的助力时,他就应该想到的,真是……老了……
“哎,三殿下上位,我就是国丈了!五殿下上位我算什么?太后的庶出大哥?”徐丞相的大儿子、徐燕瑜的父亲徐峄“嗤”地笑了一声,摇头叹道:“爹啊,盼您理解,儿子我憋屈了这么多年,再不拼搏一把,岂不要继续憋完下半辈子?”
徐丞相张了张嘴,终于是无言以对,死不瞑目。
眼看着自己叱咤朝堂的父亲就这样变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徐峄神情复杂,似喜似忧,有怨恨也有叹息:老爷子去了,自己的未来……应该至少会比现在好吧?
翌日,红日初升,百官上朝。
内侍们已连夜在勤政殿中拉起了一道帷幕,这时候,徐贵妃和纪贵妃一左一右地坐在帷幕之后,彼此距离很近,可她们二人却连一个目光也不分给对方,而是双双盯着帷幕前方的那张——龙椅!
再然后,才往下扫视分为两列、缓行入殿的文武众臣……
“丞相何在?!”
惊见走在文官第一位的竟是齐靖安,徐贵妃霍然起身,既怒且惧,大喝出声后,她浑身上下都止不住地颤抖了起来。
走在文官队伍较为靠后处的徐峄赫然出列,哽咽道:“昨夜惊闻陛下重恙,臣之老父哀思过重,以致心痛神衰,现已……乘鹤西去了!”
“……!”
悉闻此言,满朝皆惊,最惊的自然是徐贵妃——她呆立片刻,猛地尖叫了一声,竟是双目翻白,直接就昏过去了。
而纪贵妃的一双凤目则是顿时璀璨如星,那熠熠星光甚至穿透了帷幕、直直地洒落在了齐靖安的身上。
“圣上抱恙,已令我大魏日月黯淡,而老丞相竟在此时撒手人寰,这于我朝更是一个犹如山崩地裂般的巨大噩耗!”在数百道复杂目光的注视下,齐靖安当仁不让地站了出来,掷地有声道:“然而,纵使日月黯淡、山崩地裂,朝堂大事却也是万万不能荒废的,诸位同僚,为大魏国运计、为天下百姓计,你们说,该当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