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
“香糯脆爽。”一语落,李祁毓嘴角的弧似更深了些,“朕日前听常顺说京城新开了家酒楼味道不错,又想着宫里的师父你也该吃腻了,所以特意将人接近宫里,若不喜欢,朕就再换。”
“没有,已经很好。”苏少衍看他眼,像为了证明自己所言非虚似的又夹起片嚼了嚼,“皇上日理万机,如此对少衍,已着实太费心。”
语气恭顺,神色平和,少了从前那分故作的风凉,却多了分对熟人才有的自然亲密,饶是此,李祁毓居然也只当没听见了,又添多了片置入苏寄面前的瓷碟中,“记得一会陪你爹爹说会儿话。”
落筷,起身,行礼,苏寄向李祁毓恭敬道:“臣遵旨。”
花冷琛、步月行:“……”
许是见惯了如此模样的苏寄,许是心中只记挂着个苏少衍,李祁毓自己一口菜没吃,只顾着替苏少衍夹菜了:“还要不要多吃些,或者尝尝这西湖醋鱼,算了,朕担心你一会儿又被鱼刺弄伤,还是吃豆瓣鳝丝好了。”
点了头,却没搭腔,苏少衍夹过李祁毓新放入自己碟中的鳝丝,声音仍是淡淡的,又随手递过个空的金边瓷碗给他,“多汤少肉,再顺便替去了那浮在上头的葱花。”
普天之下,除了他苏少衍,怕不知还有谁敢以这种口气同李祁毓讲话,可显然的,李祁毓还一脸极度受用的样子,看罢对面瞅着他和苏少衍许久的步月行一边掉了下巴,一边拿起另把汤匙学做李祁毓的模样也盛起了那盅山参炖鸡汤。
一时间,庐室内鲜香四溢。
“啧,小冷,要说这汤……”将新盛的那碗鲜汤在花冷琛面前故意晃了一圈,步月行嘴一咧,旋即又收回,“不过是虚不受补啊,小冷。”
几番下来,看罢李恒早黑了一张脸:“父皇,儿子也要!”
苏寄:“太子,食不言寝不语。”
一干众人:“……”
第114章
时间一晃便到了初八,期间苏少衍曾旁敲侧击的问过李祁毓关于自己那被调换家人的情况,可惜李祁毓态度虽也很好,却是道再大的事,都等过了初八再谈。于是苏少衍又问,既是如此,那为何要等到事隔了这样久之后再告诉他?对此,李祁毓做出的解释是,少衍你都没问,那朕为什么要答?又凭什么要答?
怄气么?还是算自己给自己找了个台阶下么?苏少衍皱眉,想自己一个男人,就算跟另个男人住一起,怕也没什么罢?可惜,对方不单跟自己有什么,还是李祁毓最厌恶名单上的第一号人物沈殊白。
不公平么?若是不公平,那么李祁毓身边的那些个又如何解释?想他苏少衍从来就非是惯了吃亏的人,何况……他沉了沉心思,不知何思想还是飘到了往年的这个时候,他同沈殊白还有他的两个小家伙围在一个圆木桌上吃着热气腾腾年夜饭的情境……原来不知不觉间,还是被那个人滴水穿石的进入了自己的生活么。
可说到底,人这一颗心又如何能拆两半呢?他叹了口气,随手拿过件白狐裘,便往御花园走去。据说在大前年时,李祁毓就已经免了楚江王的幽禁,虽说原因不明,但想必也是同楚江王从前旧部脱不了干系,此一点,从李祁毓派他掉包苏府之人便可见一二,好在今日初八,亲王可不拘俗礼入紫寰宫内廷,思来想去,苏少衍还是决定去碰碰运气。
冬日的御花园,一片银装素裹。
一路绕过陌玉馆同熙和殿,苏少衍走了摸约有半个时辰,才在阆苑东门停下。御花园以熙和殿为中心,延伸至最东西两面分别是漪雪轩和陌玉馆,而园中建筑多倚围墙,只有少数别致亭台立于园中,更显出空间舒广,也因此,愈发提高了苏少衍想寻人的难度。
几番考量,苏少衍决定向堆绣山一行,堆绣山位于御花园东北位置,乃是宫中重阳节登高的地方,因其以嶙峋太湖石叠高数十尺有若层云堆叠而得名,沿弯曲磴道拾级而上,顶处有一四方攒角小亭名曰井亭,立亭处,可俯眺宫苑,远观四时之景。
原本,按着这个思路确是有可能寻得李祁祯踪迹,怎料得——
“当日皇上说此事交由臣兄去办时,臣兄可不记得皇上是这态度,”一声熟悉的音调自堆绣山之后的水榭飘入苏少衍耳畔,苏少衍敛眉,想此处建于堆绣山之后,前栽古柏,背倚宫墙,更有层叠太湖石相掩,倒还真是个难得的清静地儿。
“祁祯,别的事朕都可以忍,唯独此事……”一边停了停,一边又传来李祁毓刻意忍住了起伏的声音:“当初朕让你好好将他们安置,现在人影不见,你倒是说说,朕该如何同少衍交代。”
“臣兄之过,由臣兄代为交代不就好了,”一声不容置否的轻呵,旋即声音便压抑了下去,“四弟,老实说,能在你二哥我面前学做柳下惠的,你可是头一个。”
隔着树影分错,苏少衍实不能看清现今那两人动作,只是那声音狎腻,不需多瞧,想也知后面发生了什么,转身欲走,谁曾想忘了留意脚下蜿蜒错节的老槐树根——
“谁在哪里!”一声喝,听罢苏少衍面上顿时一紧,试图加紧脚步,怎料还是慢了一步,下一刻,手腕已便被人扣了住。
“哟,真是说曹操曹操就到!”苏少衍屏息,一袭烟色旋即晃入眼帘。
“怎么是你。”耳畔传来李祁毓的声音,继而那扣紧手腕的胳膊也转而移到了肩头,“朕不是说过了,这化雪天最是寒冷,让你少出来走动么?真要赏花,朕就让他们都搬去院子里,或者……在鸾照阁再专门给你建个花房?”
“皇上好意少衍心领,只是……”言未歇,苏少衍容色不变,却是上前半步向李祁祯弯腰一揖:“少衍还请王爷将苏府之事交代清楚。”
“啧啧,难怪能把我们皇上栓的死死的,要本王说,只怕皇上看中的还真就是你这一副有恃无恐的劲儿。”肩头垂落的发丝在玉质指节上悠悠打出个转儿,李祁祯微睐眼,一脸的似笑非笑,“你当真要听?不后悔?”
“王爷请说。”
“果然老的小的都一样无趣。”李祁祯咂咂嘴,又看眼一旁黑着脸的李祁毓,道:“让本王说可以,不过你必须答应本王一个条件。”
“……王爷请说。”
“放心,棒打鸳鸯这种事,本王还做不出来,不过……你们真的是鸳鸯么?”晒笑声,李祁祯一勾朱唇,道:“这条件先欠着,本王记性好,不怕你忘记。”言罢一敛容色,目光正视面前人,而那个声音,在此时的苏少衍听来,则有若河床在初春时分第一道裂开的冰痕:
“苏少衍,你听好,其实你并非是苏榭元的亲生子。至于你信也好,不信也罢,都是你的事,我能告诉你的,只是熙宁二年,本王在含章殿里目睹的事。”
“那一回本王因贪玩不小心睡在了含章殿里,刚巧打扫的宫人又偷了懒,所以一人在父皇的几案下就这么着差点睡到了天亮。四更时,本王隐约听到有人在说话,于是撩开几案底的黄绸布,看见父皇不知何时抱了个两岁左右的男童进来,而在父亲身边,除了跟着个哭哭啼啼的女人,还有就是当时位列丞相的苏榭元。”
“女人?父亲?”
“没错,本王当时心中也很好奇,究竟是何事能让父皇回到含章殿,也就是他少时的书房在议。这段时间,父皇都是抱着那个满脸通红的糯米团子不说话,而苏丞相只是看着那孩子摇头,只有那女人一直哭哭啼啼反复说这孩子患了热疾且未起名。停了许久,父皇才说,不如就用衍川的衍罢。”
“不可能,人都说我跟我母亲生的极像,若说那女人是我母亲,那又如何解释苏府六姨太的事?再者,父亲待我与众兄弟,亦并无不同。”苏少衍立刻提出质疑。
“别急,先听本王慢慢说完——”李祁祯打断他的话,“本来说,这事过去那么久,合该本王也忘了,可直到熙宁十六年,四皇弟突然被父皇派去燕次,你明白,别人的事本王可不上心,但事关四皇弟,于是就派人去查,后来发现在同行名录中,有一名叫苏少衍的少年,乃是苏丞相的四公子,试想,若你见过一个年龄、姓名都跟你当年所见相符,又与事件关键人有着亲密联系之人,你会怎么想?”
“你一定会觉得蹊跷,如同恰好你若又有这个调查的能力,那么在这个时候,本王想你一定也会向下调查,结果本王发现……”
“发现什么?”李祁毓声音一沉,搂着苏少衍的肩膀亦是一紧。
“发现当年的六姨太翟萩冉在生六公子时,乃是在苏丞相的老家邠州,事实上,苏府的本家邠州在那个时候除了几个年事已高的仆役外,已经几乎无人居住。换句话说,也就是当年没有人能证明你苏少衍,是在雍州苏府出生,且怀你的那个人,是翟萩冉。”
“那又如何?”
“如何?”像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李祁祯忽得哧笑出来,“其实这件事里最有意思的不在这里,而是——,据说当年京城红极一时的名女支楼姑娘,曾有位十分出名的裙下之臣,而这位楼姑娘,在未入风尘之前,不单姓翟,更有名孪生姐妹,至于说这名裙下之臣……”他顿一顿,勾唇继续道:“便是本王的七皇叔静王李承泫。”
一语毕,惊诧梦里人。
七皇叔……难道少衍竟会是七皇叔唯一留下的骨血吗?若不是,那因何他在幼年时就常能被苏丞相带入宫中医治,需知这并非寻常臣子可享受礼遇。若是,那父皇又为何要指派他与朕一同奔赴燕次为质?一连串的问题毫无头绪浮现在李祁毓的脑海,正此时,被他揽紧肩头的苏少衍却是努力平伏了自己心中情绪,慢声道:
“好,就算这一切都能对的上,那么草民很想请教王爷,王爷是如何辨认一个人而不错认他,从一个你仅见过一面的稚龄孩童到他成长为一名少年的。”
“这个么,”李祁祯抬袖,纤长的手指旋即点上了他左眼尾下的泪痣,“要说能不偏不倚生在这种矫情位置的,你当这世上能有几个?”
左眼下这一颗泪痣,足够你辗转半生。当时的那位得道高僧是这么说的罢?苏少衍晃了晃身子,半天倒真扯出个笑来。
“祁祯,如果你说的这一切都是真的,那又为什么?!”
“为什么要等到现在才说吗?”像是故意要替他接下去,李祁祯退后半步,弯起的唇,一如此刻他被风狠狠带起的锦袍颜色,洌的刺骨,更艳的剜人:“因为我恨你,我恨你,我最亲爱的四弟!”
哈。
千般算计……原来这就是千般算计的意义!
费尽心力……费劲心力以为算出了开始和结局!
荒唐!
苏少衍别过脸,一瞬也觉得身子突地就轻了起来,就仿佛……仿佛那些过往经历的生相知或死别离,连同着那些需要他直面的爱与恨,都通通离他远去,就在他尚未来及犹豫和不舍时,已被人剥夺了回忆的资格,自此,他能做的,只是像名真真正正的旁观者,远远隔岸观火。
一顷刻,他很想大笑,笑这失衡的世界尽头,原来真的存在过一条名叫衍川的河流,它在静默的岁月里凝固,在苍阔的天地间干涸,最终,成了记忆底封尘的漩涡。
仇人和仇人之子究竟哪一重身份更可悲一点?苏少衍望着身侧的李祁毓忽然很想问,可他却问不出,因为他已算不出在这之中究竟横了多少的恨与仇,他知道的是,在此时此刻,唯剩下李祁毓狠狠拥住了自己的肩头。
……时隔二十八年,儿时的记忆早已模糊不清,唯一记得的,不过是衣袖间沾染的秋昙香气,舒淡弥远,如同一个触不可及的幻梦。
一夕花开酴醾,一念山河归寂。
第115章
李祁毓此生遇过最无所适从的事就是苏少衍说他要静一静。当然,这并不是说他真的一点法子都没有,只是说它有的成效很有限罢了。近日,苏少衍在宫中呆的愈发没心情,无奈之下,只好忍痛由着苏少衍领着苏寄去往「盛月斋」小住几日。
事实上,苏少衍的儿子苏寄若不是那一张脸同他像的实在太无争议,有时连李祁毓都怀疑他是否是苏少衍亲生的。
这话该怎么说呢?要说苏少衍的圆滑向来为人公认,倒是他的儿子苏寄,七八岁的年纪,举止言谈却端肃板正的如同一名刑官。本来,这也不是什么大问题,可惜谁让碰上苏少衍这么个意志消沉时候,若说苏寄不说话也就罢了,一说起话……李祁毓有时候忍不住就想要抽死他。
倒是苏少衍向来护短,不单进出都要手把手牵着他的小苏寄,就连睡觉……都让他的好儿子睡在最里,可若说这其中让李祁毓最不能忍受的,却是有时苏少衍发呆发一整天,都会把他的好儿子搂在怀里,原本这也没什么不妥,只是每每当李祁毓看着苏寄望向他父亲的眼神,总会错觉那里头一闪而过着某些让他忌惮且心惊的东西。
李祁毓觉得问题有点严重,而这种严重反馈在太医院那里,则变成了他们的皇帝最近也没多吃什么燥热食物,怎地平白的就上火了呢?可他们不知道,问题更严重的,却是在后头……
苏少衍已在「盛月斋」住了七日。
这一日和往常一样,苏少衍早起后便牵着他的小苏寄沿观澜湖散了一个时辰左右的步,之后便在观澜湖边新开的一家拉面馆要上两碗牛肉面慢腾腾吃了起来。这天未有日头,天也有些阴阴的,时有北风吹在脸上,刀片似的刮人。
照例是坐在二楼靠窗的位置,因是背风,故而风窗尚且支了一半,只可惜此时的观澜湖湖面结冰甚久,早已无景可看,倒是今日不知谁人从哪里弄来了些野生水鸭,又以绳索绑住其爪踝,如试冰层厚度似的被牵了一路。饶是此,围栏边的不远处的还跟着几名看热闹的稚龄孩童,红冻着张小脸,一副新奇的看着它们扑腾在冰面。
“沈砚启,下回你再做这样没觉悟的事,看我不——”
“小启你留神点跑——”
拉面馆一楼与二楼的拐弯处被用红木屏风做成了隔断,所以在听到对话的那一瞬间,苏少衍是以为自己出现了幻觉。沈殊白的声音么?他一瞬很想否认自己。但是——
“鼻涕虫,你说对面那小孩儿是不是一直盯着我看啊。”他拿手背擦了把鼻子,“不过他长的还怪眼熟好看的。”
“咦,爹亲你下巴怎么掉下来了?”另一个声音怯怯的问。
“小衍!”隔着面馆中往来的人群,那一声唤,苏少衍像一刻被定住了魂,“小衍,大哥说你可能会在这里。”那个声音又说。
一袭雅蓝长衫,神情虽落了些疲惫在里头,但仍不减风雅温文。同一刻,“喂!小孩儿,你看着我干嘛?”一溜烟跑上前,沈砚启猴子似地一屁股坐在苏寄旁边的方凳上,啧了啧嘴,手已不安分的捏住了苏寄的脸颊,顿时——
“哎呦喂!小衍快让他放手让他放手,怎地这么凶的!”反应极迅速的,苏寄反肘将他狠狠制在圆桌与自己之间,一脸目无表情道:“我爹亲你不能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