皎白的月光沉在通透的河面上,明角灯从船头的飞檐上高高地挑了出去,照得船身下绿水犹如一段碧色阴阴的玉带。
夜还有些凉,桨声灯影里,裹挟着的更有歌女们颜上的脂粉香。
“船家,就停这里。”落言的尽头,正是青石巷陌的一处宅院。
门楣上金漆的匾牌在夜里微微反着光,一片夜影笼着门庭前静置的左右两尊石狮上,不细看,怕几乎就能同这夜色浓稠的墨意混淆了去。
下了灯船,再多行一段,书着「研香阁」三字楷书的宅院便显在了眼前。倒是此时花冷琛忽地搂过步月行的肩,道:“我说,要么我们走这边走走?”也不给人说拒绝的机会,下一刻已将人拐进了不远处另一个的窄巷。
没了那两位的一路闹腾,周围气氛似一下子就凉了下来。
拐角的地方,光线总比旁处要暗淡上许多,盲夜下,李祁毓忽而撇了撇嘴,就是上前一大步将苏少衍堵在了门口,也不待他反应,且是一把握住了苏少衍的手揣进了自己的怀内。
“手又是这么凉。”责备的语气,眉眼却无不流露出关心。又跨上一级台阶,苏少衍一回身,且看着他通红的耳根,很轻的呵了声:“能有一间这样的铺子,也不错。”
“我答应你。”怀里握紧的手极用力的紧了紧,步子也一并停下,“这次,真的。”
隔着素纱,苏少衍看不清他的脸,但这一声承应,却能实诚的听出已耗尽了太多的气力,于是不知何苏少衍便觉得心中一时也变得堵起来,他说不出话,所以只好详装四顾的看了看,可怎么看,最终的目光都从熙攘的人群回到了面前人线条绷紧的薄唇上。
“傻子。”他向前迈了一步,穿堂风旋即将他斗笠上的素纱掀开一角,似是应景的邀人继续:“再不走,这种事就别指着我能陪你下一次。”
“媳妇儿就是媳妇儿。”一声笑,似得了什么最高奖励般,李祁毓大步跟上前一把搂住他的腰,附耳轻道:“多叫声,朕就喜欢你这样叫朕。”
“你!”忙四望了望,幸好并无路经的人,苏少衍这方吁了口气。
“哟,客官,里面请!”
作为商州城首屈一指的香料坊,研香阁的服务亦算得其中翘楚,不多时,一名头戴皮帽的蓝衣小厮已然迎笑而至,将苏李二人引入门内。
研香阁为三层木质结构,内部呈六角形,中间由一巨大的楠木立柱撑起横梁,而每面均立有双层的镂空樟木柜台,展柜之上各式香膏琳琅盛置,暖风一拂,香薰醉人。
“客官这是给夫人买香膏呢?”
眼下细长的疤痕隐在橘色的光影下,若不细瞧,又怎可能看的出?苏少衍目光一凝,但很快,又作无事的转回身侧靠窗的樟木柜上。
“苏苏?”见着苏少衍似是发怔,李祁毓唤了声,便又一紧他的腰际。
只是点点头,苏少衍并不开口说话。
“自然,不然也不逛你这「研香阁」了。”呵笑声,李祁毓详装好奇的从面前一排香膏中拿起一盒凑近闻了闻,“我媳妇儿向来爱雅气些的,不知有何好推荐?”
“您说雅气些的呀?嗯……”略作一番思忖,面前男子背过身打开展柜后的黄花梨矮柜,小心端出罐半个鹅蛋大小的纯木暗纹香膏:“不知客官有无听过降真香?”
“紫藤叶细长,茎如竹根,极坚实,重重有皮,花白子黑,置酒中,历二三十年不腐败,其茎截置烟焰中,经时成紫香,可以降神。”想了想,李祁毓开口道,“从前有位夫子惯爱摆弄些酸腐文人的物什,日久也就知道了些。”
“客官果然好眼力,我们这商州呀,除了眼儿媚、沧饵、徒然之外,其实就属这降真香最最出名,倒是这降真香向来有价无市,所以大多人往往没听说过。”停了停,才小心将木罐轻轻打开——
霎时,一缕绵曼的气息划鼻尖而过,烟屏无形,交睫间,李祁毓只觉一时岁月也变得悠远,一个蓦然回首,彼年的少年仍旧在仰头够望着下塘以北,渴望看见哪怕一片故国的浮云。——那是所有故事的开端,还依然崭新的熙宁十七年的春天。
“客官,”轻拍了拍李祁毓的肩,这方又将罐盖合上,“珍宝难得,就连老夫手里的这罐,都是前些日子好容易从凉都那边得来的。”
“胶夏国的凉都?这样的稀罕物,我还当是国都朝阆。”
橘光下,眼底的疤痕愈发不明显起来,苏少衍隔着素帘打量着面前人,一身藏青长衫,平庸的五官线条上,唯一生动的,怕只能算那一对吊稍眼角被岁月印刻下的鱼尾纹。
“客官您难道没听说吗?这胶夏国可不比我们北烨,自上任王莫名薨了之后,可一直就不怎么安稳呢。”
“哦?”
“这还不都因新继任的王是抢来的江山么。”啧了啧嘴,男子摇头道:“血统不纯,再加上老王的几名外孙也都不是什么泛泛之辈。”
「从之前自大燮传回的资料来看,公子昀生母乃是胶夏国上一任王的三女儿贝琳公主,公主虽素来不得成公宠爱,但亦算得关怀,公子昀九岁时曾同回到胶夏国居住过两年,而后归国,便一直独居芗染阁,自此野鹤山林不问世事,不过……」
不久前一段司空赭暮的奏报回响在李祁毓耳边,他牵着唇,神色一时明晦:席君缪、宋淮、胶夏国,密教,公子昀么?这事情看来真真是越发有趣了。
“好,东西要了。”一声呵,李祁毓从怀中拿出叠银票,“有价无市总不比得千金不换来的好。”
“戏文上都说易得无价宝,难得有情郎。”目光在头戴斗笠的苏少衍身上住了住,收到纹银的男人一脸堆笑的向李祁毓拱了拱手,“所以客官您这指的是……人吧?
“哈。”
第119章
第二日是个难得的晌晴天,当第一缕的阳光穿透窗框照在苏少衍的脸上时,这时的李祁毓其实已经坐在他身边盯看了他很久很久,事实上,自从前一日苏少衍被迫扮作女人之后,李祁毓就压根不敢怎么碰他,总觉得隐隐之间,他的少衍好像变得……越来越女王了?
他皱眉轻咳声,似乎也觉这样的形容不怎么对劲,然而不单如此,就连昨一日他们从研香阁回来后苏少衍的表现,似都有些微妙的不同。他本不是个细致的人,但在昨夜沐浴后不小心留意到苏少衍从走廊尽头的房间内走出,手里更抱着叠自己的衣服时,他觉得一刻心窝里像跑开了千万只兔子,让他哪里都开始乱了起来。
因为那个房间,正住的是花冷琛与步月行。
“还累么,要不多睡会儿?”见着眼前人长睫似醒非醒的颤了颤,李祁毓上前一倾身倒又起了少年时总想把这人按回被窝里去的念头。
打了个含糊的哈欠,待苏少衍坐起身,瞳色便又回归清凌,“皇上今日又在这守多久了,如此……”目光且在黄梨木的圆桌面上略住了住,后来的笑意也跟着半真不假起来,“皇上如此对草民,可真是要折煞草民了。”
“一品阁的皮蛋瘦肉粥,我已经问过了,是商州城里每日销的最好的了。”刻意避去他那句君君臣臣不谈,李祁毓转身将搭在屏风上的衣服一把抱了过来,“先换衣服再洗把脸,等等我们去看海景。”
“沧海么?嗯,也好。”起身下地,苏少衍勾唇,笑一副的从善如流:“既然皇上都甘心自贬身份了,那就服侍少衍穿一回衣,当如何?”
“……好。”喉结分明的动了动,饶是苏少衍只当没看见了,嘴角一扬,目光已然掠到了清晨街道的熙攘人群里。
素白绸的里衣、描流云暗纹的中衣,最后才是水洗天青的织锦外袍。少年时,也不是没曾帮过这人穿衣,比自己略低些身量,视线俯下来,就能刚好的看见他纤质灵动的长睫,而左眼尾下的一颗黛色泪痣则是他最中意不过的了,连朱砂都点不出的风情,尽悉凝在了这一笔的真实上。所以到最后,那一身穿好的衣服,总都又被自己一件件除了去。
“皇上手抖了呢,还是草民自己来罢。”力道不轻不重的拍过李祁毓的手,苏少衍勾笑着扣过粒领口的盘云扣,“有些事皇上做不来,又何必勉强呢?”
“少衍你以前,可从来不会这样。”不懂推诿,不知承懂,总似一副任人摆布的垂袖站立的模样。倒是现在……李祁毓顿了顿,倏地反握住他扣扣的手,直将墨瞳狠狠对上了,“折磨朕很有意思,是不是?朕知道,你一直心里不痛快,朕都知道。”
若不然,你不会要学会了那么多的招数来保护自己,也同时变相的来折磨朕,正如朕当时一次两次那样不留余地的待你。他抿了抿唇,终于松开手,“少衍,还记得十五年前我们第一次踏上燕次的那块土地时,你答应过先帝也答应过朕的么?”
“如果你不记得,朕也不介意再多一次重复,只是现在朕唯一要你明白的……”他吸了口气,瞳色一时深极,“沈殊白是你的劫,但朕,是你的命。”
“皇上是认真的么?”容色瞬了瞬,怔了片刻苏少衍这回倒真心实意的就要准备开口,怎奈何——
“不堵上你的嘴,你又就要开始满口胡话,所以朕……不准!”
一大清早,人才刚刚清醒,哪知又被人拥吻着就要打回原形。待苏少衍好容易喘了口气,才用不咸不淡的调子刻意道,“再不出门,真就只能去看夕阳红了。”
李祁毓:“……”
天边一层薄金洒下,云霞皆染了红日的颜色。
极目一线水与天平,万顷波光倒映着天空的云青,海风很浅,像是拂动着浪花一层层的推进。
褪了鞋袜,李祁毓拉着苏少衍的手踩在绵软的细沙上,每走一个脚印,又都很快被浪花填平。
在商州,白砂湾并不是处游客选择最多的海滨,一来此处离市中心偏远,二来,此地范围狭小,再加上又地处迎风口的位置,向来也就不为世人所喜。正因此,即使在辰时这种最热闹的时候,这里都显得极是安静。
“少衍,你知道看见这片海,会教人回想起什么么?”李祁一手搭过苏少衍的肩,低沉的声音一如望着往昔尤发感慨,“十一年前,你奉先帝之命去往蜀中,我心中担心,便连夜赶了过去。之后横山栈道意外炸毁,好在你我轻功不俗,才没被活活摔死。”
“你不赶来,我也不会有事。”侧目望了眼李祁毓,视线便又收归到面前一望无际的海面上,“真的,那时我就想,早晚有那么一日……”
“一日你要离开我么?”
“君君臣臣……”几年情分,往往到最后还不是殊途同归?苏少衍微垂下睫,“在燕次那几年其实……也够了。”
“朕陪你吃过苦,你却没陪朕享过福。”墨瞳早已转向苏少衍,李祁毓带些悠然的叹了声,“其实朕是想说,后来在峡谷中我们一起呆了的那几日。你给朕烤了没有味道的小鱼,还跟朕说你以前喜欢颜羽,后来你发热,朕背着你走了一夜的路,再后来你第一次主动亲了朕……”说到最后一句,他的耳后根子似又开始发红,于是索性将苏少衍一并按入自己胸膛不让瞧见了才又继续。
“这些朕都没有忘记过。”他的声音很轻,像随时能被水平天远的海浪吞没。
“可朕后来就是不敢想,一想,就又会觉得你那张脸出现在了朕面前,然后对朕看似很有道理的说‘接下来你会发现我更多的优点。’或者是‘我苏少衍从来摸着良心讲话,从来不耍嘴皮子。’”
“这话我有说过?”咦了声,苏少衍蹙了蹙眉。
“看罢,朕就知道你不记得!”只将怀里人看似凶狠的捏了把没肉的肩头,李祁毓继续,“朕就最恨你这点,明明比谁都清楚,但就爱揣着明白装糊涂!”
“像颜羽这样的姑娘,大概是每个男人的梦想。”苏少衍顿了顿,仿佛唯有用这一笔的凝滞方能理清思绪,“不管是她之前的多情,或者之后的无情。”
“但她骗了你。”提及颜羽,那个替苏少衍生下苏寄的颜羽,李祁毓的态度就怎也好不起来,“而且她还是个狐狸精!”
“狐狸精也被你除了不是吗?”一声叹,苏少衍对上他的眼,询问的语气总似比之后的这番话语更动情,“如果,只是说如果,小羽最后没有害你南征失利,你是不是最后就能放过她?”
“少衍,我做不到。”迎上的墨瞳幽而黑,像藏着吸引进去的魔力,李祁毓凑近了些,望的更加专注:“甚至后来在得知姓沈的对你做过和朕一样的事……每每一想起,朕都会想亲手杀了他!”
“既然如此。那么钟庭翊、陆容止、崔诺汐、还有楚江王李祁祯,这一个两个,皇上都当草民是眼瞎了么?”
调子有些冷,李祁毓也非是听不出,但一时间,他觉得自己不知道该怎么答,也想不出该怎样答答案才是最佳。于是他只好凶狠地瞪了苏少衍一眼,然后趁着四里无人一把咬上着说着风凉话人的薄质耳尖,道:
“可这些朕可以说不要就能做到,但苏少衍,你也能吗?”
一句反问,像是能恰到好处的解释这些年来的偏执和情深,苏少衍望着他,仅仅只是望着,海风带着初春的微凉吹上他的眉梢,如同一兜裹着扬尘的愁。
此去经年,不料想竟是些许情已无法还,些许债已无法算,至于些许人,恐至相遇的那一刻始,就已赌上了此生的安宁和福运……苏少衍叹了口气,“皇上这么说,是希望少衍把自己的辈子也欠下,对么?”
“李衍!”第一次,他脱口而出这个名字,心心念念的,就是不知当如何开口,不曾想居然会在这个时候下意识的就道了出来,“下一世,下下一世,你站在原地等朕就好,只是,不准再逃跑……”他用食指用力按着苏少衍的额心,仿佛如此就能烙印上一道名为永生永世的痕迹。
“皇上也许忘了,少衍早是死过一次的人了,”一牵唇,苏少衍用很淡的调子继续:“那时并没考虑过来生,因为不知道来生是什么样子。但现在想想,未必不逃离就是勇敢的事,毕竟人生在世,不是事事都有机会重头来过。”
“这片海,朕喜欢。”放下手,李祁毓凑过来亲了亲他的额头,一双墨瞳弯起来,恍然有少年时第一次相见的影子,“因为这片海,让朕的少衍又同朕说了这么多的话。”
“老气横秋。”苏少衍撇撇嘴,忽地像想起什么,忙用手捂住了李祁毓紧盯着他的墨瞳,而那温热的力量直达心底,如同不言自明的说了许多掏心窝子的话。
没抽开他的手,但一时李祁毓却好像看见了他勾起的笑,“少衍,你就是个妖孽,朕也认了。”他说。
第120章
乌金西坠,石鼓巷中两道修长的身影像是能融化进那片金色的夕阳里。此时距自白砂湾归来已有半个时辰,李祁毓拉着苏少衍的手,一路慢悠悠的向商州城的西南方向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