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臣耗尽数载光阴才知道原来臣还有一名亲弟弟尚存人世,所以臣……”眼角早已有些发红,但许是因为碍于男人的身份,所以一直极力的忍着,司空赭暮半倾着身,一路跪着,像只不懂如何护犊的犬。一边苏少衍看着,不知何脑海中竟浮现出早年自己同苏淮远在一起的情境:
夏末的夜里,父亲将从老家带回的旧式青石案摆放置庭院,那个时候,他总会早早的替大哥苏淮远工整的铺开一张生宣,然后看少年的苏淮远挽起袖管,单手拿着支狼毫放进青釉笔洗中逆着转两转,彼时,他抬头看着大哥,总觉得在这飞舞着流萤和充溢着墨香的夜里,少年的苏淮远,挺拔的就像株梧桐。
前尘一梦,一梦倥偬。
竟已是那样远的事,远的总舍不得去想,想原来父亲的老式做派无非为了维持表面的清廉,而大哥苏淮远,一直以来的亲近其实也不过是在伪装?甚至,甚至连基于这一切成立的前提,居然都不过是一句违心的近乎自作多情的妄想。
……真是,有些可笑。
苏少衍低头看着司空赭暮,许久,却是一句话也说不出,而此时李祁毓看着他,只觉他此刻垂眸凝思的样子,像是一个人行走在如烟的暮色里,四合静寂,岁月冗长,唯得他一人身披一层老旧的光,仿佛如斯寂寞了很久很久。
“家事国事天下事,没想到出了宫门,轮得该要处理的,还是一件不差。”不给李祁毓先表情的机会,倒是沈殊白倏然开展山水扇,瞳色一清,跟着一线唇也弯了起来:
“只可惜沈某没这个命也让人一世不得安生,可惜。”
“殊——”
分明两句的可惜如同一时间打了的两个分明透彻的马虎眼,苏少衍心中一滞,堪要抬头看他,不想已听得折扇一声倏合,“小衍,暂别。”
只是一个回身,便将温文中透出的客气轻易隐匿的如同第一次的相见。于是只好迈开步子,谁料想侧身间,腰际已被人用力楼紧:
“你是朕的。”
奈何落在耳边的话,仍旧霸道的如同十六年以前。
第117章
胶夏国乃是中洲大陆最东的一个岛屿国家,与北烨帝国远隔沧海相望,作为二者之间最大的中转口——商州,也因此成为了北烨仅次于渤海郡的最大商贸港口。胶夏国盛产香料,尤以出口一种名为「徒然」的香料远近闻名。而从「幽啼夜判」传回的密奏看来,密教亦与之脱不了干系。
李祁毓微阖双目,思绪一时纷然。想不久前司空赭暮为救陆容止脱罪自愿揽起搜集席君缪担任丞相以来的相关不法证据,不到一月,便查到查到他当年的门生,也就是现任的户部尚书宋淮每年与胶夏国的香料进出口银钱数目存在很大程度的不清。
他也没忘当时苏少衍在拿过那份他递过的密奏后,不过是略略看了眼司空赭暮,便淡淡开口说,赭暮你这次的动作倒真是不慢。
一句不咸不淡的不慢,端着分明的刻薄和疏漠,却终非是哪怕半字的谴责。谁可能在这样短时间搜集这样多且充分的证据呢?或者说,若不是一直为等着这天的到来,谁和谁又会花心思的去做如此吃力不讨好的事呢?
苏少衍不问,李祁毓便心知肚明懒的再提。仍记十年之前,酒楼中席君缪同自己说过的对苏少衍一番且用且防的话,现在想想,定是他那时就准备好的为打击苏家的一步棋。实际上,连他李祁毓自己都清楚,为官一路,又有几个能真正做到袖怀清风,奉公克己?
若不是在这之后苏榭元受贿一事被有心人抖出自己万般无奈之下的那一旨抄家令,想必今时今日,自己和苏少衍之间也不必要经历那一场铭心刻骨的别离罢。
……奈何,奈何帝王之位有当为之事,是自己生不能卸过,若再来一次,终未必不会是相同的选择,倒是彼年席君缪联合众臣弹劾苏榭元以致后来苏府被抄,终究与自己脱不了干系。
所以那时他也只好微略压下口气,再重将目光对上司空赭暮。
容止再犯错,也到底是我亲弟弟,那人说。那个声音很轻,不知何听来却像一根猝而横生的刺,那个眼神亦无畏,甚至多过内里的清明。
值时有火苗突地跳了跳,仿佛刻意亮了屏影里苏少衍匆匆撇过的眼睛。一时间,他忽然觉得自己能明白他,明白他这么多年的理想和坚持,就像明白自己,何以在手里握住的越来越多的情况下,心里真正想要的却越来越少,——那些早已变得奢侈的平凡却又珍贵的东西。
原来并非是因距理想太远,而是离现实太近,近到这么多年,及目的距离,及手的远近,身边能留下心里能放下的,都从来只是一个他,只有一个他,也……该是一个他。
苏少衍。
一阵熏风倏忽横过,听闻脚步声的李祁毓微睁开眼,一瞬,闭上又睁了开。此时日头偏西斜照,一抹橘色的光笼在面前人如云的发间,似能晕出一层薄薄的月华,他怔了下,一时觉得时光仿佛也缓了下来,如同被人安上了一面半透明的镜子,他站在镜子的这头,看得见却看不清岁月不经意展露的眉头。
“好像……高了点。”详装被那水银的云纹锦料给晃了,李祁毓咳嗽声,半天才反应过来用手比划了一下。
“我去换了。”一挑眉,苏少衍目无表情的转过身,但很快手腕又被人拉住了,不单拉住,五指更是向内扣紧:“别——”李祁毓的声音听来已有些低沉,而目光满是贪恋,“谁许你换的,不过……”他抿了抿唇,顺手将早已准备好的素纱斗笠递过。
“但使雍城苏相在,君王从此不早朝。”噙了笑,一边粗手粗脚的将斗笠替苏少衍戴上,“那会儿在燕次,朕最爱做的,就是想第二天要怎么好好打扮的朕的少衍。”修长却不甚灵巧的手好容易将丝缎打上个结,一双墨瞳便又移到了那人的唇边,“这句话朕说多少次都不会腻,你是朕的,只是朕一个人的,从你十四岁收了朕的扳指以后,身子和心就都是。”
“这是乱仑。”侧过脸,苏少衍的声音很淡,而那很淡的声音在李祁毓听来不过是带着推诿口气的承应,光线很薄,打在他偏过的轮廓上,像是柔和勾勒的月影。
扮作女人额点朱砂的苏少衍么?唇一扬,旋即将那薄纱挑了开,“朕记得朕娶诺汐的时候,也这样挑开过她的红头帕……”仿佛一早预料到这人要退后,李祁毓上前一步擒住他的下颚抬高了对上自己,“朕不喜欢女人,但耐不住她哭着对朕说,说这是她这辈子最好的时候……那时朕就想,若是朕的少衍,是不是也会对朕说,这是他这辈子最好的时候?”
“皇上。”眼对着李祁毓,话却一分分冷下去:“如果女人能助你得这个江山,那少衍也不在意是否能得到那个位子,何况……”
“但你仍旧就会恨不是么?”李祁毓打断他的话,“正如现今你恨着容止,也如你当年不惜延误自己治疗腿伤的最佳时机也要阻止朕和诺汐大婚!少衍,你以为这一切朕都不知道,还是以为你十四岁时为朕酒醉的事实朕早忘得一干二净了?!”
指上的力已有些大,可李祁毓却没有半分放松的意思,“说你喜欢朕,少衍,朕要听你说。”
“还当你不会醋了。”刻意瞥过眼,仿佛如是便能掩饰内中一瞬涌起的波澜,苏少衍轻呵了声,转回不想竟又换作一副眉目吟吟的模样,“少衍的确是喜欢殊白,那样温柔英俊又多金的男人,只要脑筋正常,应该没什么人会拒绝的吧。”
“你!”不等他说完,嘴唇已被人狠狠堵了上,“说真话,朕要听你说真话!”
“皇上这一口一个朕的,是生怕人不知道您这是微服出巡么?”发髻已被拨乱的有些散,方才戴好的斗笠也斜去了一半,苏少衍歪着头,在此刻妆点过的面上,竟又添了层别样的风情,“话再真,也得要人信不是。既然皇上都愿意跟着少衍出来了,那还这样介意真假不是自己给自己添堵吗?”
“骗子!”一把扯开自己的外袍,李祁毓冷哼了声欺身而上,“信不信,朕会在这里做到你认错为止?!”一扬眉,目光凶狠的落到对面靠窗的桃木几案上,像是就要发难:“朕就不信,听你一句真话,就有这么难?!”
“皇上您这样真是……”音一住,旋即伸手将人的脖项勾过,“媚的很啊,媚的很。”
“朕不准,不准你这样……”嗓音已变得有些浊,李祁毓低头看着他,不知何一时间竟也觉得如同回到了少年时代那一段他们东躲西藏,而后住在漏风的旧客栈里的情形,那时候也是如此,被苏少衍随便淘汰一句,自己就可以恼气上好半天。
“皇上一害羞,耳后根子就会先红。”苏少衍看着他,那疏朗的眉毛弯着,如同蘸过了清河水的白月牙,迷离的一时晃眼。
“朕就说不过你!”一声哼,于是只好停下来捏了把苏少衍的鼻尖,李祁毓蹙眉看了他一眼,果决又堵上了那准备开阖的嘴,韧质的舌一边向内探着,手上一边也没停下,好半天,才低声喃了句:“怎么这么难解?”
“都是皇上亲自选的呢。”湖瞳且弯出一抹粼光,来人一副好整以暇的偏过头:“不过若是要少衍亲自服侍,少衍不干。”
“苏少衍你!”有些人,终归不是用寻常法子能治得的,李祁毓扯开他一粒衣领的盘云扣,用力砸入地板间,恶狠狠道:“朕就对媳妇一个人吃瘪,有什么见不得人的!笑!你就知道笑!”
“哧……皇上,不,阿毓你……”伸手一边勾着李祁毓的颈,一边凑近了只想看着他愈发窘迫的表情,“看的人真是……”话未尽,募地便含住了他薄薄的下唇,李祁毓被他这突如其来的亲吻惊的向后一仰,幸亏苏少衍及时扣住他的左腰,这才没让他滑到。怎奈何,此处偏是李祁毓最最敏感的地方,呼吸一滞,李祁毓面色登时刷白。
“呼,”一口热气自耳畔拂过,仿佛一颗微醺着酒香的晨露,一瞬滑过敏感的小腹,李祁毓看着他渐弯起的唇,分明清润的声音,谁料说的分明却是:“想上你。”
“苏!嗯……”墨瞳迸出一道烈光,奈何胯下早已充血的硬物已被人的手掌摩挲了个细致,“放手——”
“你这是犯上!”
“哥哥让弟弟,难道不是天经地义的吗?”侧过些角度抬高下颚,李祁毓看着他,竟也觉得心一时乱的厉害,许久,已经许久没有这样的感觉,如同被谁一把揉乱了缠在心尖的弦,愈发紧的,让他找不到出路。
“阿毓,”一只手已经探入他的衣领,而一只手仍旧停留在腰际间。雕花窗格旁,他且看着苏少衍向着自己近了近,在这样的光线,这样的距离,这样的角度下,也如似用最真实的笔触勾勒出的幻梦。
“朕会保护你的。”
没来由的一句话,一瞬间,动作也像是随着空气一并凝固了,而先前的热情也如同被谁一兜冷水浇了个清醒,苏少衍抬头看着他,人中分明的水色唇轻微的动了动,但很快,又抿了紧。
“少衍,虽然朕一直,一直不愿意承认这一点,但……”他呵了声,忽地托过苏少衍的后脑向自己胸膛用力带过,他的动作仍如少年时粗糙,但不可否认的,有那么一瞬,苏少衍还是觉得自己安下了心,那种舍不得回想的,即使远,也踏实安稳的依旧:
“不论当年七皇叔谋反的真相是如何,在朕心里,他都永远是朕尊敬的人。”一双墨瞳对上来,不刻唇也一并落了下,“这不是乱仑,而是你,只是和朕流着一样血的少衍,朕的少衍。”
第118章
“咳,嗯……”
门吱一声被推开,但见来人一身修身靛青缎袍,抱臂半倚门框,“我说怎么这么久呢,原来……”刻意停了停,桃花目故作番流转停至苏少衍歪在一侧的竹斗笠上,“虽说小徒弟这模样委实招人了些,但大徒弟你也不能时刻放任自己的兄弟不管不是?”
某些人嗓子一旦好起来,这说话不呛人一口就似全身上下没一处舒坦。李祁毓冷哼了声,余光不自然的瞄了眼苏少衍,顿了半瞬,还是皱眉上前,“也不知月行是上哪里找来的这斗笠,少衍这一戴上去,朕怎么看怎么就觉着比没戴还招人……”
“咳,大徒弟你……”大步流星上前,花冷琛一把接过他笨手笨脚正系着的的丝缎,迅速打好个结,道:“对于你这种情况,为师真心只能说你是想多了啊想多了。”
“师父,月行事查的怎么样?”想必是已收拾好心绪,一直未开口的苏少衍方才开口,倒是他一路不徐不疾的将素纱撩至斗笠两侧,露出脸来。
“冷琛是不是也觉得少了什么?”
倏地一滞,竟没想化装作女人的苏少衍竟会是这么个模样,若说当年见鸢尾的那幕得了句颦笑皆色相,红尘尽疏离,那么苏少衍现今这个模样?他住了住目光,一时竟觉得再难想出修辞。这也倒非是说苏少衍这一张颜生的如何冠绝风华,而只因那双眼,让人读了开始,就魔障了结局。
咳嗽声,过了好一会儿花冷琛才听清李祁毓的问话,于是道:“自然是……寻不出胸如此平的女人的。”
“朕也觉得是。”
苏少衍:“……”
「研香阁」是商州城最有名的香料馆,而他们此行的目的,便是自「研香阁」入手,调查商州城内与胶夏国有香料生意往来的一干人等,继而确定密教暗藏在这之下的鹰爪,最终顺藤摸瓜将密教一网打尽。
与彼年私盐一事不同的是,一来,私盐一事终归以官府名义处理,其中各处流程打点,难免费时费日;二来,此事之结,归根到底,还是因花冷琛及沈殊白的亲姨母巫女镜音之死,故此,不单作为花冷琛情人的步月行跟了来,作为花冷琛徒弟的苏少衍跟了来,就连本不应亲自处理甚至不应抽身出来的李祁毓都跟了来。
而唯一没来的,只有沈殊白。
至于说各中缘由,步月行曾一度跃跃欲试都表示很想知道,奈何都被李祁毓黑至锅底的俊脸给无声的挡了回来。于是跟在后头的花冷琛只好摇摇头将人拉回来,再低声叹一句,三人行,必有多余。
不是必有我妻吗?步月行本来很想说,可惜花冷琛的手还是比他快了一步行动。
晚膳后,一行四人便顾了艘灯船泛舟在商州的河道上,一副赏游的闲定姿态,殊不知,已是悄悄留意起了河岸边林立的各色商铺。
十年一觉商州梦,说的正是商州夜晚。
商州城内有两条河流流经,一是沧水,二是密河,而商州的最风情之处,实际也源于此处。以沧水为纽带,包括随园、夫子庙、白鹭洲、扁鹊楼、以及从风烟渡至宋石桥,整个的商州城,都好似因水而动,因水而活。
一至入夜,无数结彩的灯船往来于河道之上,映亮了河岸林立的商铺,也迎远了船上的浓酒笙歌,无数歌女寄身其中,轻歌曼舞,丝竹飘渺,文人雅士流连其间,信手挥就千古风流。
正一轮皓月当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