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来你不知道。”楚愆阳拉开了距离,如同失去了兴趣,他别开脸看向窗外,“那你可以离开了。”
沈辽白喉头微微动了动,他白皙脖颈上已然浮现出淡淡淤痕,说话时免不了有些疼痛,使得他声音也开始沙哑起来,“上一批被定王请去的人恐怕都有去无回,定王对你定然也有所隐瞒,其中隐秘仅凭你一人,怕是无法窥得全貌。”
楚愆阳侧过头瞥了他一眼,“那又如何?”
“我手上有你尚未得知之事,以此为交换,我只求一件事,这次下墓要带上我。”沈辽白笑了起来,看起来仍是清秀文弱的书生模样,但态度却是冷冽决绝,显见得并无退让之意。
“我不知道的事……”楚愆阳看过来的目光仿佛蕴着冰,“例如?”
“例如张角的尸身在被挖出分尸后,重新被收敛,而那座坟墓才是他真正的墓室,其中地形复杂,而我恰好有大略的墓室地图。”沈辽白道,下意识地攥紧了手里的书,指尖微微泛白。
“我并不相信你手上有什么东西是我必需的,但此次事关重大,为保险起见,我可以带上你,只不过墓里生死由天,你自己看着办。”楚愆阳沉默了一会儿,才漠然答道。
沈辽白松了口气,终于忍不住摸了摸颈间淤痕。
楚愆阳继续说道:“我无谓你手上有多少线索,但你方才的推测倒是说中了,定王确是对我们有所隐瞒,这次还另外安插了一个人,我没这个耐性应付他,你既然定要跟来,那这个人就交给你了。”
沈辽白怔了怔,他抿了抿唇,默默颔首示意自己明白了,楚愆阳的目光扫过他手里的书,便转身向外走去,一面道:“时间到了我会通知你。”
沈辽白站在那里,目送他离开,当视线里已经没有楚愆阳的身影,他方才松了口气,扶住身旁的书架,缓了缓神,走到榻边,推了推榻上的元宝,“不要装了,起来。”
一直保持着昏迷姿态的元宝立时翻身坐了起来,小心翼翼地看着沈辽白道:“大郎,您没事吧?”
沈辽白倒不责怪他装晕的行径,方才那个楚愆阳,且不论身手,身上那股肃杀之意便不是常人能有,看他身上装扮,怕是真见过血的。
“你什么时候醒的?”沈辽白问道。
“大郎开始背书的时候。”元宝挠了挠脑袋,道。
沈辽白笑道:“你醒的倒是快,怎的当时不起来?”
“我觉着要是醒了,好像会打搅到大郎,况且奴就是起来了,也打不过那人,就只好躺着。”元宝傻乎乎地回答道。
沈辽白摇了摇头,没再说什么,元宝觑着他的脸色,小心地问道:“大郎,真的要跟着那人去……”
沈辽白笑了笑,“我开头玩的把戏并没有瞒过他去,若不是影青真的留了东西,恐怕从他那里什么都讨不到,如今他肯带着我去,已是万幸。”
元宝并不明白沈辽白开头的把戏是什么,只是忧心忡忡地道:“可这也太危险了,夫人和老太爷那里……”
“这不用你来操心。”沈辽白将手上那本书小心收好,“走吧,先回府。”
是夜,沈辽白将今日所得和自己的打算原原本本地告诉了沈老爷子,即便已然在预料之中,沈老爷子的反对之强硬还是让沈辽白有些头疼。
“这件事大可以委托给别人去做,你一介书生,去凑什么热闹!”沈老爷子脸色铁青,差点将茶杯扔出去。
沈辽白镇静地站在沈老爷子案前,道:“这件事交给谁沈家都不会放心,且我忧心影青之事可能……涉及造反,知道的人自然是越少越好,便是母亲那里,我也不打算告之,爷爷你该明白,除了我去,别无他法。”
“你说的轻巧!”沈老爷子气得眼前阵阵发黑,他坐下来,喘了几口气才勉强顺过来,“你说,影青已经下落不明,看情形也恐怕……你要是也搭了进去,沈家统共也就你们两个孩子,你叫我们怎么好!”
沈辽白沉默片刻,他伸手,袖子微微滑落,露出清瘦的手腕,手指轻轻搭在肩胛处,“不是有这个吗?”他微微笑了,笑容却未见以往温和,沈老爷子一看他这样笑,就明白无论劝说还是责骂都无用了,沈家这两个孩子,尽管从相貌到脾气都没有相似之处,却有一点,让人不得不承认他们确是兄弟,这两人都十分倔强,一旦想好的事情,不管周遭如何,便绝不回头,若不然,沈影青也不会干脆一走一年,几乎连家也不回。
沈老爷子长长叹了口气,“你不是向来不信它的么?”
“我怎么想不要紧,这个刺青我和影青自小便各有一个,虽然我不清楚有什么用,但看爷爷的态度,想来是有些来历的,爷爷你既已放心将影青放出去干那事一年之久,怎的到我就不行了?”沈辽白道。
沈老爷子闻言只觉头疼,沈辽白所说的刺青是他们兄弟俩幼时,他好不容易请到了一位声名在外的奇人来给他们刺上的,据说从所用颜料到刺针,均不是凡物,花纹也甚有讲究,说来也奇了,原本兄弟俩身子都不怎么好,沈辽白是因着身子骨弱,沈影青则是玩耍时也不知怎的总是受伤,沈家上下对这两个孩子成天提心吊胆,可自打纹上了这看不懂的花样后,兄弟俩就如同被什么庇佑了一般,顺风顺水地长大,再没出过什么事,是以沈老爷子对这刺青极为迷信。
他沉默许久,最终颓然地向后靠去,挥了挥手,“看来我也是拦不住你了,罢了罢了。”
沈辽白松了口气,他这次确是自作主张了,将自己也置于险境,累得家人为他担心,但这件事仅仅掀开一角便知牵连甚众,他无法将影青的生死交托给他人,只得任性一回。
沈老爷子疲惫地揉了揉眉心,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起身在身后百宝阁上寻摸了一阵,从一只白瓷大瓶后拿出一个红木小盒,也不知是放了多久,木盒上的锁扣都满是锈迹,轻轻一碰便簌簌地往下掉。
沈老爷子慎重地打开,只见里头也无底衬,光溜溜地放着一把匕首,刀身乌沉沉的,看起来很有分量。
“这匕首叫做龙鳞,我早年从一个行脚商人那儿买到时,本是当个玩物,不料却是个百里挑一的利器,你把它带上,权当是让我们安心一些。”
沈辽白小心地接过匕首,敛了笑意轻声道:“多谢爷爷,母亲那里还请爷爷帮我圆话。”
沈老爷子仿佛是很累了,摆摆手说:“出去罢,走之前跟我说一声,要带什么要用什么也尽管说,自己……自己当心些。”
“我会的,爷爷。”沈辽白轻声应了,合上沈老太爷的房门,便叹了口气,这一去必定凶险,方才在沈老太爷那儿说的轻巧,其实他自己心里也没谱,只是事关乎于影青,他不得不这么做罢了。
第3章:焦黑树枝
“沈辽白虽然是沈家长子,却未见建树,不过是个私塾先生,我不明白大郎为何要带上他?”扈从含章问。
按照楚愆阳细微谨慎的态度,是决计不会带上一个无用之人,而这些天他已将沈辽白的身世背景调查了一番,底都摸透了,确是没有出彩的地方
楚愆阳骑着马慢悠悠地往前走着,“不怕一万就怕万一,若是他手头真的有线索,说不定真能助我们一臂之力,若是没有,我们已经带了一个从定王那边塞过来的累赘,也不怕再多带一个。”
他微微眯着眼睛淡然地注视着前方,视线里多了一个月白的身影。
沈辽白等得百无聊赖,听到身后马蹄声,回头看去,便见几个戎装青年策马而来。为首那人正是楚愆阳,他微微扬了扬唇角,做出客气的笑意,迎了上去。
此时细看之下,楚愆阳的五官轮廓里确是比常人深得多,瞳色却极浅,想来是家中有西域血统,沈辽白的目光又落在楚愆阳的左肩上,他的肩上停着一只身形矫健的隼,罕见的蓝色眼睛此刻正用锐利的眼神盯着沈辽白。三天前就是它给沈辽白送来集合的消息,当时还跟招财打了一架,啄掉了招财头顶几根引以为傲的长毛。
停在沈辽白肩上的招财见到故敌立即躁动不安,喉部发出低沉的警告声,对方的隼却并不当回事,悠哉悠哉地梳理着羽毛。
沈辽白抚摸着招财的头,轻笑道:“君子报仇十年不晚,沉住气啊招财。”
楚愆阳简短地相互介绍了一下,他仅仅带了两个扈从,一名含章,另一名问皓,与楚愆阳年纪相仿,也都与他似的冷冷冰冰,对于沈辽白的客套话没有一丝反应,连必要的寒暄都省去了,这是意料之中的事,沈辽白并不介意。
“真不好意思,我来晚了。”沉闷的气氛被轻快的语调打破,策马在四人身边停住的青年拱手道:“在下宋千程,是定王的门客,此次奉定王之令,与各位一同走一遭。”青年眉目里含着些文气,看体魄倒比沈辽白还要羸弱些,又是一介书生。
含章发出一声嗤笑,被问皓瞪了一眼后适才收敛了。
“出发吧,”楚愆阳收回远眺的目光,淡淡开口道:“我们要在日落之前,赶到七星村。”
七星村在定州城北,不算远,快马加鞭应该能在日落前赶到。除了赶路,一路无话,总算在日落之前赶到七星村。在宋千程的指引下,寻了一家邸舍住下。
因着抓紧时间赶路,途中没有停下来休息过,楚愆阳决定休整一下,在邸舍里用饭。
“大郎你赶路时都没有考虑过我们队伍里的老弱病残呢,你看夫子的脸色都白了。”含章揶揄道。
沈辽白从未如此拼命赶过路,一路颠簸有些难受,他笑了笑,拱手道:“多谢含章兄关心,辽白不碍的。”
含章本意想嘲笑一下沈辽白,却被沈辽白装的真真似的道谢堵了回去,顿时一股不自在,着实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楚愆阳罕见地露出丝若有似无的笑意,他磨砂着手中杯子粗糙的边沿问:“上一行人也是住这里?”
宋千程点头称是。
楚愆阳向含章使了个眼色,含章离开桌子,朝着掌柜走去,应该是去打探消息了,只是不消片刻便又臭着脸回来了。
“她说时间久远,不记得是否有那么几个人了。”
掌柜是个约摸四十来岁的中年女子,此时脸色也不大好。
楚愆阳便不再言语,一行人用罢晚餐,都回到各自的房里休整,等待第二日的部署。
沈辽白躺在榻上怎么也睡不着,掏出沈影青的亲笔信,已经皱巴巴不成样子,就着昏黄的灯光依稀能看到上头‘若得此信,恐无归矣’八个字,字字揪心。
他们两兄弟自小感情就好,连拌嘴都鲜少有过,只有在知道沈影青跟人下地之后说过几句重话,也都是基于担忧弟弟安全的情况下。
尽管家里人一致反对,沈影青却跟铁了心似的要干这一行,甚至离家出走,除了偶尔写信与母亲报平安,便再没有过多的联系,约摸也有一年时间未见到他的模样了。
沈辽白实在心烦意乱,听到楼下有关门声,大概是掌柜要关门打烊了。略一思索,便穿衣下楼。
掌柜听到下楼的动静,回过头看到沈辽白,问道:“贵人可还有吩咐?”
沈辽白微笑道:“这位夫人,晚上我那位兄弟说话急,多有冒犯,还请不要怪罪。”
掌柜抬眼打量沈辽白,文质彬彬,说话也有礼,便笑道:“不碍的,我哪能和客人计较呢。”
她见沈辽白坐下,便也陪他坐着说话了会儿话,听他讲了些奇闻异事,又拉了会儿家常,她本是个热情淳朴的农村女子,很快便同沈辽白熟络起来。
见时机成熟,沈辽白沉了沉声,问:“夫人对沈影青这个名字可有印象?”
“他一个月前曾经住在这里,”掌柜答道:“不过已经半个月未曾露面了。”
沈辽白一听得沈影青的消息,稍稍安了心,急忙道:“他是我的弟弟,失踪了半个月,我的家人很是担心,夫人若是知道些什么,还请不要隐瞒。”
掌柜看他悲痛的样子不似装出来的,再仔细瞧瞧他的模样,和记忆里的沈影青确实有些相像,便也不再隐瞒,“他是一个多月前住进来的,连他一起一共五人,因为住进来时便预支了两个月的房费,似乎是富家子弟,但是与另外几个人不同,他进进出出都会同我打招呼,没有架子,所以我对他印象还算深刻。”
“五个人?可还在?”沈辽白问。
掌柜摇摇头道:“他们五个人同进同出,关系不错,半个月前也是一同出去,再也没有回来。”
尽管是预料之中的答案,沈辽白还是有些失望。
掌柜见沈辽白脸色不甚好,思虑了一番又道:“我们这种乡村邸舍,平时甚少有人往来,因此我还留着他们的房间,怕他们回来还会住,所以仅做日常打扫,房间里的东西却是没再动过,你要不要去看?”
“自然,辽白多谢夫人。”
沈影青的房间在二楼的最里间,正好是沈辽白房间的对面,掌柜取出备用钥匙打开房门,点燃蜡烛便回房休息了。
房间里很干净,可能是新打扫过了。沈辽白端着烛台在房间里来来回回地打探,地上,柜子,抽屉里,干干净净,一点东西都没留。
沈辽白轻叹一声,或许在上个月下地之时,他们就将东西全部带走了。
可是,既然影青在谢五家留下线索,就说明他想让人追查下去,他一定知道有人会来到此处,没理由不留下点什么,然而里里外外都查看过了,并未看到任何暗号或文字。
沈辽白端着烛台站在房间中央,他的旁边是一张圆桌。他慢慢蹲下身,探身往桌下看去,果然在桌板上绑着一个小包袱,包袱由黑色的细丝线绑着,因此很难被发现。
沈辽白打开包袱,包袱里有一张字条,和一个红木锦盒。字条仅仅只有三个字,‘找张三’。
这张三是谁,难不成是和他们一起下地的?可是掌柜说他们五个人再也没有回来过,这张三岂不是也消失无踪了?那该上哪儿找去?
暂时抛下这烦人的问题,沈辽白打开红木锦盒,里头的物件用红色绸缎几层包裹,原以为是什么值钱的物件,打开一看,却是一截……树枝?
沈辽白眯了眯眼睛,他仅能由手感判断这是一截树枝,因为这东西似乎被火烧过,已然焦黑不成样子,凑近了可以闻到一股淡淡的焦味。
沈辽白瞧不出这物件有何来头,然而单看包裹程度,就晓得应该不是简单的东西,不然影青不会如此慎重。
他看看树枝,又看看字条,叹了口气,终于还是去找了楚愆阳。
仿佛料到他会来,在他抬手敲门时,楚愆阳便打开了门。他穿着白色的单衣,罩了一件青色的外衫,褪下武装后,似乎少了丝冷峻,然而一开口却依旧是冰冷的语调,“何事?”
沈辽白开门见山道:“我有东西给你看。”
楚愆阳偏过身让他进了屋。
沈辽白将在沈影青房里找到的东西交给他,道:“既然你同意我成为这个队伍的一员。作为回报,我应该交予你一些东西,免得你始终认为我是讹你,才谎称自己手头上有线索的。”
楚愆阳睨了他一眼,琥珀色的眸子里透出些冰冷的意味,“你以为我不知晓这些东西是你刚刚从沈影青房中找到的?”
“你当然知道,”沈辽白斟了杯茶兀自喝着,“自我进入影青的房间起你就盯着我一举一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