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山坳是生气汇聚地,因此树木生长的尤为茂盛,枝桠盘根错节,乌黑一片罩在头顶,连虫子都比外头长的大许多,看上去有些渗人。
因着楚愆阳说里头可能会有泥沼,沈辽白踏着厚厚的枯叶走的格外小心,山坳倒是静谧得很,只听见他们踩碎枯叶的声音和不远处的瀑布声,越是如此,沈辽白越是觉得不安。
脚下突然踩到什么硬物,沈辽白停了下来,意识地下移火把去看,便看见一具腐烂的尸体,已经长满蛆虫,而他正踩着尸体的手臂。
沈辽白急忙把脚移开,跟在他身后,险些撞上他的宋千程正想询问,看到这么一副场景,吓的直念阿弥陀佛。
“看这衣着,应该是误入其中的山民。”含章道。
沈辽白想起张三说起的失踪是几个山民,看样子约莫是了。
“啊——起尸啦”宋千程突然大叫一声,“你们看,他、他在笑。”
“秀才莫不是吓傻了,”含章嘲笑道:“死尸怎么会……”
他的话语在看到尸体脸部的一刹那戛然而止,尸体一边的嘴角正微微往上翘,随着嘴部的撕扯,另一边脸颊的腐肉则被撕开一条缝,露出里头的白骨。嘴角裂开一个夸张的程度,差不多到了耳根。
沈辽白暗暗握住袖间的匕首,尸体的笑容却停止了,从嘴巴撕开的裂缝里钻出一只虫子来,约莫婴儿拳头般大小,浑身黝黑,背部如同镜面一般光亮,尾部发出阴森森的绿光,它动了动头部的尖角,刺入尸体腐烂的皮肤,又钻了进去。
看的宋千程一阵干呕。
沈辽白举着火把站起身来,还来不及松口气,就被楚愆阳一把拉到身后。
借着火光,他看到浓雾里出现一个人的轮廓,缓慢地往这边走来。
“来者何人?”含章高声问。
那边没有回答,却发出刺耳的笑声,跟指甲挠在墙壁上声音似得,又声嘶力竭。
含章从背后的包袱里取出一把精巧的弩箭握在手上,又问了一遍,那边依旧只有刺耳的笑声。他毫不犹豫地射了一发弩箭出去,那人的身形一顿,又缓慢地往这边移动过来。
“啊——”宋千程又大叫起来。
沈辽白回过头,顺着宋千程手指的方向,看到地上那具腐烂的尸体正缓缓坐起来。
一直弩箭立即没入腐尸的眉心,腐尸却不受影响,一双只剩下白骨的手撑着地面就要站起来。
“含章兄,你、你这弩箭太小,连皮毛都削不掉。”宋千程也不知是吓傻了,还是怎地,此时竟开起玩笑来。
含章一瞪眼,“有本事你来。”
“那就让你见识见识。”
宋千程取下一直背在背上,用黑布严严实实包裹好的物件,将黑布一抖,露出里头一把挂着红缨的刀来,刀刃一转,便听得一声尖利的呼啸,寒气逼人,真是一把好刀。
宋千程双手握刀,憋红了脸,“都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帮我把刀举起来。”
……
问皓一手轻巧地握住刀,一使劲,便削掉了腐尸的脑袋,腐尸就在坐着的姿势直挺挺地不动了。
“呼,”宋千程拭去额头的汗水,“问皓兄真是好身手。”
就连沈辽白无奈地扯扯嘴角,不知说什么好,然而现在还不是玩笑的时候,冲着他们走来的人越来越近,那具被砍掉脑袋尸体竟也发出刺耳的笑声,连续地不间断地笑声,刺的耳朵生疼。
那只黝黑的虫子从没有脑袋的脖颈里钻出来,突然煽动翅膀,朝着沈辽白的面门扑来,伴随着一股寒气,沈辽白眼睁睁地看着楚愆阳的剑尖在距离他的眼眸不到一截小指的距离将虫子劈成两半。
虫子掉在地上,流出绿色的血液,挣扎了一会儿,尾部的绿色荧光渐渐熄灭,便不动弹了。可那具没了头的腐尸还在动弹,它提着自己的脑袋,总算站了起来,从它的脖颈伤口处一下子钻出密密麻麻的黑色虫子,朝他们扑面而去。
楚愆阳当机立断,“跑。”
那群虫子的飞行速度比想象中要快的多,眼见着就要追上他们了,沈辽白摸到腰间那壶酒。他含了一口酒,对着火把朝虫子喷去,一股火焰喷射而出,飞在前头的虫子纷纷掉下来。众人见状,学着沈辽白的样子,向着虫子喷火。
空气里弥漫着一股焦臭味,所幸虫子已经被烧光,众人坐在虫子的尸体前稍作歇息。
“夫子哪里学的招式,还挺管用。”含章笑道,罕见地没有揶揄沈辽白。
沈辽白口中还残留着热辣辣的酒味,“街上看的把式罢了。”
楚愆阳锐利的眼神扫过四周的草丛,“不对劲,快离开这里。”
还是太迟了。从草丛里一对一对地钻出腐尸,差不多有十来个。想来刚才那群虫子是故意将他们逼到这里来的,没想到这群东西还挺聪明。
只是这群腐尸同刚才那个不一样,面部只剩下白骨,带着铁盔,它们身上的衣物虽然破烂不堪,却依稀能看出是铠甲。
“这,我们还没有进墓,怎么就来了守墓人了,我不想给那群虫子做窝。”宋千程哭丧着脸道。
那群尸体一边朝他们走来,一边用手将自己的脑袋生生地拧下来。从它们脖颈里飞出的黑色虫子,体型要更大些,煽动的翅膀飞出类似尖利的笑声。
“往水声方向跑。”楚愆阳一脚踹倒近身的守墓人,打出一条道来。
水流距离他们并不远,在黑压压的虫子将他们包围起来之前,他们跑到一条小河前。
“快跳。”楚愆阳喊道。
沈辽白顾不上别的,跳进河中。他本就不擅游水,这河水接近瀑布,水流湍急,一下子将他冲的老远,他想要浮上去换口气,结果头顶狠狠滴撞到石头上,险些将口中的最后一口气都吐出去。
他试探性地往上伸手,头顶却都是石块,这要命的河流竟然经过岩石底下,而他快要憋不住气了。
他四下挥舞,好像抓到一枚衣角,一只手揽过他的腰,有人的唇贴在他的唇上,给他渡过一小口气。
沈辽白四肢并用地攀在这人身上,很快渡过来的气也不够用了,他觉得胸口闷地要炸开来,就在他几欲晕厥的当口,揽在腰间的手一使劲儿,将他提出水面。
“咳咳咳……”沈辽白把方才呛进去的水咳出来,大口大口地喘着气,手脚沉重地动不了,他仰躺在草地上,只能用眼角的余光打量四周,五个人,一个不少,此时都躺着歇息。
楚愆阳躺在他身边,方才在水中渡气给他的人应该就是楚愆阳了,楚愆阳不是说生死有命么,为什么还要救他?说起来,楚愆阳今天救了他两次呢。
虽然不明原因,却还是觉得应该跟楚愆阳道个谢,沈辽白挣扎着爬起来,手掌按到一块硬物,他看向自己的手掌,该不会又压着骨头了吧,应该……不会这么背吧?
他拨开硬物上的枯叶,从袖中取出火折子,幸好没被打湿,就这微弱的光亮,看到枯叶下头竟是一枚玉佩。
沈辽白拿起玉佩,入手一片冰凉,可惜火光太弱看不真切,应该是一块好玉。他想把玉塞入包袱,却被楚愆阳一把夺走了。
楚愆阳脸色微变,“这是我父亲的。”
第6章:进入虚冢
沈辽白一怔,这可真是凑巧了,他迷迷糊糊摸出来的玉佩竟然是楚冢的,“你莫要看错了。”
楚愆阳一皱眉,道:“生火。”
众人立即起身去找些干燥的柴火,这地树枝倒是多,只是大多潮湿,忙活了半晌才勉强在河道前生起一堆火来,各自脱了被河水浸湿的衣物在火前烤干,一时无话。
“沈兄,”宋千程大概受不了沉闷的气氛,因而找了个话题,道:“我看你斯斯文文的,竟也会刺青呀。”
沈辽白摸了摸背上的刺青,看不见具体模样,按旧时家人看见的样子,若真要说个所以然,倒有些像一个花苞,“是少时父母遣人刺的,说是能保我平安。”他说着笑了两声,显然不怎么相信。
柴火还在噼里啪啦地烧着,众人显然都兴致缺缺,拿出带来的干粮开吃,虽然被水浸泡有点变了味,还是勉强能填饱肚子。
沈辽白望了望楚愆阳,看他的神情,那块玉佩却是他父亲的无疑。只是玉佩掉落在此处,并不能说明什么,兴许是跑动过程中掉落的呢。夜晚的山坳很是阴冷,他将手中烤干的单衣披在身上,蓦地灵光一闪,“有没有可能是你父亲也像我们一样从河里起来,坐在此处烤火,不慎将玉佩掉落的呢?”
楚愆阳的眸光动了动,“若真是如此,他们必定会留下痕迹。”
说是容易,若真留下了痕迹,在茫茫山坳中,又历经半个月,怕是难找。即便如此,众人依旧举着火把老老实实地找去了,与其坐以待毙,不如主动出击。
“影青留下的线索里提到过,他们的盗洞十分特别,被设在中空的树木中。”沈辽白道:“那颗树当是有些特别,但是怎么特别,却没有细说了。”
含章叹了一口气道:“这山坳里最不缺的就是大树,每棵树都挺特别。”
“等等,”宋千程停下脚步,道:“该不会说的是那棵树吧?”
或许是远离了瀑布,这处地方的雾气并不十分浓密,借着火光,沈辽白看到宋千程所说的那棵树,遒劲的枝桠四处漫伸,缠绕在别的树干上,比起巨大更为特别的是,它的树叶全是枯黄的,看上去像是一棵死树,这在蕴含着生气的山坳里并不多见。
一行人面面相觑,许久,含章才道:“秀才,你这只瞎猫,怎么总是碰上死耗子呢。”
待众人走到树前,扒开一堆掩盖着的枯草才看到树的树干部分果然已经被掏空了,而盗洞,就在树里头。
盗洞倾斜向下,里头黑乎乎地看不甚清楚,大小足够一个成年男子屈膝爬过,这一代的土壤松软,洞壁却处理地严严实实,摸上去都不带掉土的。
“谢五的手艺真是不错。”宋千程这声赞许发自真心,“据说有一位前辈跟谢五下地时遇上地动,墓室都震塌好几间,他们以为要困在里头了,结果回到谢五打的盗洞前,那洞连一块泥巴都没掉呢。”
他说这些无非是为了活跃气氛,但除了沈辽白礼貌性地笑了笑,其他人都一副没有听见的样子默默地在做下洞准备。
楚愆阳往洞里扔了一个火把,火焰摇晃了两下便没了动静。
“进去吧。”楚愆阳说。
楚愆阳率先爬进去,含章断后。
盗洞不长,很快就从另一端爬了出来,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发霉的气味。沈辽白举着火把观察四周,此刻这间狭小的墓室在几个火把的照射下一览无余。通往主墓室的甬道顶多五十步长,尽头是一扇厚重的石门。主墓室两端有两个侧室,而离他们稍近的地方,左右两端各有一个耳室。
“这也太小了吧。”宋千程撇撇嘴,颇不以为意。
“你不是有地图么?”楚愆阳淡淡地瞥了沈辽白一眼。
他这么一说,沈辽白到是记起来了,他从谢五家中取来的那本书中,有沈影青留下的一张地图,地图被刻在牛皮纸上,巴掌大的一张,说是地图不如说是简笔画,寥寥几笔,勾勒出大致可以看清楚的轮廓,某些地方落着墨点,不知是刻意为之还是不小心落上去的。
移了火把近看,楚愆阳立即察觉到不对,“地图有最少有六间耳室,而现在只有四间?”
含章冷哼一声,道:“该不会是拿来糊弄我们的吧?”
沈辽白挑起细长的眉,不满道:“你们拿出诚意待我,我自不会对你们有所欺瞒,地图却是影青留下无疑,你自个儿不信,却莫要说我欺骗了你,既然我们一起来了,便不要互相猜忌,我想谁都不愿意和敌人处在一块儿。”
“我相信他,”楚愆阳扫了一眼含章,道:“当初我只要求他答应我一件事,对其他的别无要求,他没有理由糊弄我们。行了,分成两组,查看一下情况。”
说罢独自一人查看主墓室的石门去了,沈辽白则主动跟宋千程一组去查看右边的耳室。
“你倒挺有眼力的,看出来我是这里面最好相处的一个人了。”宋千程笑道,他拿着一根木头棍子,在地上来来回回地戳,说是试探有无机关。
要是连这点眼力都没有,他沈辽白也不会大无畏地跟他们一起下地。楚愆阳性子冷淡,含章眉眼里藏着一丝戾气,问皓虽然面上客气,但瞧着他露过的两手功夫,也不是个简单的人。除此之外,楚愆阳以让他应付宋千程为条件,他也应该有点行动。
不过若是说起这伙人的脾气,确实是表面嘻嘻闹闹像个孩子似的宋千程和他比较合得来。
沈辽白报以一笑,道:“还请宋兄多多指点。”
“拉倒吧,这又不是带你下来参观说教的,还多多指点呢。”宋千程收回手中的棍子,“放心往前走吧,这墓里头竟然没有机关,也真够稀奇的。”
说也奇怪,按理说甬道才是通往各个墓室的主要途径,可是刚才一路走来都没什么响动,要么是年代久远,那些木质机关已经腐朽要么就是影青他们进来的时候已经破坏了,沈辽白更倾向前者,因为地面干净地不像有人来过。
也不过就两句话的功夫就到了右侧耳室。这耳室顶多一间柴房大小,四下散落着陪葬器皿,一些青铜器早已锈迹斑斑,更别提那些陶土烧成的器皿了,早已残缺不全,破碎地只差地泥土融为一体了。
沈辽白蹲在那堆破碎的瓦罐面前,小心翼翼地翻动,没有发现任何东西。并且这些陪葬品放的很规整,没有被动过的痕迹,排除值钱物品已经被人带走的可能,也就是说沈影青那帮人下来的时候什么也没有拿?
“走吧,”宋千程耸耸肩道“没有任何有价值的东西。”
沈辽白跟在他后头出去,另外三人已经汇合,正在轻声讨论着什么。
“有什么发现吗?”问皓道。
沈辽白摇摇头。
似乎他的答复在意料之中,问皓并没有多惊讶,“我刚才检查了左耳室,除了一些腐烂的兵器,便别无他物,就连殉葬坑里头,都只有一些动物的骸骨。”
这未免太不正常,虽说张角死时太平军已经穷途末路,但凭借张角的地位与早年积累的财富,死后也不至于葬在如此简陋的墓室里。当然还有另外一种可能,这只是一座虚冢。古时候,特别是战争年代,盗墓尤为猖獗,哪怕是刑罚规定盗墓者将被处以极刑,也抵挡不住某些人铤而走险的心,所以一些达官显贵便会给自己设立几个空墓,借以掩人耳目。
而盗墓猖獗,一方面由于当时战乱,要么饿死,要么被官府通缉,横竖都是死,而后者起码还有活下去的可能,另一方面,许多有权有势的人也都参与到盗墓,到处搜刮墓中财宝敛财。张角也是其中一员,太平军的成员多是农民,那么巨大的军事花销费用从哪里来?他自然而然地发了一回死人财,并且将这些钱用做起义经费开支。
就像现在,当朝皇帝昏庸,各地叛军揭竿而起,连定王都趁着这时候动起了歪心思。
“愆阳,你有什么发现吗?“沈辽白问,末了又觉得他们二人的感情还未亲密到可以直呼名字的份上,有些唐突了,但是楚愆阳并没有在意的样子。
方才在他们交谈的过程中,楚愆阳只是安静地听着,相比起其他人,他实在太过于平静了,虽然他一直表现冷淡,可沈辽白却能敏锐捕捉到他神情的细微差别。
“有两种可能,”楚愆阳缓缓道:“一是地图与实际对不上,我们走错了墓穴,二是这墓中另藏玄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