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高台百棺
那几具形容干瘪的尸体就卧在拐角的不远处,维持着临死的姿势,沈辽白离他们并不远,甚至可以看到尸体脱水的面容扭曲到一种非人的地步,四肢蜷缩,双手死死地掐着自己的咽喉处,可见生前受到了巨大的痛苦。
楚愆阳用衣袖捂住口鼻,走到尸体前查看,这些尸体都做岭南装束,看模样是当地人,面色灰暗,肌肉紧缩成一团,再看他们双手扼住喉咙似不能呼吸的姿势,似乎是中毒的迹象,却又有些不对劲。
其中几人双目圆瞪,他们的手指都塞在嘴里,面容惊恐。楚愆阳撕了快布,抓住一人的手腕,尸体的牙关咬的很紧,为此他费了一些劲才将尸体的手指抽了出来,尸体的指尖上有两个细小的红点,像被什么尖细的东西刺穿过,在红点的附近有一丝干涸的血迹。
楚愆阳转而抬起尸体的下颚,尸体的嘴巴已然不能闭合,他举着蓬火往内一照,微微皱起了眉头。
“怎么了?”沈辽白被命令站在拐角处,现在贴着石壁,探着头问了一句。
“不是中毒,”楚愆阳道:“你可以过来了。”
沈辽白走到楚愆阳的身体,楚愆阳将尸体的嘴巴稍稍掰开,沈辽白因此看得更为清晰,这具尸体的口腔几乎被搅烂了,面颊两旁的肉极薄,一戳就能戳透,最奇怪的是,这具尸体没有舌头,整条舌头不翼而飞,只剩下一个深色的坑洞,他只能从还残留的一点舌根判断出这具尸体的舌似乎是被什么啮咬殆尽的。
秦召南检查了一下其他的尸体,将手中的碎布扔到一边,道:“准确地说,这些尸体都没有舌头,从舌根部位齐根断掉了。”
沈辽白顿生疑虑,看起来断舌是这些尸体的死因,然而从进入盗洞起,他并没有在过道里看到一丝血迹,而且这些尸体本身也没有沾染上血迹,除了伤口处满是细碎肉末,他们的口腔中也是干干净净,没有一点血丝的。
楚愆阳凝神思索了片刻,皱眉喃喃道:“莫非是……”他转头看向秦召南。
秦召南与他对视一眼,点头道:“很可能就是,我们还是小心点儿好,这东西个头很小,稍不注意,便是开口说话都有危险,称得上是无孔不入。”
沈辽白没有仔细听他们的谈话,他的目光瞥到尸体的腰囊上,楚愆阳显然也注意到了,取下腰囊,将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
含章看着从腰囊里倒出来的瓶瓶罐罐,还有一把短小的匕首,道:“虽然不知道他们的身份,但是可以肯定的是,他们不是误入此处的山野樵夫。”
问皓打开其中一个瓶子闻了闻,道:“是化尸水。”
秦召南摸了摸下巴,道:“看来是我们的同行,这墓道如此难找,我们是误打误撞进来的,而路上也没有看到他们的踪迹,看来他们很顺利地就摸进来了,不过又怎会如此不小心,刚进入盗洞就死在这里了。”
沈辽白还想着盗洞上的奇怪花纹,道:“他们会不会是跟影青一起的?”
他的语气里带着隐隐期盼,楚愆阳点点头,道:“有可能,我父亲是行为谨慎的人,而沈影青又受了伤,他断然不会轻率到两个人来下墓,这些人可能是岭南当地的同行,楚家久居长安,倒是与这些土夫子并不熟悉,若是他们与我父亲下墓,我没有听到风声也很正常。”
“确实如此,”秦召南赞同道:“凭着楚伯父那一手勘探风水的绝活,要来到此处可谓轻而易举。”
“若真是如此,我们岂不是有希望在墓中找到影青的线索了?”沈辽白道。
“但愿吧。”楚愆阳站起身,一手拉起沈辽白道:“莫要耽搁了,继续往里走罢。”
楚愆阳最后回头望了望躺在地上的尸体,他没有告诉沈辽白依着这群人尸体僵化的程度,他们的死亡时间起码有半个月,没有人会在墓里待这么久,因而若是真要遇上沈影青他们,唯一的可能就是他们死在了墓中。
从盗洞下来,经过拐角走了一会儿,前方蓦然出现了一道玉石拱门,进入拱门之后,甬道变得十分平缓也越发宽敞,起初脚下的泥土地也变成了青石板砖,很显然这里就是南越王墓的入口了。
“前方有光亮。”楚愆阳说。
沈辽白几人便快走了两步,果然看到甬道的尽头有璀璨的光亮,问皓眯着眼看了一会儿,道:“是洞冥草么?唔,又好像不是,洞冥草的光要比这亮一些。”
等出了甬道,沈辽白才发现真的是洞冥草的光,而光亮被削弱的原因是因为洞冥草被装到一个巨大的灯笼里,灯罩模糊了光亮,使得光线没有那么明亮。
甬道的出口站着两个少女人俑,也不知是什么材质做的,面目栩栩如生,玉立在出口处,手中握着两柄宫灯,从墙壁上生长出来的洞冥草正好被装到宫灯里面,成为了灯芯,真是极其精巧的设计。
两个少女人佣闭着眼睛,脸上化着浓浓的白妆,唯有双唇鲜红欲滴,明明历经几百年的时光,却好似没有发生变化一般。
“问皓,你还站在那里作甚?”含章打趣道:“别是看上两个人佣了。”
“这灯笼,好像不是纸糊的。”问皓指着灯笼道。
楚愆阳几人早已走到前头去了,沈辽白落到了两步,离灯笼很近,听得问皓如此一说,便凑近灯罩去看,灯罩上面没有绘制图案,从里面映出的光线使得沈辽白看清灯罩清晰的纹理,是不同于纸张的纹路,洁白得没有杂质。不过他还记着楚愆阳的叮嘱,并没有伸手去碰触。
楚愆阳返回来,只稍稍看了两眼,便将沈辽白拉到了身旁道:“大概是别的东西做成的罢,这墓里头稀奇古怪的东西还少吗。”
“有什么稀奇的,不就是人皮灯笼嘛。”秦召南用扇尖挑下少女被衣袖遮住的手腕,那处的肉已经被风干了,不过还是依稀可以看出那块儿肉没有表皮,“据说人皮灯笼浸过特殊药水之后,能历经千百年不朽,特别是少女的皮肤,白皙柔嫩,使得透出来的光线朦朦胧胧刚刚好,正适合用来做灯笼。不过可怜的是她们是在活着的时候被……”
他摇着扇子还想说些什么,不过在看到沈辽白苍白的脸色和楚愆阳凌厉的眼神之后立即识趣地闭了嘴。
“太残忍了。”沈辽白低声说。
楚愆阳握着他的手紧了紧,算是无声的安慰。
这里的墙壁上悬着一排灯座,在每个灯座上方都有一方没有镶嵌青石板砖的地方,是较为松散的泥土墙面,洞冥草从中穿出,垂到灯座上,发着如同火炬的亮光,照亮了偌大的房间,准确地说,应该是大堂。
暂且不说里面的装饰有多精美,两旁放着的陪葬器皿多是镶金带银,单就说他们面前那处架高的高台,上头的栏杆竟是用玉石雕砌而成,那朦胧的光线透过玉石,可以看到玉石毫无杂质的内部。
这处高台站在下方根本望不到顶,它整个横亘在大堂中间,目前来说,不登上高台,就没有可以走的路了。
所幸高台两边都有楼梯,顺着楼梯走到顶端,楚愆阳突然停了下来,沈辽白没有预料,一下撞上他的背,撞得鼻子生疼。不过在他看到高台上的场景之后,很快也像楚愆阳一样愣住了。
棺材,大概有一百来具,整整齐齐地摆放在这处高台之上。这些棺材并没有盖上棺材盖,沈辽白能看到这些棺材里都躺了人,全是十五六岁的少女,穿着光鲜,脸上化着淡妆,面容平静地躺在棺材里,好似躺在自家的床上刚刚睡着似的,除了阵阵扑面而来的阴气。
“这些,也都是……都是……”沈辽白怔怔地讲不出话来。
楚愆阳微微眯了眯眼睛,道:“是陪葬吧。”
在高台的正中央有另外一处甬道,楚愆阳拍了拍沈辽白的面颊,让他回神,道:“不要多看,继续走罢。”
沈辽白敛下眸子,深吸了一口气,缓缓地点了点头,楚愆阳对他还有些不放心,索性揽过他的腰,让他走在自己的身侧。
不过沈辽白的注意力完全不在于此,便也没有在意。他的目光落到其中一个少女的身上,大概是少女的面容太过真切,以致于他快要产生这些人还活着的念头,她们还在呼吸,嘴角缓缓上扬浮现出一个小酒窝。
沈辽白又怔住了,站住不动了。
楚愆阳疑惑地皱起眉头,问道:“辽白,你怎么了?”
沈辽白怔忪地指着他身旁棺材里的女子,道:“你看她……是不是在笑?”
楚愆阳看了看他指着的人,双手交握叠放在胸前,嘴角耷拉,并没有异常,于是道:“你只是紧张过度了,她们已经死去百年,你若是太过在意,在这墓里很容易出现幻觉,到时不仅对你,对我们也会有所影响。”
“对……对不起。”沈辽白抿了抿唇道,将头别了过去。
“没什么。”楚愆阳笑了笑,揉了揉他墨色的发道:“别多想。”
大概真的是看错了,沈辽白如是想,随着楚愆阳进入高台正中的甬道。
第42章:墓中少女
这条甬道与方才进来的甬道并无差别,只是两旁的墙壁上都镶了灯座,因着此处不通风,灯座外罩依旧保持鲜亮的金黄色,里头焦黑的灯芯因着燃烧时不时冒出一缕黑烟,偶尔跳跃的灯火将投射在墙上的人影拉至扭曲。
灯火的亮度不比洞冥草,从甬道口往里望去,只能影影绰绰地看见一些植物的根须从吊灯上下泥土的位置伸出来,蜿蜒攀援在墙壁上,楚愆阳将一众人拦在门口。
“怎么换成油灯了?”沈辽白疑惑道,既然前方的甬道内用的是洞冥草,这里也应该保持一致才对。
秦召南挥着扇子,笑道:“油灯能烧个几百年?”
沈辽白一愣,望着平缓燃烧的灯火,问道:“那这是?”
“是鲛人脂,用鲛人的油脂做成的油灯,火光能持续千年不灭,我这也是第一次见到,不过么,”秦召南话锋一转,又道:“而且通常来说墓道里的鲛人灯都不只是一个摆设,造墓的工匠会在鲛人脂中加入一些东西,会使人产生幻觉,进而迷失道路。”
“那该如何是好?”沈辽白问。
秦召南那总是上挑着的眼角难得地垂了下来,他合起扇子苦恼地敲敲了额角,一双狭长的凤眼在沈辽白身上来来回回地看,又不去直视沈辽白的双眼。
沈辽白被他弄得满是疑虑,道:“秦君有话直说罢。”
“哎,其实也没什么,”秦召南轻咳两声,用扇子柄挠挠头发道:“这迷幻剂要过好一阵子才会产生作用,也就是说我们会在不知不觉中中招,然而沈夫子的感觉较我们来说要灵敏数倍,你先进入,若是有迷幻剂,应该马上就可以察觉出来了。”
这是一个不能称之为办法的办法,如果有必要,沈辽白确是可以一试,虽然他尚且不清楚迷幻剂是如何作用的。
楚愆阳冷冷地望了一眼秦召南,低头注视着沈辽白的时候,那双琥珀色的眸子已经恢复了柔和,他微微笑了笑,道:“莫要听他胡说,并没有到这个地步,我不需要让你以身犯险。”
这骤然变得温柔的声音以及柔和的注视令沈辽白有些不甚适应,他微微皱了皱眉,别过脸过去避开楚愆阳的视线。
楚愆阳并没有径直走入甬道,他对含章略微颔首,便见含章从腰囊中取出一个小竹篓,竹篓里关着一只巴掌大小的老鼠,含章捂着口鼻,将老鼠举到油灯前。
“迷幻剂对人来说可能只会产生幻觉,但是对小动物来说,过量吸入则会致命。”楚愆阳为含章目前的举动解释道。
含章举了好一会儿,才又回到甬道口,打开竹篓,竹篓里的老鼠吱吱叫了两声,便飞也似地从竹篓里逃走了。
“没有迷幻剂,可以进去了。”含章道。
众人进入甬道,皆沉默无言,亢长的甬道只回响着沙沙的脚步声,沈辽白拢了拢衣裳,仰着头四处打量了一下,只见甬道内部被青石板砖封得严严实实,露出泥土的部分也布满细小的植物根茎,按理说一个几乎密闭的墓室是没有风的,然而他却总觉得凉飕飕的。
为了不让自己过度关注这种奇怪的感觉,沈辽白问道:“建造墓室的泥土不应该是经过特殊处理的么,为何会有植物的根须呢?”
“这应该是洞冥草的根须罢,”楚愆阳道:“洞冥草跟其他植物不大一样,据说只生长在仙境,大概充足的生气对它们来说要比其他因素都来得重要。”
这条甬道似乎没有由来地很长,除了灰暗的油灯,他们没看见任何东西,这种密闭的没有尽头的空间以及周身处不时传来的冰冷感,令沈辽白感到莫名的焦躁,但是待他回过头,却还是能清晰地看到之前进入甬道时的入口。
“前面的墙上好像有东西。”问皓突然道,指了指前方的墙壁。
越往里面走,洞冥草的根须已经稀疏了许多,而现在在根须间隙中裸、露出的大面积被打磨光滑的青石板砖上可以清楚地看到用朱砂勾勒出的印记。
“是壁画……”沈辽白呢喃道,他想起在张角墓中看到的壁画,可惜在最关键的时候断掉了。
问皓得到允许,同含章一道将根须往一旁梳理,露出下面的壁画。与张角墓中的壁画不同,这里的壁画绘制的并不是墓主人的丰功伟绩,而是一群正在房中纺织刺绣的少女。
沈辽白的目光跳到第二幅壁画上,朱砂勾勒出一抹如血残月,少女们化上了淡妆,衣着光鲜,三五成群地走在廊道上,脸上带着稚气而又羞涩的笑意,沈辽白怔怔地望着其中一个手执纨扇半掩芙蓉面的少女,恍惚中好似听到了她清脆的笑声。
“这位郎君也是来赏灯的么?”面前的少女眼含媚态,举手投足间好似能摄人心魄。
身边的树枝张灯结彩,血月投在溪水上的倒映因着水波荡成几缕残影,沈辽白闻到深冬空气的冰冷气息和少女身上传来的脂粉香气。
“郎君,你怎地了?”少女拿下纨扇,露出一张姣好的面容,点在眉心的朱砂痣更添了几分媚气,她伸手触碰了一下沈辽白。
她的手指带着正常人的温度,却吓得沈辽白倒退了好几步,他转头看了看这里的场景,房屋、树木、溪流,一切都显得真实无误。
那少女大约是被沈辽白的举动吓着了,愣着原地好一会儿,才抿了抿嘴,强忍着夺眶的眼泪,带着哭腔道:“郎君,喜儿生的如此吓人么?”
“不不不,”沈辽白急忙摆摆手,虽然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何他会突然来到这莫名其妙的地方,但他不是铁石心肠的人,自然无法眼睁睁地看着一个女人在寒风中哭泣,何况还是因他而起,“我只是、我方才在想事情,若是有唐突之处,还请小娘子见谅。”
那名唤喜儿的少女取出一方素绢拭去眼角的泪水,捻着身上的素色披肩,一双脉脉含情的杏眼毫不避讳地盯着沈辽白,道:“郎君在想什么?”
不少身着宫装的女子同沈辽白擦肩而过,沈辽白能清晰地听到他们谈论着热闹的节日,“这是哪里?”沈辽白问。
“这是越王宫的绣房呀,”喜儿不解地望着沈辽白,道:“郎君不是绣房的长官吗?”
沈辽白这才看到自己的身上不知何时换上了一袭官袍,他还在愣神时,喜儿便已跑过来,扯住他的袍角道:“长官还不快些走,今日上元节,主上专门为我们这些绣女设了宴,晚到是要被责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