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辽白眼前还有些发黑,他隐约感觉到了额上的温软触觉,却毫无气力去思索那到底是什么,然而呼吸却渐渐安定下来。
楚愆阳从腰囊中取出雪朱丹,喂沈辽白吃了,沈辽白休息了好一会儿,药效起作用之后,身上的疼痛感便消退了不少,而刺青在楚愆阳将那东西从沈辽白身体里取出时,便安静下来,烧灼感渐渐消失。
沈辽白接过楚愆阳递过来的水囊,喝了两口,问道:“发生了什么?”
楚愆阳目光落到墓道对面被植物根须覆盖的墙壁,其间偶尔露出的壁画颜色让他微微沉了脸,“是我大意了,一般王墓,这样名贵的鲛人灯中的确很有可能加入迷幻药物,但这儿却不是鲛人灯,而是这些壁画。”
沈辽白随之看了过去,道:“这么说,是绘制壁画的材料有问题吗?”
楚愆阳点了点头,“效果很强,恐怕不止药物的作用,壁画本身的内容也很有问题。”
沈辽白想起自己在幻觉中看到的一切,便低声道:“我还看到了问皓,但如此想来,应当也是幻觉,对了,问皓他们呢?”
楚愆阳道:“我也中招了,待我从幻觉中清醒过来时,周围一个人都没有,我沿着墓道走了一会儿才看见你,想来是陷入幻觉后,因着幻象行动,故而失散了。”
沈辽白细细思索一番,道:“除了那壁画,想来这墓道和方才的高台百棺尚有旁的危险。”他将幻觉中看到的情形与楚愆阳讲了一遍,楚愆阳用指尖捻了捻方才被烛火燃烧殆尽的植物灰烬,道:“倘若这是真的,那么那群绣女应是当年陪葬所用,南越王将她们毒死之后,在她们的身体里放入了一种寄生植物,再加以处理,不仅是陪葬,同样也是防范盗墓者。”
沈辽白想起那时喜儿深深的酒窝,顿时不寒而栗,低声道:“必须尽早找到他们,那些植物吸食人的血肉,尽管速度很慢,但如若不及时处理,怕是要同那群绣女一般,成为皮囊了。”
楚愆阳握了握他的手,确认没什么问题了,方才将沈辽白从地上拉起来,两人一起沿着墓道往更深处走去。
墓道两边的根须之下,壁画鲜亮的色彩着实引人注目,未免再次被拉入幻觉之中,沈辽白微微合起眼,仅仅能看到前方楚愆阳模糊的背影,楚愆阳注意到他的动作,便重新拉住他,一时间整个墓道中只能听见两人的脚步声。
没走多久,便在墓道一侧看见了正为自己包扎伤口的秦召南,他用匕首在耳根处划开一道极深的口子,此时正汩汩地流着鲜血。
秦召南抬起脸看见他们,顿时松了口气,道:“有没有什么止血的药?这鬼东西似乎还能分泌出一种液体,不让伤口立即愈合。”
楚愆阳将一小罐药膏扔给他,问道:“只有你一个人吗?”
秦召南点了点头,他处理完伤口,站起来,侧过身体,道:“我身体里这东西不多,但是细如丝线,很难处理,你知道那是什么玩意儿么?”
楚愆阳没有言语,他微微眯起眼,忽然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秦召南整理衣服的动作顿时停了下来,他皱起眉,慢慢抬起了头。
此时三人所在的位置,正好处于灯火所能照亮的范围边缘,尽管只是一瞬,秦召南仍然看见,在火焰不能照到的昏暗处,一张惨白人面一闪而过。
“啧。”轻轻发出咋舌声,秦召南道:“来了麻烦东西了。”
楚愆阳不动声色,握住沈辽白的手并不松开,另一只手指间不知何时已然夹着两片锋利刀片,他静静站了一会儿,手腕微微一动,刀片便激射而出,向上“叮”的一声钉入了墓道顶端。
沈辽白模模糊糊地听到了一声好似惨叫的声响,他抬头看去,只见墓道顶上,有什么东西正在光亮边缘挣动,楚愆阳反手勾住连着刀片的丝线,轻巧地向前扯动,随着一声裂帛似的动静,黑暗中顿时响起一阵窸窸窣窣的响声,待楚愆阳收回刀片,一片薄薄的长条形物体便从墓道顶落了下来。
那物体一大半都隐没在灯火照不到的黑暗中,沈辽白只能看见一小部分,“这是……”
“人皮。”楚愆阳说道,他的神色很平静,琥珀色的眼瞳里却隐隐露出嫌恶的神色,倒是秦召南十分新奇地走了过去,将那东西拎了起来,“竟然这么完整……看样子还是个少女,真浪费啊。”
楚愆阳冷冷地道:“我提醒你,这人皮里头装得可都是那些发丝似的植物。”
秦召南怔了怔,手一松,人皮落到地上,塌陷的脸颊正对着三人,沈辽白甚而能看到闭上的眼睛下那纤长的睫毛,衬着毫无血色惨白如纸的皮肤,显得十分诡异可怜。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秦召南仔细检查了一遍双手,确认没有沾上那些东西,方才有些不快地问道。
楚愆阳看向身后一段明一段暗的墓道,“想必现下,那些‘少女’们大半都‘苏醒’了罢。”
第45章:心迹初显
三人商量了一番,如今问皓和含章还不知去向,这条墓道一通到底并没有旁的岔道,那么那两人向前向后都有一定可能,如此一来只有分开行动,找到人后再汇合。
秦召南哀怨地看着楚愆阳两人,“这不显然是只有我一个被单独抛下了么。”
楚愆阳不为所动,冷淡地道:“要是觉得寂寞,以后可以把青祁带上。”
秦召南不置可否地笑了笑,道:“你瞧瞧你的样子,简直恨不得把他藏起来,将心比心,怎能对我提出这种残忍的建议来。”
楚愆阳懒得再理会他,拉着沈辽白转身就走,他们选择的是向前返回大殿的方向。
秦召南以扇掩唇,看了一眼自始至终两人交握的手,想了想,喃喃道:“说错了,应该是锁在身边才对。”
他挠了挠头,在身侧的墙上用扇子刻了一个极大极显眼的标记,以作汇合时用,便转身离开了。
沈辽白尚未听明白这两人的对话,便被楚愆阳拽走了,不知为何,他对秦召南话中那个‘他’十分在意,但又觉不能直接过问,便一路走一路纠结。
楚愆阳敏锐地察觉到了,便道:“怎么了?”
沈辽白犹豫再三,却是问道:“那个……青祁是?”
楚愆阳注视着沈辽白有些躲闪的神色,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道:“青祁原本也算是我们这一行的,不过现在已经洗手不干了,原因就是秦召南。”
沈辽白怔了怔,“什么?”
楚愆阳将视线转回前方的道路,淡淡地道:“为了把青祁留在身边,秦召南先是几乎脱离秦家,接着给青祁服用了会致使人全身无力的药物,将青祁关在他的一处别院里,整日看着他,最后青祁差点疯了,才被他的几个好友找到,闹了好一阵子,现下两人虽说在一起了,但青祁的身体已不允许他再干这个行当,只能放弃了。”
沈辽白静默片刻,道:“秦君……我却是没看出来他竟是这样的人。”言语里满是不赞成。
“当时事情闹得很大,一来秦召南家中也算是大户,二来青祁在这一行名声挺大的,朋友也多,两方对峙,几乎都到了不死不休的地步了,最后怎么平息的,我也不甚清楚,只知道秦召南消失了半年之久,再出现时,青祁已经同意留在他身边了。”
沈辽白忽然道:“那位青祁是……”
“是男子,这一行是不会让女子涉足的。”楚愆阳仿佛明白他想问的,立即回答道。
沈辽白怔了怔,男子相恋虽说并不少见,但闹得如此声势浩大,他却是第一次见,犹豫半晌,他道:“那么秦君和那位青祁……”
他话还未说完,楚愆阳便打断他道:“只此一人,得伴终生。”
只此一人,得伴终生。沈辽白有些怔怔的,他低着头,目光不经意落到他和楚愆阳一直握着的手上,不知为何,以往只是有些尴尬,此时却像明白了什么似的,整张脸都开始发烫,烫得他都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下意识地想挣开手,仿佛那样那些隐隐约约的事实就可以重新被掩盖。
然而在他动作之前,楚愆阳却先一步放开了,沈辽白还来不及做出反应,便被楚愆阳一把搂住腰,向后退了数步。
他抬起头,立刻明白发生了什么。这段墓道,因为灯火照明范围有限,两盏鲛人灯中,总有一段是湮没在黑暗中的,此时他们后退数步,正好到了上一盏鲛人灯前方,他可以清楚地看到,数不清的发丝一般的触须在正缓缓退回到黑暗中去。
“它们似乎怕光。”沈辽白道。
楚愆阳皱眉道:“数目太多,况且它们可以依靠那些人皮行动,若是依靠这些鲛人灯,恐怕无法全身而退。”
一时僵持,沈辽白可以听见黑暗中传来的窸窸窣窣的声响,很快,如同楚愆阳所言,一张惨白的人面出现在两人的视线里。
‘她’的肤色如同敷了数层白粉,呈现僵硬的不自然的白色,嘴唇干瘪,却涂了鲜亮的朱红口脂,连眉也精心描画过,五官纤秀,闭上的眼睛如同先前那人皮一般,有着纤长娇柔的睫毛,一切都和百年前一般,连妆容都不变分毫,正因如此,当整个身体暴露在灯火的光亮中时,沈辽白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
人皮中鼓鼓囊囊地充满了那些纤细的寄生植物,它们的动作不快,因而只有仔细看,才能在暴露在外的皮肤上时不时看到诡异的隆起,人皮如同被操纵的人偶,由从口鼻耳中探出的植物茎须在墙上固定,慢慢地向沈辽白两人靠近。
楚愆阳一直没有动作,直到人皮俑整个暴露在光亮中,才不紧不慢地抬手用刀片将人皮俑划开一个硕大的口子。
刀片锋锐,直接将人皮俑自脖颈开始向下到肚腹处,豁开了一个大口,顿时,里头蠕动交缠的植物茎须成团地掉了出来,一接触到光,便蜷缩成一团,原本浅绿的颜色渐渐泛黑,沈辽白动了动鼻翼,忍不住捂住了鼻子,那些触须好似被烧焦一般散发出一股恶臭,十分难闻。
人皮很快便软绵绵地落到地上,外头套的锦衣也松了开来,还未掉出来的茎须在人皮和锦衣下挣扎涌动,沈辽白看着这场景,只觉浑身上下如同浸在冰水中一般,冷得他无法言语。
楚愆阳冷淡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不要看了。”同时伸手拍了拍他的脸颊。
脸颊感受到楚愆阳手心的热度,沈辽白这才回过神来,他轻轻吸了口气,才道:“现下该如何是好?虽说这些植物惧怕火光,但为数众多,我们也不能困在这一点方寸之地,问皓和含章还不知情况如何。”
楚愆阳取出蓬火,丢入不远处的黑暗中,只见蓬火莹莹的绿光并没什么变化,但听声音,那些植物对蓬火的光没有反应。
“看来只怕明火。”楚愆阳道,他取出刀片,将几枚组装起来,接着走过去,将那人皮拖了过来,剥下人皮上松松套着的锦衣,这衣物和人皮也不知是用什么办法处理过的,历经百年依然柔软如昔。沈辽白看他动作,便知他要做些什么,尽管这些“少女”只剩下皮囊,沈辽白还是别过脸去,轻声嘀咕道:“非礼勿视。”
楚愆阳似乎隐约笑了一声,沈辽白耳根微微发红,过了片刻,只听楚愆阳道:“好了。”他这才转过头来,人皮已被楚愆阳扔回黑暗中去,而楚愆阳手上组装好的刀刃上被层层叠叠裹上了衣物,他走到鲛人灯旁,用匕首小心撬开灯罩,火焰猛地跳动了一下,发出细微的噼啪声,楚愆阳的动作顿了顿,待火焰平静下来,方才继续动作。
沾取了灯座中清澈无色的鲛人油脂之后,楚愆阳又洒上些许烈酒,方伸到火焰上方,细小的火舌顺着酒和油脂的痕迹慢慢爬上衣物,形成了一个简陋的火把。
他重新握住沈辽白的手,道:“跟紧些,走吧。”
沈辽白明白此时形势严峻,也顾不得被握住时心底怪异莫名的感觉,两人一起走入黑暗中。
一走入其中,沈辽白便隐约看到无数惨白的人面潮水般向后退去,尽管外头裹着人皮和衣物,但火把与鲛人灯又有不同,鲛人灯尚有灯罩,而火把的火光则更为肆无忌惮,忌惮于跃动火焰传来的热量,那些人皮一时只得退却。
两人走了一会儿,已能隐约看到前方的入口处,沈辽白正松了口气,却听楚愆阳闷哼一声。
沈辽白侧脸望去,便见一个惨白人脸近在咫尺,他惊得向后退了一步,那人脸靠在楚愆阳肩上,正对着沈辽白的方向,缓缓露出一个极深的笑容来。
沈辽白只觉后颈一寒,他猛然反应过来,楚愆阳那一声闷哼怕是因着被人皮扑到身上,“楚愆阳,你怎么样?”
楚愆阳艰难地将手中火把换到另一只手上,道:“用匕首把它划开。”
沈辽白连忙拿出匕首,将扑在楚愆阳身上的人皮划开一道口子,因着那人皮的姿势,匕首划开的口子不大,楚愆阳毫不客气地将火把伸了过去,只听皮囊中发出一阵令人齿酸的摩擦声,过了片刻,整个人皮连同里头的茎须,软绵绵地自楚愆阳身上滑了下去。
沈辽白闻到了臭味,便知这具人皮已然不足为惧。他将楚愆阳被人皮扒着的地方细细检察了一遍,才松了口气道:“看来没有进入身体。这是怎么回事?它们不是畏惧火光吗?”
楚愆阳琥珀色的眸子倒映着火光,仿佛璀璨的金色,极其明亮,他看向已然不远的大殿,道:“它们不想放我们走出这里。”
第46章:背水一战
“离大殿不远了,若是加快步伐,应当还……”沈辽白话未说完,便被楚愆阳猛地拉了一把,身侧有什么东西擦过,沈辽白余光只瞥到一道白晃晃的影子,他喘了口气,沉默下来。
“恐怕来不及了,不把它们解决,怕是走不到入口。”楚愆阳眯起眼,松开了沈辽白的手,轻声道,“你拿着火把,走在前头,我断后,先到前面的鲛人灯处再说。”说罢,不由分说将火把塞到沈辽白手中,将连着最后一片刀刃的丝线解开,便推了沈辽白一下,催促道:“快走!”
沈辽白只得走在前头,他不敢停下脚步,深怕自己的犹豫会妨碍到楚愆阳。
楚愆阳背对着沈辽白,他在衣襟上撕下布来,将口鼻耳遮住,手腕一动,剩下的刀片随着机括声响从袖中飞射而出,在黑暗中打了一个来回,便听得几声闷响,也不知有多少人皮俑被他刺穿,失去人皮的茎须无法靠近在火光范围内的两人,只要火把没有大碍,便应当能到鲛人灯。
离鲛人灯只有两步,沈辽白正稍稍放心,眼前忽然扑来一阵阴冷气息,一具人皮俑直直地向着他手中火把扑了过来,竟是丝毫不顾火把热度。
沈辽白反应极快,微微侧身将火把向旁边挪了挪,那人皮俑没能扑到,却被后头的楚愆阳一刀划破颈子,细细密密的触须掉了出来,很快便在火光下蜷缩不动了。
楚愆阳除掉这一只过后,也不再维持方才的策略,而是一把拉过沈辽白,向前跑了两步,两人几乎是狼狈地扑进了鲛人灯的范围。
沈辽白喘着气,幸而他总是下意识地抬着手腕,所以火把并没有什么问题。
他看了一眼壁上的鲛人灯,这墓道中鲛人灯是相对而设,鲛人油脂历经千年也不会烧干,此时灯罩中的油脂约摸还是满的,清澈无色的油脂仿若凝固了一般,可以看见里头伸到底部的白色灯芯。
“愆阳,能把这两盏灯的灯罩撬开么?”沈辽白站直了身子,凝神看着做工精细的鲛人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