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辽白猝不及防,这才觉察到他竟然丝毫没有注意到自己一直被楚愆阳握着,连忙想要挣开,但楚愆阳却没有松手,只是看了他一眼,神色镇定安然,他像是思索了一下措辞,才慢慢开口道:“虽然父亲可能过后不久便会忘记,但现下我还是先与您说一声为好,沈辽白是我决定的人。”
这话语焉不详,但楚愆阳语气缓慢坚定,刀削斧刻的五官深邃地令人无法移开目光,沈辽白怔怔地盯着他,不知为何,过往种种骤然浮上心头,最后定格在那次狎昵结束,在他将要昏睡过去时,楚愆阳温柔落在脸颊上的吻,好似忽然明白了种种暧昧到底意味着什么,沈辽白脸颊涨得通红,忙不迭地挣开了楚愆阳的手,含含糊糊地道:“我先回去了。”便拉上大麾的兜帽,向门外走去。
楚愆阳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在匆匆拉起兜帽前,瞥见了沈辽白红得仿佛能滴出血的耳垂,便忍不住笑了笑,示意问皓跟出去。
问皓从楚冢问出那句话起,便百般不自在,现下得了大郎的意思,便连忙追了出去。
待房间里只剩下父子二人,楚冢才慢慢开口道:“你明白你方才说出的话代表了什么吗?”
“我明白。”
楚愆阳一面回答一面坐到楚冢对面的小几旁,将灯芯挑亮了一些,整张俊美漠然的脸便在愈发明亮的火焰下暴露无遗,也让楚冢清楚地看见了他那此时偏金色的眼瞳中毫不动摇的坚决。
楚冢轻笑一声,“那我无话可说,左右我什么都不记得了,也不懂得如何管教不成器的儿子,你走罢。”
楚愆阳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肃然道:“但是关于不死树,我还有旁的事想要请教父亲。”
“说罢,趁我还未落得跟沈影青一样的地步。”楚冢盘腿坐在卧榻上,挺直了腰背道。
待楚愆阳回到沈辽白的房间时,沈辽白已然睡了,他蜷缩在卧榻上,厚厚的冬被将他整个人裹成了一个球。
楚愆阳先在门口将带着外头寒意的大麾脱去,这才坐到卧榻边,他将沈辽白捂得紧紧的被子稍稍拉开些,免得闷到了他,借着窗外透进的浅淡月色看了看沈辽白的面色,大约是方才被被子闷的,沈辽白脸颊有些泛红,但是呼吸平稳,神态安宁,楚愆阳摸了摸他难得温热的脸颊,在他脸颊上吻了吻,这才到隔间脱衣洗漱,这些日子他一向与沈辽白同榻而眠,因着沈辽白睡得比他早得多,因此他在房间里隔出一处,以免晚上洗漱时弄出声响惊了沈辽白的睡眠。
隔间里头楚愆阳偶尔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那动静被刻意压低,轻微至极,但沈辽白眼睫却猛然颤了颤,他轻轻吁了口气,小心翼翼地摸了摸方才楚愆阳吻过的地方,肩胛处刺青的位置像是应和他此时的心情一般微微发烫,他又长长吸了口气,这才重新闭上眼。
第二日,沈辽白醒来时,楚愆阳已经不在床榻上了,他正穿着衣,便见问皓端着早点进来了。
“愆阳呢?”沈辽白一面套上外袍一面问道。
问皓将早点摆上桌,道:“大郎去看望族长了,但是……”他顿了顿,很快继续道,“族长他现下已经将那一个月的记忆也忘记了。”
沈辽白的动作骤然停了下来,他惊骇地回头道:“什么?!”
昨夜因着中途那一段,沈辽白心思紊乱,这才匆匆离开,但今早起来时他便想到许多需要向楚冢求证的地方,譬如含章的事,又譬如要如何取到不死树才能令他们二人好转,原本他的打算是用过早饭后再和楚愆阳一道前去,虽然见到楚冢还是过于尴尬,但这些事实在太过重要,却没料到楚冢失去记忆的速度竟然这么快。
问皓十分黯然,“今早我去给族长送早点时,族长……又忘记了我是谁,明明昨晚才见过面,我察觉不妙,去寻大郎,大郎嘱咐我先过来看看沈夫子你起了没有,他自己去族长房里了。”
沈辽白原本轻松温和的神色也消失殆尽,他不敢去看沈影青,生怕沈影青如今也恶化了,更没有心思吃东西,食不知味地用了一些,便拿起大麾,向楚冢的房间过去了。
他刚要进去,迎面便碰上了出来的楚愆阳,楚愆阳一贯没什么表情,但琥珀色的眼瞳却如同凝固一般,沈辽白不是没有见过他这样的神情,便知楚冢的状况的确恶化了,他再进去也于事无补。
楚愆阳扫了他一眼,皱眉道:“怎么不穿好便跑出来了?”说罢,伸手将松垮的衣襟拉好,又将大麾拢了拢,把兜帽为他戴上。
沈辽白皱着眉道:“你父亲……”他停了下来,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
“我心里早有准备,早上得到这个消息也并没有很——”楚愆阳剩下的话被沈辽白尽数堵了回去,沈辽白竖起食指,按在楚愆阳发白的唇上,低声道:“你不必在我面前做出这样的姿态来。”他轻轻吁了口气,“沈影青也是如此,我自然明白你的感受,现下最重要的是,如何在他们更严重之前找到救治的方法。”
楚愆阳盯着他看了许久,琥珀色的眼瞳透明澄澈,其中缓缓流转的温柔情意叫沈辽白不自在地收回了手指,他不自觉地揉捏着衣袖,轻声道:“只是……我还有许多事想要请教你父亲。”
楚愆阳摸了摸他的脸颊,拉起他的手,向两人的房间走去,一面冷静地道:“不必了,我昨夜已经问过了。”
沈辽白吃惊地转过脸来,“什么?”
楚愆阳侧头看着他,沈辽白的脸色还是一如既往地苍白,在冬末的阳光下好似有些透明一般,叫他不甚满意,他忍不住伸手稍稍用力地揉了揉他的脸颊,直到看见一丝血色才停了下来,他低声笑了起来,道:“在你逃回房间后问的。”
沈辽白脸上愈发红了起来,他有些慌张地左右看了看,生硬地转开了话题,道:“那你问了些什么?”
涉及正事,楚愆阳也不再逗弄他,进了房间坐下后,他才道:“我问他,那不死树是否会让人性情大变,我父亲的意思是不能肯定,但就他和沈影青的状况来说,不太可能,所以含章的事虽然与不死树有关,但不死树不是他变化的主因。”
沈辽白皱起眉,“那岂不是拿到不死树也未必能让含章恢复正常?”
楚愆阳屈指慢慢敲击着桌面,若有所思地道:“但是我知道在哪里一定能找到他了。”
第65章:不祥之兆
按照楚冢的话说,失去记忆甚而变成一个什么都不会做的人对他们来说也许只是开头,或许在不久之后他们就会因着不死树的神秘影响而死去。楚愆阳决定去蓬莱岛找寻可以治疗楚冢和沈影青的东西,按着沈影青逐渐消退记忆的速度来看,他们的时间已经十分有限了。
南越王墓中已找不出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时间紧迫,因着还要准备些必要的东西,一行人匆匆向吴老汉告别,沿水路返回长安。
沈影青只是一味地望着船顶发呆,若是无人打搅,他可以保持这个姿势坐上一天,不跟任何人交流,没人知道他在想什么,或者他现下的状态根本不能够让他思考别的事情,只是单纯地放空罢了。
沈辽白坐在他的榻上,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口气,唤道:“影青。”
沈影青似乎适才察觉到沈辽白的到来,他将目光从船顶的花纹上收回,迟缓地转动眼珠望向沈辽白,缄默不语。
他的眼神中带着的茫然和疏离令沈辽白的心一紧,他冰冷的手指颤了颤,握住沈影青的手,柔声道:“我是你哥哥,辽白。”他不厌其烦地说着每日都要重复的话语,即便这话对于沈影青来说几乎是转瞬即忘。
起初沈影青还对沈辽白保有的熟悉感现下已荡然无存,他茫然地望着沈辽白,问道:“这是哪?”
“在回长安的船上,”沈辽白紧了紧握着沈影青的手道:“那里有许多奇人异士,兴许能治好你的病。”
沈影青微微皱起眉道:“我是觉着身子有些不舒服,我到底生了什么病?”
沈辽白却是第一次听他说起自己的感受,急忙问道:“是怎样的不舒服法?”
沈影青用另一只手摸了摸自己的肩胛骨,带了些难受的神色道:“这里。”
那是沈影青刺青的位置,沈辽白的脸色一变,倾身上前解开他衣裳的系带,让他转过身来。与沈辽白不同,沈影青的刺青是一枝桃花,作为庇护兄弟二人的存在,刺青会随着二人身体的成长而变大,只是现下沈影青身上的刺青却只有半个巴掌大小,基本回到小时候刚刺上刺青时候的状态,原本艳丽的朱砂色也变成了暗黑色,团成一团,已看不出原有的样子。
沈辽白将他的衣裳合上,止不住颤抖的双手怎么也系不好系带,倒是沈影青自己缓缓系好,一脸疑惑地问道:“你怎么了?”
“没什么,”沈辽白摇摇头道,他已然镇定下来,虽然面色苍白,目光却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坚毅,“我不会让你有事。”
“我相信你,”沈影青淡淡笑道:“不过看你神色似乎要完成的是一件很困难的事情,真要不能完成也不必勉强。”
沈辽白觉得有些累了,他与沈影青并排坐在一起,靠在身后的隐囊上才觉着好过一些,“小时候有一次我与你在庭院里玩,你不慎掉进了池子里,我呆呆地站在廊道上看着你在水中挣扎,后来仆人将你救起,你又连着烧了好几天,险些保不住性命,我那时不会凫水,虽然明知道下水也救不了你,可我就是恨自己无能为力,那种感觉像是刻在骨子里,即使过去十来年,我也无法忘怀。”他缓了缓,坚定道:“所以我不会让那种事情再重演。”
“我不太明白你的意思,”沈影青的语气里带了一点迷茫,“你说的话我也不大听得懂,不过还是谢谢你给我讲了我已经遗忘的事。”
沈辽白从沈影青的房间出来的时候,楚愆阳已在门外站着了,沈辽白笑道:“来了多久了,怎地也不进来。”
楚愆阳牵过他的手微笑道:“听你们聊得如此投入,不忍心打搅你们。”
那只手有沈辽白一贯贪恋的温度,沈辽白的忧郁之情多少散去了一些,问道:“你的父亲如何了?”
“只比沈影青好了一点而已。”楚愆阳答道,面无表情的脸上看不出喜悲。
沈辽白却是知道他也在难过的,然而现下两人相同的遭遇令他说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话,只是用手指在楚愆阳手心里轻轻地点了点,道:“必然有解决的办法的。”
楚愆阳应了一声,低头在沈辽白脸颊上落下一个轻吻,便见沈辽白红着脸四下张望了一番,见四周没人适才舒了口气,楚愆阳蹙起英挺的眉,不满道:“你似乎对我们之间的关系很紧张,每次正面提及都要刻意地回避,是觉得这种感情见不得人么?”
沈辽白被他说的一愣,慌慌忙忙地解释道:“不是,我……我只是……”
“不必解释了,”楚愆阳无可奈何地叹了口气,继而无奈地笑道:“我知道你只是面皮薄罢了。”
沈辽白的房间在船舱的另一头,要去到那里必须经过船头,楚愆阳走在外面的位置,替沈辽白挡去一些寒风,沈辽白忽然停住了脚步,开春的风中带了浓厚的湿气迎面而来,他微微眯起眼睛,道:“我一直不明白,为什么你会喜欢我,明明刚开始时,你对我没什么好感,我又数次拖你们后腿,你理应厌恶我,或者将我这个不自量力的人丢到墓中任我自生自灭才是,为何还会喜欢我?”
楚愆阳认真地想了想,道:“若是普通人或许就真的不管死活了,可当初觉得将你一个倔强的傻子扔在墓中未免太不人道,后来却是被你的温柔而坚韧的性子所吸引了,觉得这两种看似有些驳斥的性格存在在同一个人的身上实在神奇,你呢,”他反问道,琥珀色的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沈辽白问道:“又是为何会喜欢我?”
“大概跟你一样罢,”沈辽白腼腆了笑着,“明明是冷若冰霜的人,内心却十分柔软,说好的生死由命,却一而再再而三地救我,还会笨拙地安慰我,也不知何时对你产生了依赖的感觉。”
两个都是清心寡欲的人,说出来最动听的情话也不过如此,楚愆阳牵着沈辽白的手,二人并肩站在船头,岸边的柳木抽出了新芽,浮云飘散到一边,金黄的阳光很是刺眼。
“我先前总觉得南越王棺椁上的那副彩绘很熟悉,可惜一直想不起来,”沈辽白道:“今天倒是想起来了,曾经在一本杂书上看到过类似描写,在蓬莱仙岛上围绕着醴泉的地方,生长着一种碧绿的不死树,要进行一种仪式之后,不死树便能令人长生,只是书上没有写明仪式过程。
”
“约摸就是父亲所说的,向不死树进献人的鲜血罢,”楚愆阳道,他的眼眸在眼光中泛着金色,好看得叫人挪不开眼,“只是照我们进入两座墓室的情况来看,不死树未必使人长生,而是会把人变成如同张角一般的怪物,以怪物的姿态重生回人世间。”
说起张角的模样,沈辽白也是一阵感慨,好歹是一世英雄,最后落得如此下场,“他和傲因一样,只保留了一点生前为人时的基本意识,这样子甚至连活着都不算。”
“如此说来,含章应当是自张角墓回来之后就变得古怪了,也不能说是古怪,”楚愆阳推翻了自己的说法,道:“只是有些奇怪,我只当是因着受了重伤,历尽生死之后,人的性情难免会变,何况他的记忆从未出错,对府上的事物也很熟悉,我才打消了顾虑。”
沈辽白忍不住皱起眉头,道:“这就奇怪了,照问皓的话说,含章只有外貌是含章,内里却不是,你却说含章有着自己的记忆。”
到底是沈辽白心细,之前楚愆阳完全没意识到这一点,“是不是树枝对人的影响不同,”楚愆阳道:“你看我父亲和沈影青,沈影青已然丧失全部的记忆,可是我们找到父亲时,他还记得之前发生过的事,而且,他们也没有变成如同张角和傲因一般的怪物。”
“难道是仪式的过程不同?”沈辽白缓缓道:“可能他们缺失了什么必要的环节或者弄错了什么环节?所以含章将树带走,或许是为了研究其中的因果,我对于含章所说的,他曾经告诉我们他是谁还是有些介怀,我们应该是连同我在内的,我与他相识不久,交谈也少,我后来细细地回想了一下,并没有什么值得在意的内容。”
“若是想不到就不想了罢,该发生的事情还是会发生,”楚愆阳边说边牵着沈辽白的手往房间方向走,道:“这里风大,还是回房吧。”
沈辽白低低地应了一声,方踏出第一步便觉得身体的力气好似被抽空一般,紧接着天旋地转,眼前一片漆黑,最后的意识只听到了楚愆阳紧张的呼叫声。
第66章:生命相通
沈辽白醒来时,眼前是一片昏黑,他皱起眉,神智尚有些不清醒,一片恍惚。他有些费力地撑起身体,船舱外水流动的声音轻缓滑过,他只觉太阳穴一跳一跳疼得厉害,忍不住轻轻呻、吟一声,外头似乎有人守着,听见他的动静便立即进了船舱,“沈夫子,你怎么样?”
沈辽白听出那声音是问皓,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前的景色终于稍稍清晰了一些,“我怎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