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皓给他倒了一杯热茶,犹豫了半晌才道:“我……我也不知。”
沈辽白一口气将杯中的水尽数喝完,总算觉着那种不落实地的虚无感消退了不少,连头疼也减退了不少,他吐出一口气,低声道:“愆阳呢?”
问皓道:“大郎守了你两天两夜,方才被我劝去休息了,沈夫子,若是方便的话,我想现在为你把脉。”他的语气十分慎重,显然沈辽白不明原因地晕厥让他有些紧张。
沈辽白毫无异议,将白皙清瘦的手腕伸了过去,问皓垂下眼搭上他的手腕,过了一会儿便放了下来,他的神情有些惊讶,但很快便笑道:“看起来已经无妨了,夫子还有什么地方不舒服么?”
沈辽白揉了揉眉心,道:“还有些头疼,大约是睡得太久了,不碍事的,你也去休息一会儿罢。”
问皓应了一声,便出去了,若是沈辽白此时精神尚好,便会发觉问皓垂在身侧的手微微颤抖,连着脸色都比把脉前差了不少。
问皓一出船舱,便看见楚愆阳正背对着他站在船侧,他怔了怔,只听楚愆阳道:“如何?”
问皓只觉浑身冰凉,他艰难地开口道:“夫子他……他的脉搏现下与常人无异。”
楚愆阳沉默许久,淡淡道:“不要告诉他。”他顿了顿,“过后我会亲自与他说。”
问皓点了点头,他犹豫片刻,又道:“大郎,今天凌晨长安那里来信了,道是已经找到了知晓刺青内情的人。”
楚愆阳微微侧过脸来,脸上的神色如被冰霜覆盖一般冷硬,“无论如何都要留下那个人。”
问皓应下了,他看了眼船舱内,沉重地离开了。
楚愆阳在船侧站了许久,直到冷风将他暴露在外的皮肤吹得毫无知觉,他才微微垂下眼帘,转身进了船舱。
船舱里放着两个炭盆,厚厚的绒布帘子里头暖气混杂着一股子奇异的香味,那股香味并不浓郁,时隐时现,带着些许甜美不祥的气息,楚愆阳乍一闻到这股香味,忍不住皱起了眉,他并不知道这股香味来自何处,只知道当沈辽白昏睡过去后,这股香味便渐渐从他身上散发出来,到了今日已比初时浓郁许多了。而不知是巧合抑或是因为是兄弟,沈影青也同时陷入昏睡,他房内的味道有所不同,但那种令人不舒服的感觉却是如出一辙。
沈辽白脸色依旧过于苍白,但看起来却比前些日子要好得多,就这么一会儿功夫,他甚至有精神去榻边取过一本书来,正在慢慢地翻阅。
见楚愆阳进来了,沈辽白放下书,道:“问皓说你两天没休息了,怎么又过来了?我已经不碍……”他话还未说完,便被楚愆阳搂入怀中,他身上还带着外头的寒气,潮湿而冰冷,沈辽白被冻得打了个激灵,皱眉道:“你在外头吹了多久的风?难不成方才并没有去休息,而是一直守在外面?”
楚愆阳只是默不吭声地抱着他,过了一会儿,他松开手,手指抚过沈辽白的脸颊,道:“你和沈影青是不是有什么我不知道的联系。”
他这句话说得十分笃定,沈辽白怔了怔,立即明白了他的意思,他反手握住楚愆阳,也顾不上冷,“影青怎么了?”
楚愆阳没有回答,只是安静地看着他,沈辽白与他琥珀色的眸子对视了一会儿,手无力地松了开来,道:“我的状况其实并不好是么?”
沈辽白不等楚愆阳回答,继续追问道:“我昏睡了多久?问皓也不知道我的身体出了什么问题是么?影青现下如何?”
楚愆阳抚摸着他散开的长发,低声慢慢回答他的问题:“你的确只昏睡了两天,问皓没有办法确定你的问题,影青与你状况一致,既然你醒了,他约摸也醒了。”
沈辽白的长发暗幽幽地流淌在床铺上,他这才注意到,仅仅是两天的功夫,他的头发便长出了一寸多,他盯着自己的长发,有些发怔。
楚愆阳一寸一寸地摸过他的发梢,哑声道:“我不会让你有事,我知道这肯定与刺青有关,我已经传信让楚家人寻找知晓内情的人,今晨已有消息传来,待我们回了长安,便着手调查你的刺青。”
沈辽白叹了口气,他重新握住楚愆阳的手,低声道:“我并不是想瞒着你,但这话说出来只会徒增担忧,我一直以来也认为只要找到影青,便没什么问题了,只是没料到人是找着了,却并不是完好无损。”
像是接下来所说的话令他觉得有些痛苦,沈辽白垂下了眼睫,脸色变得愈发苍白,他深吸了一口气,继续道:“我曾与你说过,我和影青小时候都体弱多病,虽然卧床静养的理由各不相同,但几乎都是同一时间,初时父母虽然担忧,但也觉得奇特,之后愈是往后,他们便愈觉得惊怖,我们从来都是一起生病,一起痊愈,从无例外。”
沈辽白停了一会儿,他握紧了楚愆阳的手,咬牙道:“但我和影青心里十分清楚,在那个刺青师傅来之前,我们便十分清楚,我们二人恐怕活不过十岁,不论哪个人死去,另一个人也必然丧命。”
楚愆阳能感觉到沈辽白的手满是冷汗,像是刚从冷水里拿出来一般,他从袖子中取出帕子来,一根根手指地擦拭过去,他的手心一如既往地温暖,动作轻柔仔细,沈辽白原本紧绷的脊背也不禁微微放松下来。
他露出一个苦笑,道:“是不是难以相信,我和影青当时明明只是总角幼童,却对死亡之事十分敏感,每一次卧病在床,我们都知道不一定会有下一次了,在太极图上,我与你说过的那一回重病,想来已然徘徊在鬼门关头,但那个刺青把我们俩拉了回来,然而即便有了刺青,我们依然很清楚,倘若我们当中任何一个人死去,另一个人也只有死路一条。”
“所以你才这么固执,一定要跟着我们一起下墓。”楚愆阳为他擦净了手指,轻轻吻了吻他,他的脸上并没有什么惊讶的神色。
沈辽白与他双手交握,低声道:“是的,这世上唯有他的性命我无法托付给他人,因为那也是我的性命。”
他微微笑了笑,那笑容苍白地好似游魂,“其实我非常怕死,我千辛万苦地寻找影青,除了因为他是我弟弟之外,也因为我们一命两体,救他就等于救我自己。”
楚愆阳轻声道:“我不会让你出事的。”
沈辽白向他笑了一笑,道:“帮我看看刺青怎么样了。”
楚愆阳帮他将衣襟拉开,只见白皙冰凉的肌肤上,原本唐红色的刺青已然发黑,蜷缩起来,仿佛将要枯萎一般,它缩回到肩胛附近,是故沈辽白看不见它的形状,但楚愆阳却看得很清楚,他轻轻抚摸片刻,为沈辽白将衣服重新拉好。
“缩回去了。”楚愆阳言简意赅地道。
“它枯萎了是么?”沈辽白将衣襟拢了拢,神色淡然地道,“昏迷前我看到了影青的刺青,看来我们俩的刺青也是连通的。”
楚愆阳站起身来,显然并不想继续讨论这个问题,他低声道:“我去给你拿些吃的来。”
沈辽白怔了怔,他倒并不觉得饿,但还是点了点头。目送楚愆阳出去了。
他们顺流而下,半途改换马车,过了十来天终于赶到了长安,一进楚家大门,楚玉便焦急地迎了上来,“父亲呢?”
楚愆阳道:“父亲在后面,他什么都不记得了,阿姐你……”他犹豫片刻,不知该如何安慰,楚玉微微笑了笑,道:“父亲能平安回来便好了,愆阳你先去好好休息吧。”
楚愆阳却摇了摇头,“阿姐,那人在哪里?”
楚玉怔了怔,旋即反应过来,“他被请来住在西苑。你现下就要见他吗?”她见到后面跟上来的沈辽白,也不禁皱起眉来,“是因为辽白吗?他的脸色怎么这么差?”
楚愆阳顾不上解释,匆匆道:“父亲和沈影青便交给你了,阿姐,我先和辽白先去找那个人。”
说罢便拉着沈辽白径直往西苑去了,楚玉目送他们二人离开,心底也生出几分不安来。
第67章:刺青之密
沈辽白见到那人的时候,那人正拿着小米粒逗弄站在树上的招财,他身材矮小而干瘦,不大合身的圆领袍松松垮垮地挂在身上,皮肤黝黑,眉目里依稀有些异邦人的影子,听到声响便侧过头,鹰一般的锐利目光盯着沈辽白和楚愆阳,拱手道:“在下巴颂,想必二位便是沈郎君与楚郎君罢?”
他的汉语说的虽标准,沈辽白还是从里头听到了一点外邦人的口音。招财从树上飞下来停在沈辽白的肩上,亲昵地蹭了蹭他的面颊,在进入南越王墓时它因受了化蛇的惊吓而与沈辽白失散,没想到等沈辽白回到寨子的时候,它已和来福在那儿待了三天了,自此之后便十分粘着沈辽白了。
沈辽白揉了揉招财的脑袋,回礼道:“巴颂先生不是中原人?”
巴颂放下手中的小米粒,理了理衣裳,向着沈辽白与楚愆阳做了个往里请的手势,一面往屋里中一面道:“在下来自暹罗,略略一算来大唐已有十来年的时间了,大唐文化与礼仪繁复,我等虽竭尽全力学习,依然有不足之处,若是有失礼的地方,还请二人多加担待。”
虽然其貌不扬,但他的话语与举止却十分合乎礼节,此一番话也体现出了他谦逊的个性,看起来不是个难以相处的人。
一行人进了屋,各自落座,楚愆阳开口道:“我听说巴颂先生对辽白身上的刺青别有一番见解,便令下人务必将阁下留住,如之前有冒犯之处,还请阁下海涵。”
巴颂摆摆手笑道:“在下素来云游天下,过着风餐露宿的生活,楚君将在下留在府中,有吃有穿,在下感谢还来不及,又何来海涵一说。”
见他是个直爽之人,楚愆阳索性也不与他再寒暄下去,径直开口道:“不知先生现下是否能为辽白看看?”
巴颂点点头道:“自然。”
屋里已经燃了火炉,即便如此,沈辽白褪下衣裳时还是冻得打了个哆嗦。他背对着巴颂而坐,虽然看不见巴颂的神情,但从这静默的氛围里,心细如沈辽白还是察觉到事情的严重性,他不安地揉着袖口的镶边,冰冷的指尖很快被楚愆阳握住。
“没事的。”楚愆阳吻了吻他的指尖安慰道。
楚愆阳琥珀色的眸子里满是坚定,但是温厚的掌心里却有一层薄汗,沈辽白笑了笑道:“你也不比我好多少。”
“问题看来比我想的严重,”巴颂似乎完全不介意他们之间的亲昵举动,他拉了拉沈辽白的衣裳,示意沈辽白穿上,继续道:“在府中这些日子,已有人跟我讲过大致的情况,但我之前没有想到刺青竟已萎缩成这副样子了。”
楚愆阳环着沈辽白的身子,他能感受到方才沈辽白的一阵战栗,因为这刺青非比寻常,他关乎到两个人的性命,偏沈辽白又生性忧愁,做事思前想后,若是沈辽白出事,沈影青也不能幸免,这意味着沈家会同时失去两个孩子,没有多少人能承受住这份沉痛的打击。
沈家不能,楚愆阳也不能,何况他已经在墓中体会过一次那种刻骨铭心的痛,因而无论如何也不想再经历一次。他只担忧了一会儿,便定下心来,因着巴颂面上云淡风轻,还在悠闲地啜着茶,这说明事情有解决的办法。
“辽白只道是少时一位高人在自己身上刺下了这个图样的刺青,此后便一直无病无灾,除此之外便无甚了解,巴颂先生似乎对他身上的刺青很是了解,能否为我们说明一下?”楚愆阳问道,一双锐利的眸子紧盯着巴颂,不放过一丝神情的变化。
巴颂却也不惧,吹去浮在汤上的茶末,道:“这刺青是我们暹罗的一种秘法,相当于你们中原的道法,刺青分为两类,一类为守护,另一类则为攻击,字面意义应当很明显,守护类多刺在体弱之人身上,唐菖蒲能挡煞和避邪,沈君身上的便属于守护类,攻击类也是为了庇护主人而存在,区别在于其能幻化为物,收到主人的操控,不过这类刺青较为危险,毕竟是术法,若主人的意志不强,很容易被刺青反噬。”
“我弟弟影青身上的是一枝桃花。”沈辽白道,他依旧靠在楚愆阳的怀中,面色已好了一些,只是握着楚愆阳手的手指还泛着白。
“那是桃木,”巴颂皱眉道:“能驱邪避灾,也能削为利剑,属于攻击类的刺青,约摸是那孩子命中带煞,才刺了这纹样护他周全。在落下刺青时,刺青者会将相应的东西封印在刺青当中,以保证刺青的不同功效,此外,刺青的用料,纹样,刺青的时间也有很大的讲究,若是沈君家中没有一定的财力与关系,恐怕很难弄到这其中的关键材料,也正因此,我从材料与纹样里便能看出刺青的人,正是我家中一位长辈。”
沈辽白好似看到一丝希望道:“还能找到那位长辈吗?”
巴颂摇摇头,遗憾道:“那位长辈四海为家,若想找到他全凭缘分。”
沈辽白敛下眸子,微不可闻地叹了一声道:“看来冥冥一切皆有注定,强求不来。”
熏香的余烟袅袅上升,楚愆阳令人给沈辽白端了一杯参茶,他强制着沈辽白喝下去,一如往常地拍了拍沈辽白的面颊,沈辽白适才抬起眸子,与他相视,心中的愁云更浓了几分,不能割舍的东西有太多,楚愆阳便是第一个。
楚愆阳抬起头看向巴颂,脸上的笑意骤然消散,“辽白现下是怎样的境况?”
巴颂摸了摸下颚几根稀疏的胡子皱眉道:“刺青和宿主是相互依存的关系,它护得宿主平安,同时吸收宿主身体里的精气成长,每一回替宿主挡在便会极具消耗宿主的精气,但是休养一阵时间便可恢复,若是频繁地促发刺青功效,也就意味休养时间越长,当副作用积累到一定程度,便会出现刺青的反噬。”
若是到了反噬阶段,恐怕便再无甚办法让他活下去了,沈辽白的心下一沉,又听得巴颂说道:“不过沈君还未到反噬的地步,之所以身体不佳,大约是因为你弟弟影响的缘故罢。”
“是的,”沈辽白点点头道:“我们不知道他发生了什么事,当我们找到他的时候,他已然失去了原有的记忆,并且这情况还在进一步恶化,前些日子我查看了他身上的刺青,已如少时一般大小了。”
仿佛在意料之中,巴颂并没有露出多大的惊讶神情,他的手指敲击着桌面,道:“烦劳沈君说一下你们兄弟二人的生辰八字罢。”
沈辽白立即将二人的生辰八字报与巴颂,他有些紧张地看着巴颂掐着手指,嘴里嘀嘀咕咕地不知在讲什么。
“原来如此……”巴颂低低地说了一句。
“是怎么回事?”楚愆阳问道。
巴颂啜了一口茶汤,解释道:“他们兄弟二人命格皆薄,理应是活不长久的,两人年纪又相近,生气相互影响,若是一人死去,另一人也活不长久。而我那位长辈却心思奇妙,就生辰而言,他们二人,一个五行缺木,金气极盛,一个五行缺金,木气大盛,因着他们有血缘关系,本身便比别人多了一分心意相通的本事,故而我那位长辈,取了他二人的血,混在刺青的材料里,以奇门妙术,融合他二人的五行,取了一个平衡点,加之刺青为辅,便让他们活下来,如此,他们俩的性命算是系在一起,只要一方出事,另一方的五行必然大乱,是肯定不能独活的。”
“那有什么办法治疗吗?”楚愆阳问道,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也是沈辽白最关心却没有勇气问出口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