渐渐的日影西斜,天色开始暗了下来。宗宸自清晨入宫,便一直在与人相斗,况且一整天水米未进,此时又被众高手围攻。他暗道不妙,心想难道我今番就要葬身此处么?可是星儿怎么办?他还在玉仙山等我……他一想到白落星,便又振奋起来,凝神全力对敌。
赵晴在一旁看着,心中忧急,可偏生又帮不上忙。她虽自幼习武,但与这一干高手相比,功力着实低微,若是贸然出手,反而会拖累宗宸来护着她。此刻她情急之下,只得说道:“你们如此以多欺少,日后传扬出去,难道不怕惹人耻笑么?”
李牧月却是一哂,说道:“公主,此言差矣,此番又不是比武分胜负,说什么江湖规矩?惟有利者生,不利者死而已。”
赵晴听他此言,知道多说无益,心想这可如何是好?或者我去求杨涟和雷震相助?但他二人奉旨来杀宗宸,此时两不相帮已是难得,又岂肯出手相救呢?
这边赵晴正计较不定,那里杨涟和雷震心中也自犹疑。他二人和一众侍卫们一直在旁边观战,都不禁赞叹不已,心说有生之年能看这一场高手对决,也不枉今生习武一回了。同时也愈加明白,宗宸与自己相斗时的确手下留情,否则以他的功力,若是全力施展,自己哪里还有命在?这般想着,心中便都有些倾向于宗宸了。此时见他被高手围攻,不知不觉间便不忿起来。也曾动念想过是否要出手相助,可自己这一干人明明是奉旨来杀他的,又岂能如此敌我不分?
此时在场之人都各怀心思,正自斟酌间,突然听到一人远远说道:“李牧月,哥哥,别来无恙么?”
众人只听那声音飒爽清明,与李牧月一模一样,竟好似是他自己说自己一般;更奇的是,此人刚开口时还在数十丈远处,话音未落,倏忽间已到头顶。众人连忙抬头看去,只见一人一身白衣,翩然落地,直如仙鹤降临一般,不禁都在心中暗自赞道:真好轻功也!
那边宗宸还在与胡不来等人相斗,但他眼中余光已看到此人,心中大震,又惊又喜,脱口叫道:“星儿!”
来人正是白落星,赵晴也吃了一惊,说道:“白少侠!”
白落星听到她的声音,转过脸去朝她点了点头。杨涟与雷震等人与赵晴所距不远,待白落星转过头时才看到他的面孔,顿时惊觉他的相貌竟然与李牧月一模一样,只是眉宇间却没有那股阴鸷之气,反而是一派恣意洒脱。杨雷二人回想方才李牧月所说的一胎双生、血脉相连等语,这才明白原来这白衣人是李牧月的孪生兄弟。只是眼见这兄弟二人,一个是人间界雍容尔雅的贵公子,另一个却如同是天上的仙人误堕了凡尘。
此时白落星对李牧月冷冷一笑,嘲道:“亏得这些人一个个也算是江湖名宿,你竟然让他们五个打一个,还要脸不要?”
李牧月却是心平气和,说道:“星儿,他已经娶了别人,你为何还是执迷不悟?”
白落星便不再说话,仗剑而上,飞身加入战团。
李牧月眼看宗宸来了强援,心中颇懊恼,暗道真是晦气,他怎么会来的?
原来,自那天夜里宗宸到过玉仙山后,白落星心中欢喜欣悦,此后只几日间,缠绵经年的旧伤便好了。只因他这伤原本就是心病,此时心病已去,自然就好得快了。他身子虽然好了,但在山上却越等越是心焦,牵挂思念,恐那人在交战中受伤。终于这一日他再也等不下去,但此时玉仙老祖又已闭关练功,白落星就去辞了师妹,又跟山中的大管家柳姨打了招呼,便下山去了。
白落星下山后原本是朝着破虏关而去,但还未到关中,便见一个女子被数人围攻。他走近一看,见这女子竟然是丽阳公主的贴身侍女瑞函。只因他以前到丽阳宫时,正是这瑞函取了首饰给他,因此认得。此时见她身上已带了伤,眼看就要支撑不住,便出手救了她,又问她为何会在此处?瑞函便将前事大致说了。白落星大急,与瑞函同到破虏关,才知宗宸前一日已经启程回京去了。于是白落星将瑞函留在关中养伤,自己马不停蹄赶往京城,这才在此处找到了宗宸。
白落星这一年来因伤势缠绵,内功并无进益,但他潜心钻研剑术,招法愈加精妙。此时与宗宸并肩而战,众人只见他二人的武功,一个端凝大气,一个俊逸潇洒,路数完全不同,却又配合得天衣无缝。双方又战百余招,渐渐的天色愈加昏暗,宗宸与白落星二人已稳占了上风,步步进逼。
几人正斗得难分难解间,突然胡不来自圈中一跃而出,将长鞭收起,说道:“师弟。”那胡不归与胡不来自幼便在一处学艺,多年来形影不离,相互之间熟稔已极。此时他已猜到师兄的心思,便也收了长鞭自圈中跃出。何有余等三人见他师兄弟突然罢手不战,不知出了什么事故,就也都停了手。
何有余对胡不来道:“那矮子,你做什么?”
胡不来也不去理会他,径自对宗宸说道:“宗将军,我们师兄弟出师二十余年,一向不输于人,直到今日见识了中原人物,才知自己原来是坐井观天。此番我等受耶律古烈重金所诱,要来取将军的性命,是自不量力了。如今我们师兄弟甘拜下风,这就回故土去,日后再不踏入中土一步。”他说着一抱拳,又道:“今日与将军一会,真乃三生有幸。咱们就此别过,山高水长,日后有缘再见。”
宗宸见他言辞恳切,不像是作假,便也抱拳道:“前辈谬赞了,再会。”
胡不来转身道:“师弟,我们去吧。”便与胡不归相携,渐渐远去了。
眼看此时天色已晚,杨涟与雷震便也带了众侍卫们回宫复命。直到这时,宗宸才得空仔细打量白落星,只见他唇角含笑,也正看着自己。他这一日屡经波澜,此番与白落星相见,喜不自胜,一颗心便全都落在他的身上,已浑然不觉李牧月赵晴何有余等人还在当场,竟上前两步,一把将他拥在怀里,叹道:“星儿,我还以为今日就葬身此地,再也见不到你了。”
白落星愣了一愣,只因他全没想到宗宸竟会在众人面前抱了自己。但他旋即便翘起唇角来笑了,贴在宗宸耳边说道:“你看,他们都在看咱们呢。”他口中虽这样说,却反手也拥了宗宸。今日宗宸身上穿的,正是上次白落星到破虏关时,留下的那件青色袍子,此时白落星双手抚在他背后,只觉得那里一片湿热,原来是宗宸经这一番激战,早已汗透重衣了。
宗宸当众抱了白落星,原本是情不自禁,初时并不觉得怎样,后来听白落星一说,突然想到赵晴也在此处,便觉得此举颇为不妥,于是收回手来,二人相视一笑。
此时赵晴恰好就在白落星身后丈许之地,宗宸便偏了头,目光错过白落星去看她,见她有些错愕,更多的却是疑惑。
宗宸想了一想,正要开口跟她说明二人的关系,突然却在昏暗的天光中,隐约看见几丝细微的蓝光一闪,向着她激射而去。宗宸大吃一惊,知道这是剧毒暗器,当下也不及多想,只是叫道:“公主小心!”便伸手拨开白落星,飞身一跃,向着赵晴扑去。他这一番动作原本也是快如闪电,但只因离得远了,还是慢了一步。只见他扑过去只堪堪将赵晴推开,自己却未及闪避,被那暗器打在肩背之上,当即便扑倒在地,不省人事了。
这一下变生肘腋,人人始料未及。赵晴被吓了一跳,叫道:“宗宸!”白落星急忙来看,见宗宸面上已笼了一层青黑色,又见他后肩上钉了几枚细针,针体幽蓝,知道此乃剧毒之物,心中一凛,登时便出了一身冷汗。赵晴不知这毒的厉害,一时情急,竟伸手要去拔那毒针。
白落星忙道:“公主,不可!”
赵晴听他说话的声音都有些发颤了,便缩回手来,正要开口,白落星又道:“公主,你留下照看他,我去要解药来。”他话音未落,便飞身向李牧月的方向追去。
第38章:一夕芳华
原来这毒针又是李牧月所发。
原本他想己方五人围攻宗宸,此次定要大功告成,却没想到先是白落星突然凭空杀出,后来胡不来胡不归师兄弟又落败退走。眼看着功败垂成,他心中十分不甘,便悄悄按下袖中藏着的机括,将一丛毒针向赵晴射去。他之所以不直接将那毒针射向宗宸,只因他知道以宗宸的武功,这等手段的暗器定能避开。他在心中默默盘算一番,这才选定了赵晴,真正的目标却还是宗宸,果然一击而中。
此时白落星急忙去追李牧月,哪知甫一动身,何有余等三人便缠了上来。这三人原本就武功高强,这般联起手来更是劲敌,白落星一时间甩脱不得,便眼睁睁看着李牧月一闪身消失在暮色里。他不由得心中大急,当下运剑如风,出手皆是杀招。
这边赵晴眼看着宗宸的气息越来越微弱,却又束手无策,也是心急如焚。她正急切间,突然眼前一花,仿佛看见一个人影一闪而过,向着与白落星相斗的几人而去。她还未看清此人是如何出手,便见何有余直直向后摔出数丈,口吐鲜血,昏晕过去。其余两人吃了一惊,急忙一跃退开。
赵晴只听白落星叫道:“师父!”心说原来是他师父到了,极好极好!驻目看时,见是一个三十余岁的女子,身着锦衣,眉目间爽利威严。这正是白落星的师父玉仙老祖,此时白落星见宗宸已是奄奄一息,心焦不已,也顾不得给师父见礼,便展开轻功,如疾风般向着李牧月的方向追去。
原来玉仙老祖已在此地观战多时了,只是以她武功之高,众人都未能察觉。她前几日在玉仙山中,说自己要闭关练功,其实却是因了一件事,下山到了京城,回山时恰在城外遇到宗宸被杨涟雷震等人追杀。当时玉仙老祖见宗宸并无危险,再者她已归隐多年,寻常不愿露面,因此便只是远远看着。后来见宗宸以一敌五,情势不利,正要出手相助,白落星却又到了。她见宗宸和白落星稳操胜券,便转身离去,哪知才走不远,这边的态势就急转而下,于是她又急忙返回,出手相助。
而方才与白落星相斗的那两人,见玉仙老祖只一招便重伤何有余,都不由得心生惧意。可是待看清来人的模样后,便又起了轻视之心,暗道任她一个年轻女子,能有多大道行?方才那一招说不定只是巧合罢了。二人想到此处,便又振奋精神,向着玉仙老祖杀来。玉仙老祖记挂着宗宸,不欲多作纠缠,当下广袖一挥,出双掌按在两人胸口处的膻中穴。这膻中穴乃是人身大穴,二人要穴被制,登时气息滞涩,动弹不得。随即便觉得一股精纯无比的内力自胸口注入,沿着经脉步步进逼,二人全身上下的骨节都被这内力冲击得咯咯直响。片刻之后,玉仙老祖收回手来,那二人便如同被抽了骨头一般瘫软在地。原来他们的功力已被玉仙老祖的内力打散,三十年来修习的武功就此被废了。
此时天已全黑,但见东方一轮冷月如勾,正静静挂在天边。
玉仙老祖疾步走到宗宸身边,微弱的月光下,只见他面色晦暗青黑,一片死气;伸指搭在他腕间寸口处,但觉脉搏细微,几不可察。
赵晴也知形势不妙,急道:“前辈,怎么办?”
玉仙老祖又看了看宗宸肩后的毒针,皱眉道:“这针上所用的毒物叫做青骨散,不仅剧毒,且无药可解,中者必死。”
赵晴登时呆了,喃喃说道:“怎会如此……”
玉仙老祖低头沉吟片刻,突然说道:“为今之计,只有我用内力将他体内的毒逼出来。”她抬起头来,看着天际的那一弯新月,自言自语道:“阿城,此番我总算是对得住你了……”
赵晴此时还不知玉仙老祖所说以内力逼毒的利害,只是听她说宗宸还有救,便定了神,心中万分感激,当即跪拜称谢,由衷说道:“小女子身无长物,只有这一跪,聊表感激之意。”她生来便是金尊玉贵之体,一向只跪父皇母后,如今这一拜全然出于至诚,可说是分量颇重了。
玉仙老祖却不受她的礼,只是叹了口气,说道:“我救他原本与你无关。再者他虽然是你丈夫,但有些事还是顺其自然吧,若要勉强,总归是不好的。”她话音甫落,也不容赵晴多想,便挥袖一拂,袖风到处,已将宗宸托起,扶在臂间,赵晴见状便来扶了另一边。
此处不远恰有一座不大的土地庙,乃是附近的乡民集了银子建的,平时也还有些香火,近日来只因天气冷了,来上香的人渐渐稀少,这才锁了庙门。
当下二人便扶了宗宸过去,玉仙老祖伸指在锁上一捏,那锁便即开了。推门进去,见里面一团漆黑,她又取出火刀火石来打了火。二人就着火光四下一看,见这庙里还算干净,冲门处立着一尊土地神像,身上红漆金粉,看样子还是新上的颜色。又见那边墙角处存着一小堆木柴,还有一块旧毛毡和一口破铁锅,看来是不久前还有人在此住过的。
此时宗宸的伤已不容耽搁,玉仙老祖将他放在神像前的蒲团上,对赵晴说了句“切勿打扰”,便凝神行起功来。赵晴回身去关了庙门,又取了些木柴来点了,这才靠在一旁,专心守着。
火势渐渐旺了起来,不多时那木柴便被烧得发出哔哔剥剥的声音。突然赵晴只听嗤的一声轻响,原来是宗宸肩上的毒针被玉仙老祖内力所逼,激射出来,没入到后面的墙壁里。随即那几个针孔中缓缓渗出青色的毒汁来,慢慢的竟将他背上衣裳都洇湿了巴掌大的一片,宗宸面上的青黑色便也因此褪去了一些。赵晴又看玉仙老祖时,见她额角上已湿漉漉的蒙了一层薄汗。
这是玉仙老祖第二次为宗宸运功疗毒,但却比前番在玉仙山时要艰难凶险得多。只因上次宗宸中毒之后服了解药,玉仙老祖只需行功助他化开药力即可;而此次所中青骨散之毒却无解药,须全凭高深无比的内力硬生生将毒汁逼出。此举不但极其耗费功力,且中途出不得半点差错,否则两人都有性命之忧。
赵晴一直在旁边屏气凝神看着,见宗宸面上的青黑之气越来越浅淡,心中便松了一口气。转头去看玉仙老祖时,突然却见她鬓间竟有了些许白发。赵晴暗自回想,脑中记得清清楚楚,初见玉仙老祖时她分明是满头青丝,那时自己还在心中称赞,暗想白少侠的师父可真是年轻,怎么这时却又有了白发?难道是我眼花看错了?赵晴这般想着,便更加仔细看去,哪知这一看更加令她骇异莫名:火光跳荡中,只见玉仙老祖不但是鬓间确实生了白发,而且眉梢眼角处也多了几条褶皱。看她此时的相貌,倒似有四五十岁了,与方才那个风姿秀丽的女子相比,根本就判若两人!
“前辈!前辈!”赵晴轻轻叫了两声,玉仙老祖却如同没听到般,一丝回应也无。赵晴不敢再去搅扰,但也不知该如何是好,便又心焦起来,暗想白少侠怎么还不回来?他若在场,定能想到这是何故。
其实赵晴只因全然不知玉仙老祖所练的武功,这才惊异莫名,此事若是推究起来,倒也并不难解。玉仙老祖如今已是百岁高龄,只因修习了玉仙派的独门秘技惜韶留颜大法,这才将姿容留在三十余岁。而那惜韶留颜大法全凭内力支撑,此时她为救宗宸,功力大损,这门绝技自然也就被破了。
渐渐的月上中天,玉仙老祖还在行功。宗宸的内力修为原本就极为高深,此时遇外力入侵,自然而然便奋起抵御。玉仙老祖要将这内力压制下去已十分不易,再加上又要将他已渗入骨血的剧毒逼出,的确十分艰险。这时她已从两鬓如霜,变作满头花白,身上的汗意也被内力蒸腾,化作隐隐一层白雾笼在身边。
赵晴眼看此情此景,愈发急得坐立不安,已到门口处看了许多次,都不见白落星回来。她虽然焦急,却又不敢离开半步,因此也不能出去寻找,这一夜里心中反复煎熬,犹如火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