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轩无奈,只得穿着出去,千春给他递上手炉。惠娘坐在他身边,现在仲轩穿着雀金裘,手中握着手炉,青丝未梳全披着,几缕碎发在前额上,脸色苍白还斜带着红宝石抹额,邪魅狷狂确有祸国殃民之姿。
“你看什么?”仲轩发现惠娘目不转睛的盯着自己。
“我觉得你真好看。”
“有吗?我从不觉得自己长得如何,你们倒说得神乎其神的。”
回了府,仲轩先回自己的院落,重新洗漱一下,梳了头换了衣服,看起来精神些才去老太君那里请安,又去爹娘那里请安才回自己院落里。
因在病中,惠娘让他睡床,自己去睡罗汉床。天色晚了,夫妻二人一人睡在床上一人睡在罗汉床上闲谈着。
“二爷,前几日夜里我做了一个梦。”惠娘与他说着话却也不看他,自己躺着看着梁上的雕花,“我甚少做梦,做梦也记不住,只有两次记住了,一次是我小时候,梦见我娘站在一个小房子里跟我挥手道别,我想去找她,可是她把我推走了,后来没几天她就没了。”
“那第二次呢?”
“第二次就是前些日子,我梦见你和一个年轻公子牵着手,站在很高很高的城楼上,一起喝酒望月,开心得很,但是我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可是我想着,既然我记住了梦,就一定会成真。我听住持说神族的后裔不分男女皆可生育,我就是拼命也要帮你寻得一个神族男儿,让你有后。”
仲轩苦笑,说道:“惠娘,你不必费心了,我命该如此,本该认了的,你不要把那些奇闻怪谈当真,白费了力气还要灰心失望。”
“盛德必有后,我偏不信你命中无子。”
“好好好,你快睡吧!”仲轩权当玩笑,哪里就有男儿之身怀孕生子的?
“等我寻着了,两年之后准让他生个孩子。”她含含糊糊得说着,打了个哈欠,遂睡了过去。
仲轩并未立即睡去,而是想起了一些许年旧事。那是新帝登基大典的前一个晚上,即将成为皇上的太子站在高高的城楼上,回过头来看站在不远处的仲轩。“仲轩,上来!”他伸出手。
仲轩犹豫的一下,还是伸出手,被他拉到城楼上与他并肩站着。
“仲轩,对我而言为帝之乐并不在于大权在握,至尊至贵,而是能与你并肩高处,一览江山。”
仲轩心中一动,转头看皇上,“陛下许我千军万马,臣定还您一阕江山如画!”
“好!好!”皇上笑着,“待你我联手开创个千古盛世,为后人树个君臣典范,让你我名垂青史,让千世万世都歌颂你我的名字!”
仲轩赋闲在家,白天煮雪烹茗,踏雪寻梅,晚上与惠娘下棋、吟诗作对,倒也乐得清闲。
这日仲轩出门找剑舟去雪山赏雪莲,不想刚一开门,一个人就倒了进来,那人大概在门口蹲了许久,身体十分的僵硬,全身都像冰柱一般。
仲轩赶紧令两个小厮将人抬了进去,又让两个小丫鬟烧热水拿热汤。下人们匆匆忙忙的,惊动了惠娘。惠娘带着千春到客房来看,只见一个面容清秀的小后生在床上躺着,人还昏迷着。
“这是何人?”惠娘问道。
仲轩站在床板看着,听惠娘问,转头答道:“还不知道,不过看他衣着打扮,应该是个小康之家的孩子,不知怎么的就在咱们院子门口冻晕了。”
“许是和家人闹了别扭跑出来吧!”惠娘说着上前去看,正好丫鬟秋茗用热毛巾给他擦手,袖子挽上去的时候,露出了手腕上的流云纹,惠娘一眼便看到了,心里猛地一惊。
这真是天意如此!还没有差人去寻找,神族后裔竟然自己跑到了家门口,这不是上天垂怜么?!
“仲轩,这个公子交给我吧!我来照顾他!”
仲轩没有异议,便出门去找剑舟了。
(2)
青远苏醒过来,张开眼便见了绣着竹子的芽黄色宫纱帐,坐起来掀开帐子看去,只见屋子里坐着一个小姑娘,那姑娘梳着坠马髻,身穿淡蓝收腰罗裙,容貌清秀可爱。
见青远醒了,那小丫鬟放下手中的针线,立刻迎了上来,端上一杯热茶。
“公子醒了?二奶奶刚走呢!她让我给您备好了茶,等您醒了就给您进了呢!”
“请问这位姐姐,这里是哪里呀?”青远接过茶,先是道了声谢,然后问道。
“这里是镇国公府邸啊!就是轩二爷。”
“王相爷家!”青远做出惊愕的表情。
“二爷现在不是相爷了。”
“那敢问姐姐如何称呼?”
“婢子秋茗。”秋茗笑道,说罢想起了什么,“我得去禀告二奶奶一声,公子且歇息,二奶奶一会儿就过来看您。”
“姐姐请便。”
秋茗一走,青远赶紧站起来活动了一下四肢。
过了会儿,一阵轻盈的脚步声传来,青远猜想应该是一群女子。果然,先是秋茗开了门,然后在门边低头等着。接着进来一个贵妇,想必就是二奶奶林惠娘了,小丫鬟跟着在后头,秋茗见二奶奶过去了才与那个小丫鬟一齐向前走。
“千春,快把准备好的衣物给公子。”惠娘说道。
那个叫千春的丫鬟将几件衣物放到他床上,青远看着那千春,鹅蛋脸型杏仁眼,十分的可爱机灵,身穿淡粉半袖齐胸襦裙,头梳两把刷子,头插一朵玉兰绢花,甚是清新可人,不像一般人家的下人,倒像是一个小家碧玉。
“多谢千春姐姐。”
千春抿嘴笑着,对他点头回应。
惠娘问道:“敢问公子尊姓大名?”
青远站起身,弯腰作揖,说道:“在下苏青远,是醉太白酒楼的少东家,多谢二奶奶的救命之恩。”
“快快请起。”惠娘扶他一把让他起来,“原来是苏公子,按说你家酒楼一向财源广进,昨天怎么会……”
青远苦笑一下,道:“自从……酒楼里出了人命官司,客人就不大来了,去公堂那天又招惹了麻烦,有个当差的非说我是什么神族后裔,要娶我,我堂堂七尺男儿,怎么可以嫁给男人呢?那个当差的三天两头就去我家找麻烦,被逼无奈,我只好先出去躲避几日,不想刚走没多久就被偷了钱和包裹,我不能回家,就只好一直往前走,走着走着太累了,便找了个地方歇息,哪知道一下就被冻晕了。”
惠娘轻叹一声,“这原是我家二爷惹出的祸,也是真的对不起苏公子了。”
“二奶奶这样说折煞我了,叫我青远就好,这原怪不得二爷的,是那个差役无耻。”
“那就叫你青远了,”惠娘笑的亲切,“此事确实由我们家二爷引起的,不如这样,你就索性留在这里吧!离你家不远,时常可以回去看看,那不过是一个小小的差役,虽说我们家二爷如今被革了官职,但是这府邸也不是由人造次的,你留在这里再好不过的,我也让二爷派人去守着醉太白酒楼,想是没人再敢去撒野了。”
“这不方便吧?非亲非故怎好叨扰呢?”
“有什么不好的?本来是二爷生出的事端连累了你,这时候我们不帮你谁帮你呢?”惠娘说的坚决,不容人拒绝,“青远,你且在这里安心住着,我将秋茗送与你,若不嫌她粗手粗脚,日后就由她服侍你吧!”
“岂敢岂敢!秋茗姑娘蕙质兰心,服侍我屈尊了。”
秋茗抿嘴笑,惠娘也笑道:“青远既不反对,就这么办吧!想必你也饿了,千春秋茗,给青远摆饭。”
惠娘一声令下,二人立刻迈着莲花小碎步去准备,不多时就准备好了一桌精致的饭菜。
一小锅牛奶梗米粥,几个银丝花卷,另有四个小菜,虽不是什么名贵菜肴,却处处透着精致。
惠娘与他同坐,布菜倒水甚是热情,青远几乎觉得自己要是有个姐姐也不过如此而已。
第三回
(1)
青远来这里已有些时日,却未曾见过仲轩,起先他是晕着,醒来的时候仲轩便走了,待他醒了,仲轩却与剑舟去了雪山赏雪莲一直没有回来,也真真是不凑巧。
这日青远与秋茗在花园子里散步,虽说是花园,可是毕竟是冬天了,只有几株枯荷残藕,着实凄凉无可观之物。
秋茗递上来一个荷包,里面装着瓜子等干果,说道:“青远,这里荒凉无可看之物,不如我们去二爷的颛顼园可好?那里有许多的梅树桃树梨树,现在梅花一定开得正好。”
青远这几日拜见许太君老爷夫人时方知,原来镇国府每个单独的院落都有自己的小花园,如今青远住在客房,所对着园子自然是众人都能观赏的花园,与寻常的府邸相比没什么特别之处,精彩之处定然是藏在各自院落的花园了。
“这恐怕多有不妥,我不好私自去的。”
“二奶奶说了,不必拿你当客人,像家里人一样相待才好呢!逛园子没什么不好的,走吧走吧!”
秋茗带着他去了颛顼园,尚未进园子就先嗅到一股梅花的清香。青远心中一喜,与秋茗两个快步走了进去。
桃树苏树都光秃秃的,却有两排梅花开得兀自恣意,青远沿着梅花走进去,八九步一折,竟又别有洞天。
却见前方一株大梅树下,一男子身披大红猩毡斗篷,青丝披肩,站在树下看着梅花。雪白的大地,纷飞的雪花之中,着红衣的男子甚是惹眼。
察觉到有人来了,男子回头,看是青远笑了一下。青远刹那间心脏猛地一突,只觉眼前男子的容颜无法方物,玉净花明尚不足以形容。男子大红斗篷之下是一件雪白长衫,宽松的斗篷还可以看出纤细的腰肢和修长的腿,手中又有一支梅花,恍若谪仙。
“阁下是苏公子吧?前些日子我与朋友去看雪莲,一直没有机会看你。”那人笑着走近,清淡的香气也飘了过来。
秋茗先福了身子,“见过二爷。”
青远这才如梦初醒,恍恍惚惚的也行了礼。
仲轩笑道:“秋茗何时这般客气了呢?苏公子也不必客气,切莫恩公恩公的叫。”
“那我叫您二爷吧!”
仲轩一笑,“也好,那我也跟惠娘一样叫你青远吧!”
“那自然是好的。”青远也笑着,天真粉嫩的笑脸在红梅白雪的映衬下,也有一种别样的可爱。
遂两人并肩,逛了颛顼园。
“二爷,如何园子取了古代先贤帝王的名字?”青远问道。
“这园子是我小时候建的,那时候我做太子伴读,太子时常来这园子,就送了我几株别角晚水。那时,太子说日后定要效法古代先贤,做个明君,所以这院子就取名颛顼,时常提醒告诫自己。”
二人正说着话,雪飘到青远的头上,仲轩下意识的伸手替他拂掉,手收回来方觉不妥,可是青远似乎并未察觉。
二人正相对而立,彼此无话,此时惠娘也进了园子,瞧他们一红衣一白袍,皆是玉树临风。
惠娘上前,笑道:“你们可算是见着了,昨儿我跟二爷说了你呢!二爷听说我想同你做干姐弟欢喜得很呢!”
青远上前略作揖,“二奶奶。”
“还叫我二奶奶,不是说了叫我惠姐的。”惠娘佯装生气。
“惠姐。”青远软软的唤了一声。
“这才是呢!”惠娘笑道:“二爷,青远,你们今晚去街上逛逛如何?”
仲轩道:“有何不可?今晚我便带青远去游玩一番。”
十里长街花灯霓虹,小贩的叫卖此起彼伏,行人的说笑声不绝于耳。
二人行至一处小摊前,上面摆着许多的面具。青远拿起一个银质面具,花纹繁复,做工精致。
“二爷,戴这个。”青远举带他面前。
仲轩戴上,一身大红斗篷与这银色面具交相辉映,青远心里略略一惊。
仲轩拿下面具露出面容的时候,天上也放出一朵烟花。一时间青远只觉得喧嚣人群都不见了,只有雪白的大地,坠落的烟花,和眼前的人。正是烟花衬得美如许,黯然雪柳黄金缕。“青远,好看么?”仲轩拿着面具问道。
青远正欲开口,却有一人抢到头里先说道:“自然是好看的,陆某这几十年再没见过比公子好看的了。”
二人看去,却是一个小胡子男子,头戴方巾大袖袍子,倒有几分仙风道骨的味道。离他们几步之遥的地方便是算卦摊子,招牌上书“十卦九不灵”。
青远笑道:“你这个算命也真有趣,十卦九不灵,谁找你算命?”
“这位公子就有所不知了,我陆仟一天只要算准一卦,我就能一日衣食无忧。”那人笑呵呵的,摸了两下小胡子。
二人倒也觉得有趣,仲轩先一步走到算卦摊子,青远从口袋里掏出几个铜板扔给面具摊老板,将面具揣在怀里才随着仲轩走了过去。
(2)
二人坐在一条板凳上,与陆仟相对而坐。
“那先生你不如算算我的命格如何?”仲轩似笑非笑,他素来是不信这些鬼神的,连惠娘去拜佛都从不跟随。
陆仟仔细的端详了一下他的面容,说道:“公子你举止端庄,从容淡定,必是氏族大家的公子。”
青远听后冷笑,道:“光看他衣着用度也知道他家世不凡了,哪里要你多嘴!”
“你且听我说,”陆仟也不在意,继续说道:“公子你目若桃瓣,双目含情,可见是痴情之人。然你剑眉入鬓,英气斐然,又是克制之人,故而不因情困心,因爱误事。小人断言,你这一生,必有一次有缘无分,一次有份无缘,一次有缘有分。”
仲轩原本冷笑,现在却敛容端坐。
“你鼻挺唇薄,仕途顺遂,年少居高位,然而流言蜚语却又阻挡不住,我说的对也不对?”
仲轩不说话,只道:“先生请继续。”
“公子坦荡磊落,眉宇间一团祥和之气,前世曾积过性命攸关的大恩德,故而今生有人欠你一笔债,他日若有大灾大难性命之忧,必有人舍命相助以还恩情。您是多福多寿之人,命中多子多孙。”
原本端坐的仲轩这会儿却嗤笑出来,“这你却错了,我命中不可能有子了。”
陆仟意味深长的笑道:“现在断言未免为时过早,不如你等上三年,如果三年后有子,你届时给我十两黄金,若无子,我卷包到你府上叩头请罪,如何?”
“好!一言为定。”
青远瞧他们一来一往,也觉有趣。“算命的,你若能算出我,我就给你明天的茶饭钱。”
“好,不知你是想测字还是相面呢?”
“测字。”青远说着,提笔写下一个“远”字。
陆仟拿过来瞧瞧,说道:“公子写字有风骨,祖上应非宵小之辈,然收笔失去力度,说明家道中落,两个偏旁空白过大,幼时有过大难。字体雍容圆润,日后定会衣食无忧大富大贵。此字“袁”字从“走”,你这姻缘也是情由心生,顺着缘分走。”
“那你说,我未来的姻缘如何?”
陆仟沉默半响,又说:“公子‘袁’字上头一竖过界,姻缘会阴差阳错并非初心所想所念。”
青远不以为然,“你这些都是我还没发生过的,我哪里去说你准不准?”
“你也可以同那位公子一样,三年为期,到时再来与某裁断,可好?”